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呸——”
一口带血的唾液被吐在沙尘上。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高墙之外,可以望见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巅还有银白的积雪。
塞外难得还有这样空气清净的地方,可从受到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眼前是残暴的驯奴师,挥着细长的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
在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他的体力已经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被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尤其是他这样的中原人。
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对方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意志和体力硬撑。
暴虐无常的驯奴师可以任意剥夺这里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许丁点反抗。
动作只要有一瞬的迟缓,便会迎来一场狂风骤雨般的鞭子。
这些驯奴师都是经验老道的狠手,鞭子落在身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疡伤,足足痛上十余日。
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这是大漠之中的净土,也是杀手组织厉锋的大本营。
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要是死在这里,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
有一位与他同日被掳来的中原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的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子打成了碎布。
谁能认出那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一时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都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一个认知,在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至高无上的教主。
他像神诋一样睥睨众生,宛若天人。
厉锋的训奴场极大,分成不同的区域,除掉这个条件最差的沙土场,还有无数人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年龄都不超过十八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了地狱般的奴隶营。
日复一日的承受酷厉的博杀击打,每一个人都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麻木而机械,仅剩下听凭号令攻击的本能。
令西域三十六国闻名色变,中原武林正派不愿招惹的邪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
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
他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经过一年的训练,与他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与两百九十七名奴隶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百炼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在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的的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据说从百炼营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
这些杀手中最优秀的会跻身于天杀之列,直属于右护法,连长老都不敢小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美肉,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俊男服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切。
在厉锋,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都来自于此。
厉锋中人不用耕种劳作即可富裕享乐,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盈左右,极尽繁华妍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训练中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愉悦。
而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驱策,仿佛都会在这种臆想中忘却。
听着耳边对于未来的憧憬,他闭上眼无声吐纳,希翼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比起训奴场外的天堂,他更在乎如何在这地狱般的地方活下去。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凝视着教官。
一个五官深邃,带着阴翳气息的西域人缓缓踱步,审视自己尽心调教的部属,如同看一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所有人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只听得见教官的声音:“教主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三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主的机会,脱离百炼营,成为教中正式杀手,你们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
他的话语缓缓一顿。“不过这也说明……从现在起,你们之间就是敌人。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走出去。”
三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能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
毕竟他们在一起受训时日不短,尽皆清楚其他人的手段是多么的凶狠。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它们互相嘶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活下来的就是百炼营里的王,也就是以后厉锋的杀手。
看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像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
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主。
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一切的想法便成了虚妄。
人已经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的坚韧让少年们都懂得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
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他将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些许迷蒙。
至今两日不曾合眼,也没有吃食,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作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少年显然也是困倦已极,低沉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
他冷眼看着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两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虽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仍是淡淡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少年接着道:“我可以替你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到最后一天,这点我们一样。”
他警惕的看着少年,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又凭什么相信我。”
“我也别无选择。”
迎视他审视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动动手杀人,不管是因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他盯了半晌,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
干脆的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这也是特训,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能睡着,以此保存体力。
在睡梦里,他仿佛回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确实下雨了。
不过是下了一场血雨。
时间到了,他猛的睁开双眼,剑锋轻轻掠过面前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肉,他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之前受了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
少年随即在他身后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在最后一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中,两人已经有了一点默契。
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
场中还剩下四人。
另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残阳如血。
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
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逃避的现实。
杀谁?
四双赤红的双眼对望。
那两个的状态明显好过他们,鹿死谁手并不难猜。
如果内力不曾受制……
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他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去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对方冰冷的目光带着一丝残忍:“你们的伤势要比我们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可能是你们互相厮杀,活着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不会动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带着恶意提示:“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到时候你们两人都会死。”
反正他们只是偶然联手。
和临时搭档的同伴博杀,尚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生存。
聪明的人都明白哪边赢面更高。
对面最后抛出一记绝杀:“放心,我们决不插手。”
原本就陌生的人,并不会因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
确定对手不会动手,理智分析局势后就该明白怎么办。
都怪命运玩弄,让他们这些无怨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对手轻松的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他看向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总有人是学不会屈服的。
奴隶营的大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
这些年轻的孩子还没等到触摸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滋养沙漠生灵的养料。
厉锋大本营往西三十里,有一处流沙洞,被称作死人穴,这些遗憾离世的生命将被随意丢弃,连一个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可活下来的人也不代表安全,他们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
他也是被抬出来的,和那少年一起,他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有些遗憾。
生与死就像一条河的两岸,人的一生都在渡河,也很容易被河隔开。
他不愿再看,收回视线躺下,身边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
尽管那笑比哭还难看,他的心还是稍稍温暖了些。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有些人,哪怕身处要抛弃一切情感的无间地狱,也会去追求一些凌驾于求生本能之上的东西。
这很傻,也可能会因此丧命。
但值得。
即使身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刀口,即使对手打断了他一条腿,还是值得。
他也笑起来,牵动胸口的伤,又忍不住咳嗽,已然是气若游丝:“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
前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医师说他骨折的腿好治,但胸口有一处剑伤,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须得静养,以免心脉留下后遗症。
不过好在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治疗的药物也神效的多,甚至能明显感觉出医师和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主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们在同一间房养伤,生死患难,已经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感很好,与过去的粗麻布衣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问道:“见了又怎样?”
