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是个孤儿。
说孤儿不怎么准确。但我现在确实无父无母,不过我还有个外婆。
十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农村,位置偏僻,在南城的郊区。
那十年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日子,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我每天上山下河,捉鱼打鸟,朋友也很多。
九岁那年,我妈又怀孕了,说是要给我一个小弟弟。他们都很开心,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看他们开心也跟着傻傻的开心。
可世事难料,夏天的时候,我妈在田里摔了一跤,大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虚弱,最后她和小弟都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
这事我爸没告诉我,可我妈一直不回家,小弟也没有回来。时间久了,从我爸回避的眼神里,从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中,我大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段时间,我爸抽烟抽得很凶,家里的烟灰缸里总是塞的满满当当。而且还酗酒,他经常醉醺醺的回家,有时候倒头就睡,有时候会打我。
那时候我还小,力气没他大,跑也跑不过他,被打得一身伤。
刚开始的几次,第二天醒过来他还会自责。
时间久了,就麻木了,他麻木我也麻木。
但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不好过。
日子是不会停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变好,很细微,但是我感觉得到。
虽然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但小孩子的感觉往往是很准的。
果然,再之后的某一天,他兴冲冲地跑回家,找到我。我看着他强忍高兴的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反复搓着裤缝的手,接着我猜测很久的事情就被他说了出来。
我知道他并不是跟我商量,也不是征求我的同意。他只是在通知我,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的看了看他,就回了自己房间。
我还是不怪他。
虽然之后,我总会想起我妈,还有未出世的小弟。
没多久,家里就住进了一个女人。
说来好笑,他们的婚礼是趁暑假把我送去外婆家之后偷偷办的,他大概是怕我会闹吧。
他让我叫那个女人,甄姨,说以后就是一家人,要好好相处。
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我再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我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对什么都很冷淡,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甄姨可能有些怕我,所以我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躲
避着我。而我本来就不是热络的人,更何况是对她,平静相处已是难得,遑论亲近。
日子久了,难免生出隔阂和矛盾。
在他们不知道第多少次尝试要孩子失败之后,矛盾彻底爆发。
甄姨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鬼话,说这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孩子。有我在她就怀不上小孩,就算怀上了也保不住。
刚开始,我爸当然是不信的,我好歹是他亲生的。
可时间久了,他们总怀不上孩子,人就会钻牛角尖,又加上甄姨的枕边风,我的处境变得很艰难。
我爸开始将信将疑,我发现过好几次,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我,等我回视时,又迅速移开目光。
我那该死的准的要命的第六感又出现了。
我知道我彻底要被放弃了。
果不其然,在他们又一次怀孕失败,甄姨和他大吵一架之后。
我至今清楚的记得,那是个夏天,又是一个夏天。
他来到我的房间里,刚开始他还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并不说话,只冷眼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翻找出一丝悲伤哪怕是愧疚。
可他看到我的表情之后,脸色就变了,变得烦躁,变得厌恶。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心虚和难以启齿。甚至变得理所当然。
这一刻,我看着他的嘴脸,心里涌出一片凄凉,我想到十岁之前的时光,也再次想到了我妈,和小弟。
我突然觉得,这次我和他大概真的缘分已尽。
我们再也不是父子。
