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几家饭店门口支起烧烤摊,肉香顺着风飘了过来。
凌屿没觉得饿,肚子倒是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屿神,这边!!”
一个又高又壮的帅气摇滚少年拎着黑色琴包坐在马路的石台阶旁,看见凌屿,立刻蹿了起来,高高摇着手里的面包,面包上还有个巨大的半月形牙印儿。
“孙大宝,能不能换个称呼?”
凌屿脚下掉了漆的大鱼板缓缓停下。他脚尖踩后板边缘,整个滑板灵巧地竖立起来,他单手捏住前缘,利索地单臂托住底板,走向贼兮兮的孙胜景身边。
“好的,屿爹。”
孙景胜犯贱地换了个称呼,只收到了凌屿的一记爆锤。孙大宝仰天大笑,衣服上的金属铆钉抖得铮铮作响。他勾凌屿脖子,放在怀里揉,揉得后者黑发都软成了一团。
“饿了没,屿爹?”
“你还有一秒离开战场。”
凌屿盯着孙景胜,后者赶紧双手过头,表示投降,然后用脚踢了袋小面包过去,抬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吃,吃完了还有正经事儿要干。
两个人蹲在马路边上,一人一袋小面包,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可两个少年的模样实在是惹眼,硬是啃出了独一无二的气质。
路过的人都要多看两眼,尤其是阿姨辈儿的老人;遇到性格开朗的,甚至还能跟他们攀谈几句。
只不过,大多数人都绕过了凌屿,站在了孙景胜面前。
孙景胜嘴甜脑子转得快,在长辈堆里如鱼得水。如果说孙大宝是招摇过市、不学无术的倜傥;而凌屿则是内敛沉默、不动声色的暗芒。平常,两人站在一起,凌屿永远是不吸引人瞩目的那一方。
侃了半天,孙景胜手上多了两瓣西瓜,一串糖葫芦还有三瓶矿泉水。
他走向树下蹲着的凌屿,把东西递了过去。
“晚饭有了,赶紧吃,别饿得低血糖,晕在台上。”
凌屿瞅他一眼,拎了瓶水喝了。扭开瓶盖的时候,孙景胜眼尖地瞧见那人手上的伤,怔了一下。
“凌屿,你手怎么弄的?”
凌屿张开手,看见指甲和肉连接的窄窄一条缝里泛着淤青,指腹的茧也被划开几道,正密密地渗着血。
怕不是晚上跟那几个流氓干架的时候,被酒瓶碎玻璃划伤了。
“能弹。”
凌屿面不改色地往嘴里又塞了块干巴巴的面包。
“能弹就行。我就是怕,今晚livehouse你没法上了,没人给我弹琴,我唱得也没滋味儿。”
孙景胜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凌屿只低着头吃面包,闷得很。
“心情不好?”
“……”
“又不说话。”孙景胜坏心眼地贼笑,“怎么,你知道班主任发飙的事儿了?”
凌屿抬眉,用目光询问是怎么回事。
“啊这,周五你翘了晚自习溜出去打工,老班知道了以后大发雷霆,扬言要请你家长。害怕不?”
