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说错了!变化术前面一句是什么?”
“……什么噜噜,”蓝焉愁眉苦脸,“呼噜噜?咕噜噜?”
“是布鲁鲁!”倪谨腮帮子鼓起来,“小蓝哥哥,你要被扣分啦!”
“扣就扣吧。”蓝焉仰倒在床上,“可能我不适合当魔仙。”
他躺了会儿,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倪谨:“你想不想快点见到你哥?”
“想。”倪谨点头,“但哥哥说中午才来接我去陈姨家。”
“哥哥真坏,是不是?”蓝焉意有所指地胡说八道一通,“明知道你想他、盼他来呢,偏就拖着,只顾着管店。”
“不坏,哥哥很好。”没想到倪谨不乐意地撅起了嘴,“你在背后偷偷说哥哥坏话,才是真的坏。”
“……”蓝焉瞠目结舌。沈寺在一边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趁机讥讽两句:“怎么跟小孩都斗不过嘴?”
蓝焉却没应声,靠回床上,望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他确实被想念包裹。
像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揉面,面糊湿答答黏糊糊,没揉几下就全部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他只好时不时在脑海里回忆一些瞬间,像往手上加面粉,黏糊的不适感才能得以缓解。
蓝焉知道这想念是难以启齿的东西,他很少去把它们剖开来观察,再认真分析。心里只是下意识地回避有关这些的思考,于是想念变得越发纯粹起来。
倪诤不再每天都来了。只是偶尔会把倪谨送过来陪沈寺玩一会儿,又或者替沈志远送点吃的过来。出逃医院的秘密行动就这样中断了,像开了场玩笑似的。蓝焉不知道他是刻意还是真的挺忙,却也无法做到开口问,更无法主动跑去找那人,他确实怯了。
他清楚自己是个不讲理的强盗,不由分说要挤进别人的世界。偶尔觉得倪诤和自己有太多不同,偶尔又觉得明明他们就是一样的人。两个世界的界限在他眼里好像一直那样模糊不清,看起来小小一步就能轻迈过去,他尝试勇敢迈了,却撞上一堵透明玻璃墙。
可即使是这样,他仍是在那边际线徘徊,徘徊,不愿退回去。
脸比城墙厚。蓝焉在心里痛骂自己。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人家指着鼻子对你说不欢迎,才肯灰溜溜跑走吗!
摇头,叹气。
小孩子不讲记仇,倪谨举着个桃子凑过来:“小蓝哥哥,其实你也不坏,你很好的。”
“我怎么好了嘛。”蓝焉一动不动。
倪谨还真掰着手指数起来:“第一,总是给我糖吃。第二,跟我说话很温柔。第三,非常的坚强。”
“怎么就坚强了?”蓝焉哭笑不得。
“因为小蓝哥哥在医院住了好久哇。”倪谨天真地说,“你为什么住院呀。”
“我啊,”蓝焉想了想,“你羡慕小鸟吗?会飞的小鸟。”
倪谨点头。
“羡慕是吧,我也羡慕。”蓝焉笑了笑,“我也想飞。但是人类就是没有翅膀啊,所以我因为飞翔受了伤。”
“那严重吗?”倪谨担忧地看着他。
“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那以后还飞吗?”
“不知道。”蓝焉闭眼,“也许换个方式飞吧。”
中午倪诤来医院,推开门便见病房里三人正在上演小魔仙黑魔仙大对决。沈寺戏瘾爆发,倒是玩得不亦乐乎,而蓝焉台词念得心不在焉,被倪谨“批评”了好几次。
倪诤倚在门边看了会儿,心里忽然莫名跟着柔软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床发霉的被子,阳光一晒便舒展开了。
“哥哥!”倪谨一溜烟跑过来,“你才来,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帮陈姨修水管耽误了会儿。”倪诤拍拍她脑袋,“可以走吗现在?玩这么开心。”
“走吧走吧。”倪谨觉得肚子饿了,“对了,小蓝哥哥说想去下歌,能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吗?”
倪诤闻言抬起眼望向床边,有个人正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怎么不自己说。”
“我怕你不让。”蓝焉幽幽道,“你不忙着呢吗。”
“你又不会赖账,我为什么不让?”倪诤移开目光,“想去就跟上。”
蓝焉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得,我又成孤家寡人了。”沈寺愤愤地咬一口桃,“蓝焉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答他的是咔哒一下,快乐的关门声。
蓝焉合上门,心轻盈得要飞起来。他想到昨晚睡前读三毛的书,荷西给三毛回信说,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吗?于是三毛给在马德里合租的三个西班牙女孩留下租金和一封信,信上写着:走了,结婚去也,珍重不再见!
他此刻忽然也很想大喊,沈寺珍重不再见!护士姐姐珍重不再见!人民医院珍重不再见!
蓝焉在心里笑骂自己,不过是去一趟BLUE,不过是终于又能短暂和倪诤待上一阵,要去撒哈拉沙漠和心上人结婚的又不是你,怎么快乐成这样?真是神经!
