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叶九思长期在她脑海的世界里自由驰骋,只想细细地品尝她的触感、气味、笑容还有其它。目前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想在偌大的世界里慢慢斟酌。要是把话说得太明显了,生活显然不够味道:“我就喜欢看着褚之劲那种张扬又自信的傻男孩吃瘪。”
陈七月突然想起中午在叶家不动产里看到的一切,只好无奈地接话:“我也是。”
谁也没有再说话了,她们透过玻璃窗看向教室里面——褚之劲果然像陈七月说的一样,一个一个地到男生的座位前当说客。他们不屑于为那不能给高考加分的项目施舍半点声音,所以根本不想站起来。
高大挺拔的褚之劲只好弓下身体,带着笑脸娓娓道来。等到他们不耐烦地拒绝他的时候,他也只能挂着笑脸向对方赔不是——毕竟刚才在台上,他已经把班里所有的男生给得罪完了。
努力了几个课间,到晚饭时间的时候,褚之劲也只能多劝说一个人加入比赛队伍——一个矮矮胖胖的男生,站起来的时候有很明显的高低肩,镜框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压得变形了,跟高低肩的方向完全相反。他一边咀嚼着饼干,一边挪动到褚之劲面前,说:“阿劲,我们什么时候训练?”
“等我安排吧!”褚之劲的声音有些急促。那个男生似乎懂了什么,转身就走开了。褚之劲耷拉着身体地坐在椅子上,头仰望天花板。蒋士颖的眼珠往同桌那边瞥过去,瞬间就收回,他的身体都没动过——除了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手,他解开最后一道数学题之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褚之劲说:“我们去吃饭吧。”
褚之劲目光涣散,完全没给蒋士颖任何反应。
蒋士颖在褚之劲的眼前晃了晃手,褚之劲仍然不为所动。蒋士颖明白褚之劲在为什么而难过。褚之劲的情绪伸出了一只干瘦又布满青筋还带有锐利指甲的爪,狠狠地抓住了蒋士颖那颗柔软的心。那爪上的荆棘还刺入了他的心里,让他面不改色地强忍着不能流露的阵痛。他除了拍了拍褚之劲的肩膀,什么也做不了。
他再拍一下褚之劲的肩膀之后,转身开始写那种能在零碎时间做的语法改错题。蒋士颖不经意间的抬头,发现了不远处的陈七月和叶九思,正在低声说着什么,目光还时不时地飘向自己这边。
蒋士颖瞬间脸红得低下头——如果他跟她们有相同的性别身份,他或许就能光明正大地给褚之劲一个拥抱,紧紧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里,甜甜腻腻地说:“阿劲,没事的,你还有我呢!”
但是他满腔的热烈,只能化作最多两下的拍打。
太克制了。
为什么男孩子与男孩子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都会不合时宜?
褚之劲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舒展身体,揉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小颖,今晚我不饿,陪我去操场打一下球好不好?”
蒋士颖迟疑了一阵,才说:“好啊!”
褚之劲一只手抱着篮球,另一只手搭着蒋士颖的肩膀,踏着夕阳走出教室。在十二班,男生本是稀有物种,像他们身高出挑又有较好运动能力的,更是鹤立鸡群。他们走路都带着风,惹得连陈七月和叶九思都抬头看他们。
陈七月本想转身对叶九思说话,但是她的情绪还没从中午受到的震撼中抽离出来。她还是无所事事地盯着摊开在书桌前的文言文阅读题,在死抠某个超纲词的现代汉语意思,就像人紧张的时候会抠指甲一般。
叶九思刚好写完小说的一个段落,她用笔戳了一下陈七月的后背。
陈七月心里激起一阵狂乱,她回头看叶九思,问:“怎么啦?”