我听到他说:“我已经和你外婆联系好了,过完暑假你就去你那边上学,手续都办好了。”
依旧只是通知,我也依旧没有说什么。
可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第二个星期,我就收拾了衣服书本,拉着箱子去了外婆家,一个更偏远的乡下。
那时的我,迫不及待的只想要逃离。
逃离那个家,逃离那个带给我无尽噩梦的南城炎夏。
刚到外婆家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那时候我在叛逆期,被爸爸抛弃,离开一直生活的地方,一切都很陌生 。
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
乡下基本只有老人和孩子,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他们的生活圈子固定且单一。
陌生人突然来到这里,大概不习惯的除了我还有他们。他们每天像看猴子似的来外婆家门口看我。
从来不光明正大,都是偷偷摸摸。
有时候我没注意,发现不了。可有时候被我发现,他们也不会觉得抱歉,发现就发现了,嘻嘻哈哈的就跑走了。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和状态都很不好,遇到这种情况往往非打既骂,想想看那时候我真是打了不少架。
再往后,我慢慢接受现状,人也逐渐躺平,心态跟着也平和了许多。
外婆是一个很慈祥又明事理的老太太,她知道我的痛处,也理解我的无助。
刚开始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我总是不耐烦,偶尔带着伤回家。她看见了,并不说什么,只是问我饿不饿,然后去厨房,端来专门给我温的饭菜,陪着我吃完,再取了药,帮我一点点涂在伤口上。
她总爱问我疼不疼,却从不问我为什么。
如果被打的孩子家长找上门了,她也是将人带到院子里,再把我喊出去,把事情讲明白,弄清楚是谁的错。
她不偏帮却也从不软弱。
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慰到我,她让我想到了我妈。
现在回头看看,那段时光带给我为数不多的温暖平静。
乡下的学校十分简陋,桌椅板凳都非常破旧,就连教材也很紧缺。学校总共就两个老师,几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老师经常是教完三年级的语文,就开始教四年级的数学。教学质量可想而知。
学校里都是留守孩子,平时也没有人管,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种地放牛,等到了毕业就出去打工。
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要念初二,我插班进这个学校,一学期跟下来,学的磕磕巴巴。加上这学校根本没有学习氛围可言,小孩子的心智还没有成熟,最容易受到影响。
那段时间的我十分叛逆,渴望自由,觉得与其这样混日子倒不如早早的打工挣钱有用。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外婆。少见的,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厉色。
她认真严肃地告诉我:“人不可以不读书,打工挣钱只是一时的,命运只有靠知识才有可能改变。”
我吃惊于这个一辈子都生活在乡野间的老太太,怎么会有这种见解觉悟。
可是还未等我想明白,她便给我从那个学校退了学,紧接着,送我去了当地的一个书塾。
这个年代已经少有书塾了。大概只有这种相对偏远的乡下大户人家才会给自己的子女特别开设,他们专门花钱请老师来家里上课,学生很少,学的内容和学校里是一样的。
我再次被她惊到,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我问不出,她也不告诉我。
她只是说:“在书塾,要懂礼,要好学。”
我被送去继续念初二的课程,人少钱多果然是不一样,完全是小班化的体验。老师可以顾到每一个学生,甚至比我在南市的环境氛围更好。
虽然外婆不说,但我知道能进来肯定不容易。
我想起书塾开课的那天,是外婆送我去的。她一手牵着我,一手拎着个礼盒。
出来迎我们的是这家的男主人,我当时还有些意外,心想只是入学这件小事,何至于如此郑重。
他们简单地寒暄几句,外婆递上了那个礼盒,对方连番推拒,可外婆却十分坚持。
僵持不下间,那人看着外婆,而后只得无奈收下。
我在事后记起那眼神,似乎在男人眼里看到了怀念和不甘,而外婆的眼里只有平静与淡然。
我被领进去,外婆独自站在门外望着我。
进门前,我突然想回头看看她,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回头,短暂的错愕之后,便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之后的日子,我不愿再让外婆担心,想给她也给自己争口气,我收起纷乱的思绪,专心专业的学习。
初二的课业并不很重,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坐四十分钟的车去书塾上课,傍晚外婆会在门口接我。
日复一日,秋去春来。
开始学习初三的课程后,课业负担陡然加重,休息时间严重不足。外婆干脆让我住在书塾,只每周回家一次。