“……”
凌屿低着头,把面包换了一只手拿,咀嚼的动作有些刻意。
孙景胜嘴比脑子快,话说出口,才觉得后悔,怕是戳到了凌屿的痛处。
他可是班里唯一知道凌屿家庭状况的人。
凌屿父母离婚,妈妈走得早,爸爸又重组了家庭,把他丢给外公外婆,一丢就是这么多年;除了每年打一笔学费以外,凌爸好像没这个儿子似的。
前年,凌屿的外婆生了一场大病,为了治病,掏空了家底。
凌屿为了这件事,特意坐火车去首都找过凌远峰,他的父亲。
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凌屿当天去,当天回,在路上奔波,甚至都没在首都住上一晚,不是被人赶走,就是不想留。
总之,那天以后,凌屿再也没联系过凌远峰。
等凌屿好不容易凑齐了手术费,殷殷地等在手术室门外,老人家却在手术台上没了。
疼爱孩子的外婆到底是没熬过那个冬天,没能走出那道生死的门。
直到火葬,凌屿的爸爸都没再回这个小城看一眼,仿佛要把凌屿和自己的过去彻底丢掉一样。
想到这里,孙景胜小心翼翼地看着凌屿,怕他再疼一次。
凌屿又吃了一口面包,脸上淡淡的。
“怪不得,最近骚扰电话变多了。”
凌屿打开手机,果然上面又多了几条暴躁的未接来电,来电备注是‘AAA’,像是某个海外代购,与他毫无关系。
孙景胜想笑,又觉得该替凌屿默哀,死死地忍着,憋得脸通红。
“想笑就笑。”
凌屿单手攥紧了空塑料包装袋,扬臂丢了个漂亮的弧线。
‘沙啦’一声,正入垃圾桶,像是灌篮入框,又像是把满腹心事都丢了出去。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景胜抱着肚子笑,边笑边扇自己嘴巴,说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
凌屿威胁看他一眼。
“今晚的livehouse我不去了。”
“唉,唉,凌屿,你必须给我去!”孙景胜脸色大变,踌躇半天,还是说了实话,“其实吧,今儿,livehouse有初选,投资人背景很硬。如果被选上了,就有出道的机会。咱们乐队,没了谁都不行,必须一起去。”
“选拔?投资人?我怎么不知道?”
“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只有你这种断网人士还被蒙在鼓里。”
“...没兴趣,不想去。”凌屿说,“风头你出,你去唱就行了。”
孙景胜觉得没毛病。
他天生就是聚光灯下面最闪亮的那个;可是他发达了,必须把兄弟们也给薅起来,一个都不能少。
“中间的solo是你写的,你得自己弹,别人没那技术。行不行,屿神,屿爹?”
孙景胜是真害怕凌屿硬脾气走了,好说歹说,差点给他比心。最后凌屿施舍地看他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一个促音又哑又磁性,听得孙景胜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感慨老天造人可真不公平。
一个闷嘴不说话的嗓子那么勾人,他一个光芒四射的摇滚主唱嗓音平平。
“幸好你小子没心思跟我抢主唱。”
孙大宝抚胸感慨。
同龄人的好胜心隐隐发酵,但哥们儿义气压过了所有。
他立刻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拍凌屿屁股一掌。
“别为了你那混蛋老爸伤心,要是你愿意,我爸就是你爸!”
凌屿没搭理他,背着吉他起身,戴上头盔,单脚踩上滑板:“我回去换根弦,一会儿livehouse见。”
“哦,好,你可千万别迟到了啊!!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我俩就会被老班和我老妈给搞成仁啊!!”
孙景胜的喊声回荡在耳边,凌屿唇角抬了抬,双脚蹬踩滑板,从偏僻的小路溜到了更加偏远的巷子里。
老旧路灯接触不良,明明灭灭,路上行人少,车更少;而豪车更是几年难得一见。
所以当凌屿路过那辆低调的黑色四座商务车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倒不是羡慕,只是因为,那辆车的牌号前面是首都的代码。
上方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衣架碰门板的脆响。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爷子靠在窄窄的二层窗口上,见凌屿回来了,也不说话,转身就回了屋。
凌屿一个漂亮的回旋转,滑板被他踩停。他踩上老旧的楼梯,一抬脚,鞋底发出粘稠的水声,凌屿心知,怕是邻居老人拎垃圾时又漏了什么脏东西出来。
这幢楼里住的大都是老人,凌屿也不会多苛责什么。