叶九思用笔又指了一下走出教室的两个男生,说:“褚之劲刚刚是不是闹小情绪了?去吃饭都带着篮球。”
“我看是的,尤其是你当着全班的面呛他……”陈七月一边说,一边从叶九思堆在桌子一角的书本和卷子中,抽出了一张地理卷子,发现上面写了几道选择题。陈七月涌起了去买彩票的冲动。
她扫了一眼第一题,说:“叶九思同学,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开始写卷子了呢!”陈七月一边摇头一边说,“敢情你是练大写英文书法呢!这几题你全都选错了。”
这个下午,叶九思虽然表面上在很认真地进行创作,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发现陈七月从她家买的那房子里出来之后,一直都沉默不语。她尝试过问陈七月,但是陈七月却说“没事”。
现在见到她重新舒展眉目,叶九思笑着夺过陈七月手上的卷子,旋即有些腼腆地说:“好了,我连地理书都没翻开过,你就别再调侃我啦!”
“那就一起去吃饭!”陈七月说,“中午你请我吃得那么好,我真的受不起。晚上别再带我去那里了……”
“那你想吃什么?”叶九思小心翼翼地问。
“今晚我也不想吃太多,我们去看看路边看看有没有牛杂。”陈七月站起来,把她垂下的长发全部盘着扎起来,顺手把“古诗文必背六十四篇”小册子放在裤袋里。叶九思却又把它从陈七月的裤兜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桌面上,说:“十二班的人最爱这种形式主义了。”
“说得好像你不是十二班的人一样,啧啧啧!”陈七月摇摇头,说。
两个人走出教室,往楼梯下缓缓地走。等她们走到相对空旷的操场时,叶九思才低声对陈七月说:“我不喜欢十二班,不过十二班还有一点好——大家都比较安静,不太影响我创作。”
家境殷实才有做咸鱼的资格啊——陈七月感叹。她做了一个下午的心理重建,现在比较能接受叶九思的说辞——至少这代表着她愿意向自己打开心扉。
她们远远地看见褚之劲、蒋士颖和一群可能是他们高一的同班男生在打球,异口同声地说:“啊?!原来他们没去吃饭?”
走出学校之后,叶九思问:“其实你们真的没必要吃饭也看那些背诵小本本,对消化不好,而且光线也不够,没有效率。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下一句是什么?”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鹏之背……不……不知其几千里也。”陈七月背完,还想继续下去,张开嘴脑子却没跟上,“我还没背。”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叶九思背完,说,“来,跟我念。”
陈七月牙牙学语地跟着叶九思背书。不知不觉她们已经买了一碗牛杂和几根烤串,提着塑料袋准备往学校走,看见马路对面的蒋士颖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在快餐店外面排队。
“还真没吃饭哦!”陈七月对叶九思说,“真的理解不了那些男生,为了多打几分钟球,饭都不吃,然后一身臭汗地去晚自习,不会不舒服么?”
“当然舒服了!舒服得很呢!毕竟篮球是他们的半个女朋友,有情喝水饱嘛!”叶九思抿着嘴摇头,说。
陈七月问:“另外半个女朋友是谁?”
“右手。”叶九思说。
说完两个人仰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救命,这都什么烂梗啊!”
回到教室之后,陈七月和叶九思差点要翻起白眼掐人中——在最后一排的褚之劲,脱掉了上衣,把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张开双腿俯下身在桌子上写作业。陈七月打量了一下褚之劲的身体——手臂的肌肉线条分明,也足够饱满,手肘撑在桌面时那线条感变得更明显,顺带把胸部的肌肉挤出来。虽然他弯下腰,但是肚子上也没有堆起太多赘肉,隐约能看到腹肌线条。
陈七月印象中很多男生要么是个球、要么是块平板、要么是条竹竿,有心保持身材的就是不成比例的极大块肌肉,像褚之劲这种有力量却又不太咄咄逼人的身材倒是少见,陈七月没忍住多看一眼。
叶九思倒是直接坐在座位上,没多看一眼——跟班里面绝大多数人一样,不给他多一个眼神。
晚修铃声响完之后,蒋士颖才风风火火地提着两袋盒饭跑进教室。他一眼就看向赤着上半身的褚之劲,眼神根本挪不开,径直地向他走去。陈七月转头往后看,发现他把其中一份饭放在褚之劲的桌面上,用笔敲了一下叶九思的桌子,往后指了一下,用气声说道:“蒋士颖小娇妻哦!”