也就是这一年,在这个书塾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他。
我记得是在冬天,春节前夕。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前一天刚下过大雪。
天光被白雪映的很亮。
那天早上我吃的有些饱,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难得地有些昏昏欲睡。
下一节是数学课,我打算趁着老师来之前赶快补一觉。
我坐在靠门边的第一排,正要睡着的时候,外面传来说话声音,窸窸窣窣的,因为隔着翻毛毡垫,我听的并不真切。
渐渐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毡垫被人从外面掀开。
笑声突然被放大,裹挟着刺骨冷风灌了进来,我被这冰刀子似的风吹的一个激灵,顶着满脑袋的烦躁,皱着眉就朝门口望去,我要知道是谁这么缺德,连十分钟都让人睡不好。
紧接着,便是四目相对。
我彻底清醒了。
我看到了门口那个人。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款羊毛大衣,笔挺修长,手上拿着一本书,静静立在门口,肩上发上落满星星点点的碎雪。
碎雪遇热,融化成一颗颗亮晶晶的水珠,灯光洒下,连同着他一齐在发光。
只是脸上,大概和我一样,是有些怔愣的表情。
他可能没想到,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眉头紧锁,乌云密布,眼看就要发火的我。
我也没想到睁开眼会看到他。
一个…这样好看的他。
我生生拦住即将爆发的火气,那表情肯定很滑稽,因为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泄了气,脾气和瞌睡一瞬间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从头到脚的燥意。
我突然觉得好热,耳朵也有些痒,我抬手去揉,只觉痒意很深,根本无法止住,之后的一上午,我一直是捏着耳朵上课。
事后我才知道,他是这家的外孙,假期回来过年。那天因为下了大雪,老师被困在路上,没办法,只得临时拉他来帮忙代一节课。
那节课大概是我到书塾以来上的最不认真的一节课。
我总在走神,听着听着就会不自觉盯着那人的脸看,一堂课下来除了觉得他好看,竟然什么都没学会。
初三面临升学,即便过年,书塾也只放了一周的假。
那是我在家里呆的最煎熬的一个星期,每天都在数日子,盼着回去上课。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见到他。
可真见到了,我又会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看他,不去注意他,甚至是故意忽视他。
面对面的时候我不会分半个眼神给他。
可是他一旦转身离开,我的视线又会立刻追上他,粘着他。
之后我总会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看他,却又无法自拔地回避他。
我变的很奇怪,连自己都无法看懂的奇怪。
像是得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我清楚病因,却成日捂着,假装视而不见,也生怕别人知道。
我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过度关注着一个人。
那时候的我已经过了叛逆期,整个人愈发平和,但性格所致,我依然是个冷淡的甚至有些冷漠的人,可我的做法别说自己连周围的人都有所察觉。
我会打听他的信息,他的学校,成绩,兴趣爱好…所有可以打听到的我都去打听,以各种之前的我完全不会甚至不屑的方式。
就像魔怔了一样,但凡有关于他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都会忍不住好奇。
以独属于我自己的方式将他在心里一点点堆砌。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那么优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如此大。
我因为这样的差距痛苦,也因为知道这样的差距满足,我在这痛苦里获得欢愉。
我矛盾地折磨着自己。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很有问题,可是我没办法,我控制不住自己。
最初,我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兴起,等过段时间就会平息。
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随着分开的时间变长,我心里的空洞也日渐变大。我想要见到他,无时无刻,迫不及待。
我比之前更加刻苦地学习,只为能再看到他,哪怕一眼都好。
终于,我如愿以偿,考入他的高中。
那年,我高一,他高三。
我在升旗仪式下再次看见他,他作为优秀学生进行国旗下讲话。
他还是很好看,和我记忆里,想象中一样。
但他似乎忘了我,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正经认识过。
我在升旗结束后,刻意等在他们班的必经之路上。我很激动,甚至能在周遭吵嚷里清晰听到自己牙齿磕碰的响动,也能感觉到自己隐隐的颤抖。
我强自镇定攥紧手,握住满手的汗。
