精彩段落
于是来到特里皮岛的第二天,陆泽栩起了个大早。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这么着急地起来,究竟是为了莫知屿,还是为了莫知屿所说的那不应错过的美景。
昨晚莫知屿送过来给他的换洗衣物意外地合身,柔软干净的床褥也意外给了他分外安稳的睡眠。陆泽栩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夜无梦至天明,甚至有些蹬鼻子上脸地想着,就这样在小岛上虚度自己接下来的假期时光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就这么掂着飘飘忽忽晃晃悠悠的心情走出房门,却意外看到隔壁屋子的门廊上正坐着一个人,是莫知屿。
“知屿,早啊。”一夜好眠的陆泽栩连声音里都透着洋溢的活力。像一阵穿过柳林树梢的暖风,吹得人心神为之一荡。
莫知屿从膝上那本摊开的精装书里抬起头,半框眼镜后的眼晕上一层浅浅的笑意,“早,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大概是因为岛上的空气好,我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过了。”陆泽栩一面说着,一面走下了小木屋的阶梯,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往莫知屿的方向走去。“你在看什么啊?”
他噔噔噔地跑过来凑到莫知屿的身后,莫知屿倒是一点没闪躲,“在看佩索阿的诗集,《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
这本书陆泽栩有点印象。读本科的时候修读林教授的课,她曾经带他们赏析过这些诗歌。毕业之后,陆泽栩自己对这些文字也颇有兴趣,于是买了一些相关的书籍来阅读。只是佩索阿的诗歌他读不太懂,相比之下还是聂鲁达的情诗更能引发他的共鸣。
每每此时,陆泽栩又忍不住想,在他的灵魂里,大抵是有些不死又疯狂的浪漫主义的。
“走吧,”莫知屿搁下书,从椅子里站起来,“我们昨晚去的那片海滩,是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
远处的天际已经翻上一痕浅浅的鱼肚白,黑沉的天色已然转为浅浅的绀。海风带着浓郁的湿气,吹得他们头顶横斜的枝叶发出哗啦啦地响。
陆泽栩跟在莫知屿的身后,看晨曦的露水湿透了他单薄的衬衫。那挺立清瘦的身影带着他穿行在朝雾之间,路过葱郁的草丛,踏过沙粒覆盖的小路,听细碎的岩石在他们脚底下碎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惊动草叶上一只停靠的蜻蜓。
日色熹微下的海显得比夜里更加辽阔,晨风吹散了海上聚集的薄雾,视野忽而变得清明。徐徐荡漾的水波层叠着涌向极远处,灰白色的飞羽斜擦过海绵,留下一串邈远的鸣音,天际逐渐显露出的霞光为整片海域描上一层浅浅的金。
“好漂亮。”陆泽栩的眼神再无法从眼前这一切中移开,只觉周遭一切无一处不是美极。
“太阳快要升上来了。”莫知屿就站在他的身后,望着日出的红云逐渐铺满天幕。刚刚下山走得着急,陆泽栩胸口的起伏还微微带着些急促,而风吹动他的衣衫和额发,在那双带着笑意黑亮眼眸里,倒映着一片柔和的色彩。
莫知屿感觉自己的心微微一荡。
少年人的身体经过一夜的好眠似乎更迸发出些生命力来。陆泽栩朝着海面张开自己的双臂,风也配合着将他的衣衫轻轻托举。他像一只被天地眷恋的鸥鸟,迎着晨风张开自己的双翼,光芒比初升的旭日更加耀眼,随时都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也像一株岩地里扎根的蓬草,迎风招摇,不摧不折断,每一寸的身体都似乎迎风而长,生发着属于少年人的洒脱和潇洒。
那是莫知屿不敢奢望的自由和恣意,像海上那轮徐徐升起的旭日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睛。
也是他最向往的东西。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什么勇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懦弱的人。长久以来,他总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活在他人的瞩目中,被囚于那小小的三平米海域中,背负着他人的眼光向前走。
该是如何自由如何洒脱的一个人,才能呈现出如陆泽栩这样蓬勃而热烈的生命力呢?
莫知屿想不出答案。
太阳已经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层叠斑斓的色彩穿透云层在天空中铺开。陆泽栩的眼神也随着起伏的海平面,逐渐向远方飘散。
海像一片无边际的蓝,在穹顶之下缓缓铺展开来。而在这无尽的蓝色里,陆泽栩看见一座缓缓升起的小丘,又在下一瞬随着海潮隐没在水面之下。
接着,是另一座,又一座。越来越多的小丘在海的波涛中穿梭,陆泽栩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小丘,而是一群游弋的鲸。
“知屿!”陆泽栩的眼亮起来,灼灼地凝视着那远道而来的生灵,“是鲸!真的是!好多!”
莫知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顺着陆泽栩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群游弋在海涛中的鲸。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鲸,他们身体贴着身体,在海面之间起伏着,如一片连绵的小小山丘,在汪洋中撑起一道别样的风景来。
可在这无尽的汪洋中,这庞大的生物却也显得渺小了起来,叫莫知屿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心里那尾小小的白鱼。
“是啊,真的有很多。”莫知屿心里思绪杂乱,语气也显得有些落寞,“只是这么多的鲸鱼,在海里居然也显得十分渺小。”只如一叶飘摇的小舟,显得不值一提了。
陆泽栩被他这话从兴奋中拉回了意识,才发觉莫知屿的情绪不太对劲,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倒是落寞更多一些。
“你怎么啦?”陆泽栩转过身,轻轻扯了扯莫知屿的衣角,开口的语气也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小狗的安慰和小狗的爱一样直接,莫知屿看着陆泽栩那双黑亮亮湿漉漉的狗狗眼,一时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小狗毛茸茸的耳朵蹭了一下,撩拨得他整颗心都酸软。
“没事,”莫知屿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却平白更添了几分狼狈,“只是觉得世界太大,自己太渺小。”
他已然穷尽了自身所有的力气去拓展知识和认知的边际,却仍然不知这世界的边际在哪里。他就像一条不断挣扎的鱼,永恒地被桎梏在这三平米里。
或许在他人的眼里,他是年少有为名声在外的新锐油画家,有着不可估量的未来和羡煞旁人的财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内心,他永远是那条不起眼的小白鱼。
陆泽栩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莫知屿被晨光照亮的面庞。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陆泽栩就被眼前的这张脸深深地吸引。他不止一次此地这样静静凝望着莫知屿,也不止一次在心中暗暗赞叹他是造物的杰出作品。随着他对莫知屿了解的加深,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位富有才华思想深邃的朋友,也知道在莫知屿的心里,有着汪洋与山壑。可直到这一刻,陆泽栩才意识到,在这副皮囊下的灵魂,竟是一个脆弱的,纯真的灵魂。
风沿着鲸群的路径,穿过汪洋涌向他们。
陆泽栩默默地握住了莫知屿的手,像捧起那条脆弱的小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