他扯下校服外套,拧开室外公用的老旧水龙头,将拖把放在流水下冲洗几遍,把地擦得干干净净,才甩着校服进了门。
客厅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外公卧室关着门,微弱的光从门缝里漏了出来,像是刻意把他隔绝在外似的。
凌屿没有去打扰老人,自己按开了门廊的小灯。脑袋上悬着几件稍微潮湿的衣服,是他今天出门前洗的,现在还没收,而下面水槽里堆了锅碗瓢盆,还有个油腻腻的砂锅。
“...说了不要在衣服下面做饭。”
凌屿低低说了句,挽起袖子洗洗涮涮,动作很快。他忙中瞟了一眼时间,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最后一个盘子也架起沥水后,闷头冲进了自己狭仄的小屋,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根弦,然后背着吉他急匆匆地走。
路过外公的屋子时,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动静,像是听不到凌屿的存在一样。
他稍微抬手,想要敲门,后犹豫地放下了手。
就在这时,老人的门开了。
凌屿怔了怔,喊了声‘外公’。老人也不说话,侧着身子从凌屿身边挤过去,佝偻着身子,似乎并不想交谈。
“我走了。”
凌屿对着老人佝偻的背影说,而后者慢腾腾地往客厅走,脚步蹒跚。
凌屿习以为常,转身坐在门口穿鞋时,客厅的小灯忽然亮了。
灯泡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凌屿下意识回头去看,老人站在灯下,正颤巍巍地揭开一张旧黄色的防蚊网,里面有一盘盛满的红烧肉。
“过来吃饭。”
老人也闷,说了四个字,又背起手不说话,站在椅子旁边盯着凌屿看。凌屿低头穿鞋,表示不饿。
“我不吃了。”
“吃。”
老人拄着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凌屿只好甩了鞋,背着吉他重新坐回桌边。
红烧肉本该油润,表面却有些干,像是放了很久;而味道...一块肉下去,凌屿多喝了两杯水。
老人放下拐杖,坐在凌屿对面,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有怅然。
“你外婆炖的肉好吃。”
凌屿沉默着,没有说话,又多夹了两块肉吃。
“再吃点。”
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皱了的纸,带上老花镜,又拿着放大镜,凑在台灯下面细细地看,看完后,用布满老茧的手指着一行标红的划线。
“体检结果,你们班任给我寄到家里来了。我查了,网上那帮小年轻说这是铁含量低,轻微的贫血。这么大的小子,给我带个贫血回来,你丢不丢人。”
凌屿怔了一下。
他不知道上了年纪的外公什么时候学会了用手机。但凌屿完全可以想象,老人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老眼昏花,吭哧吭哧查了半天,误触了无数个手机按键,才勉强查到什么叫‘铁含量’。
“缺钱吗?”
外公从兜里拿出一沓带体温的纸币,百元大钞压在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上面。老人抽出两张红票,扔在凌屿的面前。
凌屿没接。
他端着碗和筷子回到灶台,低头刷碗,边洗边说:“不缺。”
“不缺也拿着,嫌我钱臭吗?”
外公又拄着拐杖,没好气地往凌屿口袋里塞了钱,见凌屿还想往外推,老头用拐杖轻轻打他小腿,气得呼哧呼哧的。
“臭小子,反了你了?”
凌屿伸手入口袋,掏出了一团纸币,红的黄的绿的,是老爷子干脆把手里的零钱也塞了过去。
“爸,你怎么又给这个白吃白喝的小子塞钱?”
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凌屿手里的钱,眼冒金光。
老人握着拐杖,生气地朝着中年人身上打:“张旭,那是你亲外甥!”
“哦对,亲外甥。”张旭抓着凌屿的手臂,醉眼通红,“可爱的外甥,来,把钱给舅舅。舅舅疼你啊~”
凌屿瞥他一眼,立刻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走了。”
“快走吧。”
老人把凌屿往门外推,急匆匆地。门在他背后‘砰’地一声关上,屋内传来一阵阵争吵的声音,夹杂着老人怒极咳嗽的声音。
门阻拦了大半污言秽语,只剩几行冷情的咒骂。
“她死都死了,干什么还留下个拖累!吃你的退休金,像话吗?!他爸那么有钱,让他去要啊!”
“凌屿比你懂事!他花的钱,没有你拿去喝酒的多!!等他上了大学...”
“考什么大学,我告诉你,他别想!我现在就等他成年。给我出去打工,把家里这些年的钱都给我还回来!!”