又道,神经便神经吧。
那人让他跟上,他便毫不犹豫跟上。他早知他们不同路,却有太多瞬间想停下。
在岔路口之前。再走慢一些。
他们出了人民医院,蓝焉觉得这似乎是一场梦里的夏日午后。像还在念幼儿园的时候,午睡时听到街边洒水车的声音由近及远,时间黏稠又缓慢,安静,悠长,沉钝。一走进阳光,滚烫的热风便涌入肺里。
倪诤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倪谨坐在后座上垂着头打盹,蓝焉慢吞吞地边踢石子边跟着,阳光耀眼却不灼人。他眯起眼睛看着倪诤挺得笔直的脊背,耳机里彭坦唱,回家的路上,有很多感觉,我在想念你,有很多感觉。
蓝焉摘下一只耳机塞进倪诤的耳朵:“听过这个吗?”
倪诤摇摇头。他转头去看蓝焉,蓝焉正笑着望向他,眼睛弯弯的。耳边这时唱到,相遇总在不经意间,不经意间。
蓝焉轻轻跟着哼:“能不能就是现在,让我靠近你,能不能就在这里,让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好浪漫啊这首歌。”他把音量调低了些,“我要是有暗恋的人,就把这些歌词讲给那个人听。”
“人家女孩不一定见得就感动。”倪诤给他泼冷水。
“我脸皮厚,管人家感不感动,唱完我就践行紧紧拥抱这一句。”
倪诤短促地笑了一下:“是么。”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夏日,这座小城短暂地浸泡在金色里。野水是典型的江南城镇,窄巷、小桥、石板路、乌篷船、老街坊,外公说比起诗情画意这里更多是阴雨连绵,拥有斑驳的黑白,沉默的色彩。
蓝焉觉得倪诤和野水很搭,仿佛往那灰白老墙一靠,就融成同一个灵魂。灰蒙蒙,又柔软,又锋利,又具体,又虚幻。
我怎么能不跌进他。蓝焉想。
他们踩着阳光穿过街坊小巷,倪诤送完倪谨,带着蓝焉回BLUE。蓝焉慢吞吞地往米奇头里下完几首沼泽的歌,开始斟酌该怎么留久一点。
“你先回医院去。”倪诤刚接完一个电话,“我现在得去找趟沈叔。”
“怎么了?”蓝焉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搁浅。”倪诤催着他往外走,“搁浅又出事了。”
沈志远最近是倒了霉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正高高兴兴准备出门见女网友去,突然接到警察的电话,说搁浅被举报从事色情交易,需要自己配合调查,如果情况属实还可能面临停业的问题。
这警察与他也已是“老相识”,在电话那头叹口气道:“前阵子才出了聚众斗殴那桩事吧?你说说,怎么老是你?”
沈志远心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经营的是正经娱乐会所,至多不过是提供了一些作用等同于酒店的房间,在这儿开房的都是情到浓处你情我愿,也算……色情交易?
他只好推了约会,硬着头皮赶到搁浅。
一楼大堂此时已是鸡飞狗跳,沈志远隔着老远便见着正拉拉扯扯的那几个人,心中迷惑散去了大半。
一个中年女人正哭哭啼啼地抓着罗馨的手:“你们可把我儿子害惨了……”
罗馨身后护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万分恐惧那中年女人,瑟瑟发抖地小声抽泣着。
几个警察试图拉开女人,她却作出一副泼辣模样,对着警察也又踢又挠,听不进去任何道理。
沈志远有些头大。
这中年女人他是认得的,叫孙洁,上个月就屡屡来搁浅闹过事了。她儿子今年刚满十八,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常四处惹出些事端来。这人看上了搁浅的一个前台小妹,也就是罗馨护着的那个女孩,三番五次地骚扰人家,最后甚至动起了坏心思,半哄半骗地和女孩发生了关系。
事后女孩意识到自己被骗,躲着不再见他。没想到这人仍每天厚着脸皮来纠缠,女孩于是把这事告诉了要好的罗姐。
沈志远虽是个粗人,却一向对自己手下人很不错,他通过罗馨知道事情经过后,本打算花钱消灾,给那混蛋一笔钱让他滚远点算了。然而有人先看不下去,找了个僻静地方把那家伙狠狠教训了一顿。
动手的人叫赵秋池,和罗馨一样是沈志远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沈志远得知后便也不再插手此事,由了他去。据说那混子是被赵秋池废了一条胳膊,吓得面色惨白,屁滚尿流地回了家。
他母亲孙洁此后便常来闹事,奈何她一个赢弱的瘦小女人,怎么也不可能仅凭自身讨回“公道”。她又自知儿子不占理,没法报警,不知怎么想出来要给搁浅泼脏水,撒谎说那女孩是和儿子进行了性交易,事后嫌给的钱不够,还找人动手。
“事情就是这样,小赵打了人,医药费用我们可以承担,至于其他的,警察同志你看看吧,究竟是谁在惹事。”
孙洁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证据呢?证据呢!我儿子跟只鸡睡了一觉,就莫名其妙被打……”
“你嘴再这么脏,被打的可就不只你儿子了。”罗馨厌恶地推了她一把,“他俩压根就不是在搁浅发生的关系,搁浅到底存在什么色情交易了?至于你儿子究竟是不是受害人,你等着警察做完笔录调查清楚吧。”
沈志远心知那两人的事难以取证,最后估摸着就是和稀泥过去,该赔钱的赔钱,该批评的批评。搁浅大概也得战战兢兢地过一阵子,这儿虽确实没人卖/淫,但鱼龙混杂的什么事都有,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他赔着笑脸陪警察转了一圈,给倪诤打电话:“你知道你赵哥在什么地方吗?这小子又不接我电话。”
倪诤把蓝焉打发回医院,气喘吁吁地跑去老街口那家小茶馆。
赵秋池果然坐在那喝茶。
“跑这么急干什么。”他惬意地抬抬手,“坐。你也来一杯?”