少年回答:“见了就算正式晋入地绝了。”
“地绝?”他略为诧异:“还有不同的分级吗?”
“你连这都不知道?没听那些从小待在这儿的家伙说?”少年笑了,耐心替他讲解。
厉锋之中至高无上的唯有教主一人。
而后设左右护法,左护法智计卓绝,主管教中事务;右护法武功高强,主管教中法度。
厉锋上下等级明确,规则森严,对于触范教规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位长老,狰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奴隶营及百炼营;蜚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朝贡往来;犰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护法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天杀与地绝。
地绝是通过百炼营试炼的杀手总称,至于天杀,若说地绝是厉锋的剑,那天杀便是剑之锋,他们是地绝中的精英晋升而来,只有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之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护法。
“天杀……”他慢慢思考:“很厉害吗?”
“他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地绝在有人死去时就会增补,天杀不一样,是需要累计战功的,没多少人。”少年手枕在头下,露出神往之色:“若有一日,我也能成为天杀就好了。”
按这种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天杀手上沾染的生命,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七。”
“原来和我一般大,”少年愕了一下,“可你看起来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肤色犹如小麦,可那稍显柔和的眉眼,分明又是江南人的模样。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
“我是混血,又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语焉不详:“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叹道:“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的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了下来……
他们的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
到底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于人,他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五成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啊?”少年突然开口
他悚然一惊,刚想收敛情绪,却见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是他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耸了耸肩,无所谓道:“都说了我是流民啊,在哪儿都一样,好不容易熬到地绝,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说来也是,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是无路可走的,还不如留下。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
还有那个仅定亲时见过一面的少女……
他忽然失了神。
直到有人宣他们去觐见教主。
教主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虽跪着,可依旧能看出他们的少年意气,锋芒毕露。
“很好,果然是良材,狰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主,此乃属下应尽之职。”狰长老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主依例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黄金王座上的教主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天玑,入地绝。”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而你……中原人?”
“回教主,他是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教主若有所思的微笑,打量了半晌:“去叫云沐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天玑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云沐参见教主。”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少年清冷的声音如汨汨的流水从高台流下,人不知何时已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云沐,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云沐垂眸应道:“多谢教主,云沐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教主轻轻笑了几声,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天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地绝,赐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主关怀,云沐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凌苍,他的命是你的了。”教主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狰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但莫要再像上一个影卫那样轻易杀了。”
听及此,凌苍与天玑皆是一惊,将目光瞥向云沐。
云沐依旧淡然垂眸,看不出喜怒:“多谢教主提点,云沐会有分寸。”
教主满意的点点头,道:“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走吧。”
凌苍抬起头,云沐一袭白衣映入眼中,阳光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但就这么一眼,却令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他初瞥便觉得此人身量不高,可没想到,身为天杀之一,厉锋身经百战的精锐,竟是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比他还小些。
在震惊中,云沐带着他往自己的住所去。
离开教主金碧辉煌的大殿,云沐走了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径,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
小径曲折,拐了几个弯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凌苍还以为自己回了江南。
厉锋处处透露出豪气,却少了几分生机,云沐的住所却有很多花,恍若沙漠中的绿洲,春意几乎扑面而来。
在花园的中央有一幢精致的木楼,很难想象是一个杀手的住所。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云沐白的出奇的手虚指一间房。
凌苍瞟了一眼,耳际的声音又响起。
“厉锋的规矩很多,少说少错。有什么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云沐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凌苍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云沐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警告道:“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你。”凌苍看着云沐离去的背影,问。
云沐没有回头,只有声音传来。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凌苍将自己的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发现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
云沐的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
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洞庭碧螺。
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邪教中,也能品到故土的茶香。
转了转茶杯,明彻如雪,晶莹如银,一望即知是似雪类银的邢窑精品。
在这远离中土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不乏有中原名器,这还仅只是天杀之一,换了教主,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凌苍的允许后,仆役恭敬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娇俏姑娘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葚和葡萄,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水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凌苍问。
那姑娘作了一揖,恭敬道:“奴婢熙春,凌公子请直接吩咐,以后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熙春在厉锋四年,换过两位主人,服侍云公子一年有余。”熙春圆眼轻眨,对答如流。
凌苍接着追问:“两位主人都是天杀之一?”