凌屿攥着琴弦,整个人沉默地扎在门口,咬死在地面上。
他揣在兜里的手又一次碰到了那一团带着温度的纸币。
“...我都知道。”
屋内大抵是没有人听到凌屿的低语,因为里面已经乒乒乓乓地摔起了家具。
凌屿慢慢地拖着脚步离开,无人在意。
走廊的灯没亮,凌屿抬头看了一眼,跺了跺脚,还是没亮,似乎感应不到他的存在。
每当这时,凌屿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仿佛是世界遗留的bug。
又一次路过那辆黑色商务车的时候,凌屿没有再停下;而与后窗擦肩而过的一瞬,车窗慢慢降下。
一人身着黑色西装三件套,膝上放着一本资料册,书册被夜风撩起边角,正好挡住了右上角的那张资料照。
那人用手抚平页角,袖口上系着的铂金方形袖扣蹭过一张冷漠不羁的少年样貌。
“凌屿,十七岁,高三生。班级倒数第二,顽劣不服管教。平常也没几个正经同龄朋友,在校外混,听说,每回都打得对方起不来床。”
秘书如数家珍,说来说去,都是凌屿逃课打架的那点子事,性格孤僻、不合群,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树的样貌,跟土壤有关;人也是。”
陆知齐虽没有过分贬低凌屿,倒是很快合上了资料册。
上面的资料寥寥,乏善可陈,再加上陆知齐也并不是真的对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感兴趣,于是他不再多看,只将资料放在一旁,接了几个电话,便靠在颈枕上阖眼休息。
“您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也累了,要不,我先送您回去休息。”
“凌董他们在哪儿住?”
“在这个县城里唯一一个四星级酒店,最高级的家庭套房,貌似一家人都来度假了。”
闻言,闭目养神的人微微皱了皱眉。
他慢慢张开眼,镜片后藏着的一双眼底意味莫名。
大儿子住在这种破烂的地方,做父亲不理不睬、安心享受;该说凌屿真的是个棘手的刺儿头,还是凌远峰本身就是个心狠的伪善商人?
“陆副总?您还要继续跟着这孩子吗?”
赵秘书一脸不赞同,不想让刚回国的陆知齐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伤神,尤其是这样一个小混混。
陆知齐想了想,抬手指着前方凌屿消失的方向,轻吐两个字。
“跟着。”
眼看着演出时间就要到了,凌屿脚下的滑板更是飞快。
他刻意避开了夜市街,躲开了人流,选了另一条小路。这条路他并不陌生,每日上下学都会经过,只是近来门前路灯坏了,到了周末的夜晚,人烟稀少,显得阴森森的。
不远处,学校的钟楼发出悠远连绵的整点报时,凌屿习惯性地向着校门旁的高墙方向看了一眼,却意外地窥见几个陌生的黑影。
三四个双开门围堵着一个相对娇小的身影,正撕扯着女孩手里的红色钱包和手机。
少女没有反抗,几乎是把东西扔到了他们的怀里,祈求他们抢够了赶紧走。可,人心的贪欲哪有尽头呢?
他们把崭新的手机揣进了贴身的裤兜里,搜刮了一圈,然后,狞笑着将少女逼近了墙根。黏腻又灼热的手掌掠过她的皮肤,像是在熨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
野蛮和下流的行径被他们做得格外有序而肃穆,像魔鬼在进行一场恐怖而恶心的神圣仪式。
“救命...”
少女的声音虚弱而苍白,背上的书包散开,书本洒落一地。仿佛被下了迷药,她的眼神不清,只能疯狂而无力地扇抖着手臂,妄图驱散恶魔的靠近。
可这虚弱的动作仿佛点燃了那群人的兽欲,越挣扎,越疯狂。就在他们要下口时,尖锐刺耳的滑板摩擦沥青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是一杆矛,扎穿了他们的耳膜。
下一秒,一块坚硬的石头裹着秋夜的凛冽凉风,直接砸在了为首禽兽的后脑上。
鲜血迸溅,腥热的血迹洒在少女的唇畔,她连尖叫都失去了力气,只能无措地抱紧自己被撕坏的白蓝条校服,缩在角落里浑身抽搐颤抖。
耳畔不时传来肮脏的谩骂声,还有重物嵌进肉里的钝响。打斗声初时激烈,后来渐轻,直到死寂。
走了吗?
女高中生从颤抖中回过神来,耳畔全是回荡着的惊悸心跳。
蓦地!