而后就看见他和他的同学有说有笑结伴走来,耳边的吵嚷声被胸腔里鼓动的心跳声压下,随着我们距离愈近,那跳动的声音也愈大。
不知何时,那步子竟像是踏在我心口上,和心脏跳动的频率重合。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忘记呼吸,我只知道他没有停下来。
他好像是在经过时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我不确定。
可我依然高兴。
这次短暂的擦肩而过,是我和他,在这漫长一年里最近的距离。
几百个日夜的努力与想念,换来的远不止一眼,我很满足。
我不需要他记得我,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他只要在那里就好,我能抬头望见就好。
我自己记得就好。
我很快意识到光是上同一个高中完全不够。
他明年就要高考,离开这个学校,我和他之间重叠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之后又是漫长的两年,光想想就很难熬了。
学习可以通过努力和勤奋提高,可以笨鸟先飞,可是两年的时间距离,让我一筹莫展。
不过很快,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与其说是事情,倒不如说是一个小插曲。
我爸死了,出车祸死的。
离开那个家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爸,也再也没有见过那对夫妻。
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大概都忘了,我还有个爸,在南城。
那天接到外婆的电话,我还奇怪外婆怎么会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请两天假回家一趟。
我预感可能是出了事情,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但是我听外婆的声音还算平静,就慢慢放下心。
我依言去跟老师请假,简单收拾了东西就往家去。
外婆照旧在门口等我,她将我迎回家,先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只是让我清洗一下尘土,就去厨房下面。
面是自己做的手擀面,我和她对坐着把面吃完,期间没人说话。等胃里有了暖意,我放下筷子看着外婆,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阮成死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我一下子并没反应过来,我的脑子好像很短暂地走了神,过了一会,我才把阮成就是我爸这件事联系起来。
我没什么表情地听她说,中途没有插话,她说的很慢,我望着她一张一合的嘴,脑子里想的是过去的事情。
我好久都没有回忆过去了,自从离开那个家,我再也没有想起过阮成和南城,我讨厌那里,讨厌那个地方的夏天。只是偶尔会想到我妈。
借着这件事,我难得从脑子里,翻找出了一些我还能想起的往事。因为我知道,今天过后,那些退了色的过去,也会和阮成这个人一样,了无生机,毫无意义。
我平静地听外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完,大致拼出了个全貌。
大概就是,近几年南城发展的很快,一直在往外延展,郊区农村的很多土地都被政府征为商用。而阮成就借了这个东风。
前些年没人管,也没有听说土地会被征用,农村地大,很多都荒着,阮成仗着和村里关系不错,拿到许可,盖了很多房子,圈了很多田地,只是谁也没想到日后这些房子都变成了钱,包括阮成自己。
这些房子清算后,阮成除了得到一大笔钱之外,还分到了大概二十套住宅,虽然还没拿到,但他提前去看过,位置很好。
天降横财,阮成一下从一个农民变成了暴发户,他没有手艺,也不再种地,整日无所事事,不是打牌就是喝酒。
听外婆说,他们是在旅游的途中出了车祸,疲劳驾驶。还听说,他们到头来也没有生出一男半女。
我如同在听陌生人的遭遇一般,心中再难起波澜,更没有快感抑或是唏嘘。
我和阮成的父子情分早已在前些年日复一日的冷战猜忌中日渐消磨,最后在他打算将我送走的那一晚彻底殆尽。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把我送走。
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没想到最后他还没有享受到的一切都到了我的手上。
外婆带着我去认领了阮成夫妇的遗体,买了墓地。
我不打算把他和我妈葬在一起,我希望我妈不要再遇到他,没有烦扰,无忧无虑,我把他们安葬在相隔很远的地方,我在这事上,前前后后费了不少时间精力,也算是尽了我做儿子最后的一份情义。
之后又去做了财产的变更手续,从房管局出来的那天,南城入了夏,天气很好,天空碧蓝如洗。
我和外婆都很平静。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回来,还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好像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牵引。
我在夏天的时候离开,几年后,又在入夏的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