叶九思这才顺着陈七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褚之劲抬头发现两个女生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些许羞涩地低下头,拆开盒饭包装,发现竟然是自己平常最喜欢点的鸡腿拼肉卷饭,笑着抬起手拍了一下蒋士颖的背,说:“谢谢!”
蒋士颖低下头,笑了,为了掩盖住快要从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他说:“你没带衣服来换吗?”
褚之劲摇摇头,说:“今天忘了带。”
蒋士颖从他座位上抽出一件自己的短袖衫,准备给褚之劲之前,手还迟疑了一下,想多看一眼。不到一秒,理智归位,把衣服扔到褚之劲怀里,说:“你穿我的衣服吧。”
“那你穿什么?”褚之劲问。
“套着校服外套咯。”蒋士颖趁着老师还没来巡,拿着校服拉链外套往卫生间去,脱下被汗水浸透的短袖校服,直接换上外套,把袖子卷起来。
周五。
这是陈七月新学期以来第一次回家,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从学校的后门走出去,前往公交站。
她看见走在前面的短发女孩——陈七月一眼认出她。但是她的步伐有些急促,似乎不想被人跟上。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到小路与大马路交接的地方时,看见有一辆轿车停在路边。叶九思不加思索地拉开车门就往里面钻。
小轿车如鱼入水一样地钻进车流。
陈七月用点力快速地拉着行李箱往公交车站走去。等车的人并不多,但还是挤满了许多穿便服的人,青年、中年,风尘仆仆,蒙蔽金钱光泽。
公交车迟迟不靠站,车站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汗味、体味、各种食物混杂一起的味道,全都在这夏末夕阳的大蒸笼里肆意地发酵。直到公交车靠岸,焦灼的喧闹声在一个个喉咙里滋长着。
车门一打开,人们一窝蜂地往上面挤,陈七月提起行李箱,裹挟其中,她也想力争上游,因为也不知道下一趟公交车什么时候才到站。她吃力地提着行李箱,突然手臂不需要再使出力气,酸麻的感觉瞬间消失。
陈七月愣了两三秒,才意识到行李箱的上的手环支持不住,断开了。一想到自己带回去的课本、作业本和笔记本都还放在里面,只好顶着后面人的粗口叫骂冲下车,紧紧地抱着行李箱。
等她再转头的时候,发现车里的人已经快要从车门里漏出来了。陈七月知道,这一趟车是指望不上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坐在路边,看着公交车扬长而去。公交站少了很多人,但嘈杂的声音却在陈七月的脑海和耳边萦绕着,久久不肯散去。
这一趟公交车没赶上,就赶不上她要换乘的下一班车。到家仿佛是一种不可能,她只好乘着天光还有几分残留,从书包里拿出英语单词手册,一边咀嚼几个单词,一边不时地抬头看观察有无动静。
直到陈七月眯着眼都看不清单词时,终于有第二辆公交车靠岸。陈七月连忙把单词书塞进口袋里,抱着行李箱,心跳非常急促——争夺车厢内的站位,同样也是一种赌博,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今天司机到底什么心情,会把车门对准哪个位置。车门掠过陈七月面前时,车速减慢了很多,她知道,她差不多赌赢了,所以她挪着小碎步对准车门,等它一打开马上冲上去。
她确信自己真的挤上了公交车时,所以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所有的触感如汹涌而至。原来空气不流通的车厢更是异味的狂欢园。各种汗津津的衣服和黏腻腻的肉体随着司机踩着刹车的脚的起伏而前后不断摇摆,碰撞着陈七月的身体。
陈七月抬起手抓着吊环,眉头已经皱成了一团。她本想乘着车厢顶部的灯光再看几眼单词,但是这完全无法施展开手脚的地方,实在让她没有精力。她只好闭上眼睛,随着人流的摇摆。
毕竟这是她一周当中为数不多的,能放空自己,不想成绩的时候。
高一的时候,她真的能做到脑袋放空,甚至差点睡着。但是这一次,她的脑子里卡住了一辆开足冷气的小轿车。车里那个女孩子手里捧着一本小说,在津津有味地阅读着。