她的肩上被搭上了一只微凉黏腻的手,隐约还有血腥气,激得她周身一抖。恢复了些许力气的少女猛地生出一股勇气,仓皇爬了起来,转头就跑!
可只跑了两步,手腕就被人牢牢握住。被一股悍猛力道掐住,少女尖叫着将手里的书包向后一抡,正中那人的脑袋!
‘砰’地一声,听着是书包里的金属笔盒直接撞到了骨骼上,声音又重又闷。一声压抑着的闷哼响起,伴随着倒退两步,还有一声喑哑的低唤。
“...班长。”
声音又熟悉又陌生,少女从颤抖中抬起头,看见了同样肥大的蓝白校服,还有额角渗着血的高大男生。
此刻,他本就淡漠不羁的眉眼被血染得渗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刚才那令人窒息的触碰。
少女的眼神里全是戒备和愤恨,凌屿知道她怕是误会了。
“秋枫...”
“滚!!”
秋枫撕心裂肺地吼,眼眶通红,而这一幕正被前来迎接的秋枫父母看到。女儿马尾散乱,校服被烟头烫了两三个洞,还有满地散落的卷子,这一个个无可辩驳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推论——校园霸凌,或是性骚扰。
“放开我女儿!!”
秋父怒火中烧,眼睛都红了。他几乎是忍不住扇了凌屿一巴掌,后者稍微偏过头躲了过去,这行径几乎算得上是火上浇油。
“你还敢躲,你这个小混混!!”
拳头如雨落下,凌屿自是不愿被冤枉,用手臂格挡攻势,本就有些脱臼的手腕被砸得像是要错了位。
“我救了她。”
凌屿微微气喘,退了两三步,站在路灯下,手臂隐隐发颤,有血慢慢地透过衣服渗了出来。
“呸!你这种成绩差品人品差的流氓,说起谎来也是不要脸啊。”
秋父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愤怒带着不屑,那样不受信任的目光又一次刺伤了凌屿。
还待解释的话被他慢慢地吞了回去。
他看向秋枫,少女正躲在母亲怀里隐忍地哭泣,披散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半张脸,只能看见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的惊悸有家人包容,留凌屿独自承受污名。
“呵。”
凌屿满不在乎地擦了嘴角的血。
她没受到什么实际的伤害,凌屿也无所谓自己再多背一个偏见。
反正他说的话,没有人信,没有人听,何必浪费口舌。
凌屿转身拿起他放在路边的吉他,发现那只跟随他七年的老伙计已经被踩断了,琴颈从当中裂开,琴弦崩断,像是被五马分尸。
至于他的滑板,更是没了影。
人要是倒霉起来,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真是败类,枫儿班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没爸妈教养的小混混...”
凌屿脚步顿了一下。
他攥紧了断了弦的吉他,半张脸浸在黑暗里,映得他眼底愤怒的火烧得旺盛。
“怎么,你还想打人?”
秋父抢步上前,凌屿灵活躲过,重重一脚,脚尖踢起路边的尖石头,堪堪擦着中年人的侧臂飞了过去。
秋父本能地缩了一下头,发现男高中生竟然只是戏耍了自己,而后觉得更加羞恼,单手揪住凌屿的衣领,一拳过去!
‘咚’地一声,凌屿侧脸被猛地甩了个角度,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变都没变,眼底的不羁与不屈依旧尖锐,像是尖牙利齿的兽。
反倒是缩在母亲怀里的秋枫,听见肉与骨头的碰撞声时,又抱头轻啜起来,秋母连忙喊住秋父,让他们先回家,这种人不值得浪费他们宝贝女儿的时间。
“你明天,等着吧。”
秋父撂了一句愤怒的狠话,然后心疼地护着女儿,一家三口走向轿车的方向。
凌屿站着看了一会儿,他眼前慢慢蒙上一层粘稠的红色,视线变得模糊。
他皱眉,拇指相合一摸,头上的伤口渗出的血竟然都已经淌到了眼眉处。
晕眩后知后觉而来,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脚下的路还是左右摇晃,抬起脚,他都不知道该踩那块砖才能让他不摔下万丈悬崖。
兜里的手机摇晃起来,凌屿艰难地掏了出来,凭借本能划开了锁屏,侧头夹在肩上耳边,低喘着应了一声。
“...凌屿,他们卡我们不让进,因为人不齐!小竹都来了,你怎么还不来!!!”