“是。”
服侍过的两位主人都是天杀……
按厉锋的规矩看,一个初来乍到的丫头怎么可能直接服侍天杀。
这便不简单了。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熙春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主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简单来说,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主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天杀里只有他没有影卫?”
熙春微一迟疑:“云公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凌苍直接问出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请凌公子不要再问,这些事,我们下人不好说。”熙春楚楚可怜的哀求。
“我总得知道他忌讳什么。”凌苍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笑容,熙春的耳根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云公子为人冷清,有洁癖,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天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凌苍换了话题。
熙春明显松了一口气:“云公子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熙春对答如流:“教中需要天杀亲自前去的任务极少,云公子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清俊的少年面容,凌苍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熙春掩口而笑:“凌公子要是这么说,天杀里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这话让凌苍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年纪?”
“怎么可能,云公子应是历年来是最年轻的一位,熙春的意思是,其他的天杀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停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凌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熙春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云沐给他留了三天的休息时间,可惜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仆役们虽然毕恭毕敬,可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
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天玑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凌苍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天玑跳上一块巨石,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凌苍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
这几日连云沐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更是一无所知。
天玑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天玑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以他的年纪居然能跻身天杀之列?”
凌苍默然无语,这是他最疑惑。
按父亲的说法,他已算是根骨上佳,无法想像一个比他还小的少年能一路从奴隶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天玑解释道:“他与我们不同,幼年曾被上一任的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地绝,执行任务从未失手,两年前,乌孙国自恃国力,寻由拒绝继续岁贡,教主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厉锋威名远播,代价是天杀死了四位,地绝也损失惨重,他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不少乌孙重臣。”
凌苍一一听着,眼神逐渐凝肃。
这般年纪,竟是无一败绩,放眼整个江南,怕也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凌苍,我有点担心……”想了想,天玑还是仍不住说出口:“他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他杀了,你……”
“我知道。”凌苍垂下眼。
他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死了,也无伤大雅。
“凌苍,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百炼营出来,都要服三冬暖,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凌苍漠然回答:“就在两日前,还是右护法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天玑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主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三冬暖。
这三冬暖听起来好听,实则是一味剧毒,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不曾服用,中毒者便会通体灼热,刺痛难耐,初始还能以内力压制,可一旦压制不住,便会心火灼烧,体内自燃。
以这种方式作为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凌苍静了半天,勉强笑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天玑思索了片刻:“天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凌苍,你要让他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他,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死?”
见对方颔首,凌苍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
这厉锋之中,果然有得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凌苍问起天玑。
天玑掏了掏耳朵,满不在乎道:“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
凌苍有点意外:“这么快有任务?”
本以为厉锋至少也会磋磨磋磨新人的锐气后再用,没想到竟是直接派出任务。
“嗯,”天玑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凌苍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天玑挺直了脊背,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凌苍。”
“嗯?”
“你也别死。”
他当然不会死。
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回去。
为此,他只能尽心尽力的跟着云沐学习。
如何制定暗杀计划,怎么接近暗杀对象,暗杀后如何潜形逃遁,还有易容,下毒,伏击,侦查,审讯,窃秘,各国语言,风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也从没想过云沐这般年纪,懂的居然这么多。
相较之下,奴隶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云沐的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
没有做对云沐也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云沐偶尔离开几次执行任务,但和其他影卫不同,他从没离开过厉锋。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
他虽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但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而天玑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主,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天玑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给他这个朋友。
其他时候,他都很沉默,因为云沐更沉默。
云沐的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他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凌苍在想,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永远困于厉锋,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他也想过,既然从云沐身上没法下手,那要是云沐死了呢?
可他又该如何置云沐于死地,还不被发现呢?
思来想去,又转回了原点。
他对云沐,没有半分了解。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也懒得抬眼去看是谁。
地绝杀手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主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云沐的地位到底远高于地绝,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天杀的风险。
那些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早就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碎光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阿法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青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
不知他在想什么,俊脸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一袭白衣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阿法芙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