“别喝了哥。”倪诤皱眉,“沈叔找你呢。你手机又没电了?”
“压根没带在身上。”赵秋池咂了咂嘴,“慢慢来,喝完茶再去,能有什么急事。”
倪诤只好坐下来。他知道赵秋池一向如此,几乎从来未见这人有过惊慌的时刻,永远都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
“你又打人了?”
“哦,这事。”赵秋池无所谓道,“该打。不把他打死算不错了。”
“……”
“不过你可别把这事跟他讲。”赵秋池瞄了一眼正在煮茶的老板——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语气竟添了几分柔和,“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又得怪我冲动。”
倪诤了然地点点头。
“你最近怎么样?”赵秋池又笑道,“整天在医院陪阿寺呢?”
整天陪……倪诤想点头,脑中却蹦出另一个人来。
怎么会又想到他。
“阿寺挺好的,恢复得很快。”他答非所问起来。
赵秋池又与他东拉西扯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准备去搁浅。倪诤给沈志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后,慢吞吞地往回走。
回BLUE吧。
野水人民医院11号病房,沈寺正嚼着蓝焉给的泡泡糖侃天侃地:“刚我叔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没多大事,搁浅不至于关门倒闭。”
“那就好。”蓝焉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他才来得及下载完几首歌,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节奏,和倪诤单独相处的机会便又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
老天爷怎么总不如自己的意。
“赵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正义啊。”沈寺憧憬地感叹道,“我一直就特别崇拜他。”
蓝焉“嗯嗯”应着,心里却在犹豫晚上要不要溜出去找倪诤,也不知那人会不会不高兴。忽然又听见沈寺说:“他跟阿诤关系也特别好。”
蓝焉立刻投去充满求知欲的目光:“是吗?”
“嗯啊。”沈寺讲得兴起,腿不小心撞到床边的栏杆,疼得龇牙咧嘴,“赵哥对我们都很好。”
说是这赵秋池十五六岁便跟在沈志远身边做事,还未“改邪归正”时也常参与帮派间的纷争血拼,虽年纪小,却有股不怕死的劲头,用短短几年时间就一步步从不起眼的小打手成为沈志远最信任的手下人。
“这名字听起来倒不像是你叔身边的人。”
“他改过名啊。“沈寺大咧咧道,“赵哥一开始叫赵华,他嫌这名字土,后来自己给改了。巴山夜雨涨秋池嘛,他觉得挺好听,就用了。”
说罢,沈寺眼中又生出几分羡慕:“我也想改名。”
“改成什么?”蓝焉哭笑不得,“我觉得你名字挺不错的。”
“是吗?”沈寺高兴起来,又开始向他科普赵秋池的事迹,“你别说,赵哥虽然名字听起来很文化人,但打架打得可凶了。小时候阿诤被人欺负,就是赵哥教的他怎么打回去。”
“欺负?”蓝焉的心猛地揪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沈寺说,“那群家伙本来就欺软怕硬,成天在路上管小孩儿打劫零花钱,阿诤没给,就被记恨上了。”
蓝焉脑中忽然蹦出个小倪诤的形象来,被大孩子们堵在巷子里,绷着小脸硬邦邦地说“不给”。
他脸上忍不住泛起一阵笑意。
“之后没再找他麻烦了吧?”
“哪能啊。”沈寺点点头,“阿诤也是很厉害的,何况有赵哥护着呢。”
这赵哥,是个好人。蓝焉在心里暗暗下结论。
沈寺顿了顿,又神秘兮兮道:“哎,你摸过手枪吗?”
“嗯?”蓝焉吓了一跳,“手枪……怎么可能啊?”
“告诉你个事,我也是听来的,你别往外说啊。”沈寺小声道,“早听他们讲过,我叔年轻那会儿帮派血拼,会用仿制的手枪土枪。”
他把音量压得更低:“我前阵子去找赵哥玩的时候,聊到以前的事,他忽然掏出来一把黑乎乎的手枪,说是他以前用过的。”
“但赵哥这人吧,说正经话和开玩笑都是一个表情。”沈寺懊恼地捋平床单,“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拿玩具出来唬人,还是真的。”
“应该是……假的吧。”蓝焉迟疑地看着他,“私藏枪支犯法啊。”
“我当然知道!”沈寺忙不迭道,“这种事要是真的,那绝对被抓起来吃牢饭啊!所以不管真不真假不假,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知道。”蓝焉应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如果是真的……
他忽然生出些危险想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