“知道了,我尽量到。”
凌屿猛地挂断了电话。
晕得太厉害,胃里瞬间天地颠倒,他捂着嘴撑着墙呕吐,直吐得嘴里泛苦。
凌屿心道不好,怕是轻微的脑震荡,他皱着眉,想要稳一稳身体,可脑袋里‘铮’地一声,像是断电的显示屏。意识抽离的瞬间,凌屿脸朝下直直地摔了过去。
“...醒醒,学生,醒一下。”
耳畔传来呼唤,胳膊被捏得生疼。凌屿缓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被一个西装男人架在胳膊上。
两人四目相对,胳膊相搭,像是在结义对拜一样,再进一步,怕是要磕上两个头以表尊重了。
“...你谁?”
凌屿嗓音又哑了几分,气音交织,显得更好听了些。
“看你不舒服,想送你一程。”
“……”
哼。
送一程...送上西天么?
“您别担心,跟我走就是了。”
男人一看就是职场人士,语气表情滴水不漏,动作也很利索,不给凌屿拒绝的机会,直接拖着他就走。
这一晚上过于精彩,凌屿真没力气反抗。
流氓、强盗,还有人**,人渣大杂烩。
真是异彩纷呈。
凌屿已经在脑海里演练如何逃出犯罪团伙窝点了,谁知,他却被架着走向那台低调的黑车。
凌屿怔了怔,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请’上了黑车后座,对面,是个同样穿着西装的男人。
不同于通勤的西服工作装,那个人身上的料子昂贵而舒服,袖口染着极淡的古龙水味,矜贵而不浮夸。
凌屿身上的血腥味和泥土脏味横冲直撞地闯入这片静好的领域,那人没皱一下眉,甚至稍微挪了挪,给凌屿更大的空间,绅士地让他半躺下。
凌屿不由得抬眼看他。
月影朦胧,映得男人五官深邃清俊,眼镜后的眼睛明亮,月色在瞳孔中荡。
他的神态温和,教养良好,让人心生好感。
最重要的是...
这是一张看上去就很贵的脸。
“你额头上有伤,还有手,自己包一下。”
男人递过去一瓶云南白药,还有一卷纱布。
凌屿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因为疼痛而颤抖不停,而指节处直接肿起了一小块。
他皱了皱眉,本能地瞄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男人像是会读心,问:“去哪儿?”
“...杜振街35号。”
“你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去livehouse。”
“……”
“随你。”
凌屿的沉默和戒备没有给陆知齐半点不快。
他不再开口,只是拿着平板电脑查看着资料,却在凌屿晕眩想吐的时候,准确地递过袋子。
“不用忍着,这车租的,等我走了就会还。”
陆知齐打开了车窗,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凌屿看他一眼,呼吸很重,胸口浮动,终是忍不住,伸出头,举着袋子在外边吐,吐得脊背起起伏伏,最后只能趴着抵抗眩晕。
“去医院吧。”
陆知齐淡淡一句,司机刚要调头,却被凌屿嘶哑的声音喊住。
“不用。”
他埋着头,强硬地拒绝了陆知齐的好意。
陆知齐顿了顿,手慢慢地放在凌屿的肩上,几乎霎时,凌屿肩背肌肉绷紧,右手后振,狠狠地拍开陆知齐的触碰。
像是野兽的本能,少年会推拒一切入侵他领域的‘危险’和‘意外’。
陆知齐淡淡开口。
“除了拳头,你就没有别的沟通方式了?”