陈七月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钟了。楼道里没有锅铲摩擦的清脆声音,没有油烟的滋滋声。本来飘散在楼梯道里的香味,已经被掉灰的墙壁吸得差不多,它们再吐出来的气味和残香混合,给人闻着像是剩饭剩菜。
到家门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在书包里把东躲西藏的钥匙给翻出来,只好直接敲门。第一次敲门,里面似乎没有反应,她把耳朵贴在外面那道防盗门上,隐约听见里面的电视机的声音。
估计是电视机的声音盖住了她敲门的声音。她只好更用力地敲门,终于听到了有力却悠闲的脚步声。
一听就知道是陈先生来开门。
果真如此,陈先生打开防火门的时候,一边打开防盗门一边惊讶地问道:“七月,今天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赶上公交车。”陈七月正准备抱起行李箱,父亲见状连忙接过陈七月准备要抱在怀里的行李箱。
“你这箱子的手环怎么烂掉了?”
“这箱子都多少年了?我多大它就多大了吧?”陈七月苦涩地笑了笑,“要是还不坏那就真的见鬼了。”
陈七月打量着搬箱子进去的父亲,上衣卷起一半,露出的腰腹似乎又宽了一圈,那松软的肉在微微地抖动着。托怀孕的母亲的福,父亲也蹭到了母亲的好伙食,似乎他肚子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胎儿。
陈七月坐看了一眼餐桌,发现上面已经只剩下一些残羹剩饭。母亲习惯性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道:“七月,本来我们想等你一起吃的,但是孩子饿了,我等不了,所以就先吃了……”
陈七月虽有些失落,但是还是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母亲的肚皮上。那个宝宝可能是刚吸收完营养,在肚子里精神得很,还很有力地踢了一下母亲的肚皮。这让陈七月猛然觉得那一脚踢在了自己脸上。
“孩子又在踢我了。”
说完,母女俩一起笑了起来,陈七月的耳朵贴得更紧了。陈夫人感觉到女儿的动作,她也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陈先生把放在桌上的剩菜一碟碟地端进厨房里重新加热,还多炒了一小份新鲜的肉片炒蛋,专给陈七月。
“妈——”陈七月抬起头,拖长声音对母亲说道,“星期一的时候你都不跟我多聊两句,真的是……”
“肚子里的孩子要出生了,我们得花更多时间,更努力地赚钱,”陈夫人一边抚摸着陈七月的头,一边说,“这样我们才能给你们更好的生活……何况,你打电话也要不少钱吧?你留着那点钱多买一盒牛奶也好啊!”
陈七月不言语了。
开学第一天晚上握着话筒时,那种紧紧的委屈感突然之间消失。陈先生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出来时,陈七月才起身去吃饭。她发现家里比以往更逼仄了——那些曾经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的育儿书籍又被翻了出来,陈先生特意把书上的灰尘给小心翼翼地拭去,生怕妻子吸入灰尘后对孩子不好;陈七月以前用的婴儿床倒是清理掉了,买了一个新的,放在他们的房间里;还有各种婴儿的衣物、纸尿裤、小玩具等等。这些东西有的是崭新的,但更多的也发黄发旧了,估计是他们身边认识的人给送的。
毕竟能省一笔是一笔。
整个房子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吃完饭以后,她提着书包小心翼翼地走在为数不多的空位上,眼前的一切仿佛不是还没来得及归类的杂物,而是一个鲜活的、眼睛迸射出光芒的新生命。所有的物品都有灵魂。
这是陈七月最初的,对于新生命的感触。因为足够新奇,所以印象极其深刻——从无到有,然后会动、会笑,还会说“我爱你”,生命的诞生太过神奇,深深震撼着陈七月,暂时让她忘却自己和叶九思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