“……”
少年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也没道歉,只是梗着脖子低着头,睫毛也垂着,被朦胧的路灯灯光染得有些错觉的软。
陆知齐慢慢收回了手。
他不明白凌屿为什么尖锐至此,或许在某些无助的时刻里,少年只剩下裸露的拳头,用鲜血和眼泪代替自己表达。
“这是你的决定,你随意。”
陆知齐不再多话,只取了一张柔软的毯子,盖在他的校服裤子上,挡住了膝盖上被刮出来的血洞。
说着,真就安安静静地低下头看起了资料,没有怜悯,没有鄙夷,没有居高临下,这样一个宽松平等的氛围,反倒让受尽冷眼的高中生有些不适。
凌屿只是沉默寡言,但不代表他冷漠愚钝。
反而,他对于善意和恶意都极其敏感。
此刻的陆知齐给予了凌屿尊重,后者一分不差地感受到了,可他不懂表达,只好攥着膝盖上的毯子安静坐在一旁。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布罩口袋里斜插了一张宣传单,最上面写着‘春华选拔’,地点正是杜振街35号,时间是晚上八点半,而右上角的公司logo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烫金的一颗六芒星,被银河拱手托起。
是‘观星传媒’的图标。
凌屿立刻掏出了手机,快速地打下‘春华选拔’这四个字,看到了选拔现场发回的报道。
那场在首都的海选,声势浩大,灯光打向舞台上选出的十个璀璨新星,他们神采飞扬,光彩夺目,可凌屿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们身上。
他的目光左右急扫,最后锁定在角落里的评委席。他二指在屏幕上扩大,在模糊一片的马赛克间,看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果然,凌远峰也在。
他怔住,握着手机的手轻轻搁在膝盖上,神情怅然,依旧一言不发。
陆知齐的声音在此时恰好响起:“看你的表情这么惊讶,看来是不知道今晚海选的主办方是谁。”
“……”
“听说过‘观星传媒’吗?这是全国最大的娱乐公司,这些年,捧红了不少明星艺人。”
“……”
“‘春华计划’是观星传媒今年的重头戏,从去年就开始宣传,你没听说过?”
“……”
“也对,你是高中生,专心念书,不知道这些很正常。”陆知齐说,“那你要去参加吗?”
“不去。”
凌屿矢口否认。
在这时,手机剧烈摇动,是孙景胜打来的催命电话。
“你人呢?!”
“...你再找一个吉他手吧。”凌屿说,“我的手伤了,弹不了了。”
“别给我扯淡。”孙景胜吐沫星子要从话筒里飞出来,“上次你小拇指骨折,打着石膏用四根手指都能弹得起飞,现在你就擦破点皮就不弹了?”
“……”
“赶紧过来,摩托、打的都行,飞机也行!!”
那头焦急地挂断了电话,凌屿举着手机,眉头紧皱,神情隐有纠结。
陆知齐旁观了全程。他放下手中的资料,摘了眼镜,状似无意地问起。
“你的嗓音很独特,竟然不是乐队里的主唱?”
“你听过我唱歌?”
“刚才,在酒吧。”
“你也在?”
凌屿意外地看他一眼,仿佛不相信西装革履的高端人士会屈尊去一个烟臭灯烂的脏污小酒吧。
“累的时候会小酌几杯。”陆知齐轻描淡写地掠过自己,重新将话题拉回了凌屿身上,“为什么不做主唱?”
“没兴趣。而且...”凌屿偏开了眼,“我讨厌我自己的声音。”
他痛恨一切继承自凌远峰的东西。
包括这把让人羡慕的好嗓子。
“讨厌声音?我没看出来。你唱歌的时候我见过,我以为,你很喜欢你的声音,并且以此为傲。”
陆知齐轻易看穿了少年的矛盾与挣扎。
凌屿心口一悸,防备地攥紧了手机,而手机屏幕上还是那篇报道,首都场选拔赛冠军的脸明媚而自信,两人眉眼间有隐隐的相似,只是神情截然不同。
陆知齐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切入,让凌屿不再那样一碰即炸。
“首都场的海选,我也去了。”
“……”
“那场的冠军,是凌奇牧。你认识他?”
“认识。”
凌屿几乎是抑制不住地轻哼了一声。
凌远峰疼爱的宝贝儿子,他怎么会不认识?
“他的声音清亮有穿透性,尤其高音,技巧娴熟,举重若轻。以他的年龄来说,声带和技术都不错,但全是技巧,就显得有些浮。”
陆知齐的评价中肯,隐隐带着批判。凌屿莫名心情好了一些,唇角轻弯,又牵动了打架时留下的血痂,倒吸了一口凉气。
结果,陆知齐话锋一转。
“技巧过盛虽然听着腻烦,但毫无技巧也同样让人惊叹,你说呢?”
‘毫无技巧’的高中生就在他旁边坐着,表情不羁倔强。
凌屿刚好起来的心情又被陆知齐弄脏了几分,再开口时,难免憋了口气,语气更显得硬。
“你也是娱乐圈的?”
“算是半个。我姓陆,大你几岁,你可以叫我‘陆先生’或是‘陆叔叔’。”
陆知齐终于纠正了少年的没大没小,虽然后者显然不打算听从他的摆弄,只低低地说了一个‘嗯’。
反正萍水相逢,只有搭一程车的缘分,倒也不必这么拘谨。
少年是这样想的。
“你叫什么?”
陆知齐温然发问,凌屿还没开口,忽得一阵急刹车!
凌屿没系安全带,额头直直地撞向前排的座位,眼看着就要被那金属挂饰割伤,一只保养良好的手伸了过去,轻轻地揽住了少年瘦韧的肩。
肩上有灰,还有血,把那只纤长白皙的手染得脏了。
凌屿立刻就想挣脱,可没想到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西装男人力气不小,一时竟然没摆脱那只手的领域。
他心下警惕又卷土重来,陆知齐恍若不察,慢慢地靠近,令人艳羡的端正五官在凌屿眼前逐渐放大,眼镜后的眼神带着微笑。
“刚才,你说你叫什么?”
“……”本不打算回答的凌屿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嘶哑地说了两个字,“凌屿。”
“你们都姓凌。仔细看看,你们两个长得有些像,某些声音底色也很像。如果你们两人比的话...”
陆知齐没说完的话勾起了凌屿的注意力。
面对少年逐渐灼热的目光,下一秒,陆知齐慢慢地放开了他的肩,伸手为他拉下安全带,‘咔哒’一声,卡扣咬合,然后,如同没事儿人一般坐了回去。
这次轮到凌屿呆住。
他总算是体会到了听话听一半的憋屈。
陆知齐垂头专注地看文件,旁边的少年颇有些坐立不安,短短的一程路,余光瞟了陆知齐不下五次。
第六次的时候,陆知齐终于开口。
“这么在乎我的评价?”
“……”
“长嘴是用来说话的,凌屿。”
凌屿深呼吸几口,才低低地说了一个冷硬的‘嗯’。
“我想知道,我和他,哪个唱得好。”
“凌奇牧。”
陆知齐几乎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凌屿眼中的期待黯了几分,低哑着说了声‘哦’,重又别开了眼。
两人间涌动着的气压很低,但陆知齐并不以为意。
车很快抵达现场。
凌屿拿着半截断掉的吉他拉开车门,本想即刻去寻伙伴,可余光却依旧忍不住去瞟西装男人的影子。
那人也下了车,正站在车旁整理衣袖。他捏着两颗精巧昂贵的袖口,显得矜贵优雅;低头时,黑发微垂,遮住了眼眉,又显得温柔。
凌屿抿了抿唇,还是决定表示一下浅显的感谢。
“...谢谢,送我过来。”
“不用谢。另外,刚才在车上,我在忙着开会,话没能说完。”
没料到陆知齐会回应,凌屿稍微讶异地回身,抬了抬眉。
“凌奇牧,他唱得比你好,但是,你的声音里有他没有的东西。所以将来,还不知道你们谁更胜一筹。”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蕴藏着凌屿看不懂的笑意,而那人单手扶着车门,稍微靠近,在他耳边低语,“我很期待。”
期待?
什么意思?
是说他会看自己的表演吗?
凌屿微微怔住,还想再问,可耳畔的爆炸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屿爹!!这里!!”
孙景胜焦急奔来,满头是汗。他拽着凌屿的手,在后者脑门上贴了一个乐队标识,然后指着门口的保镖,急匆匆地说:“我们,人到齐了!!该让我们进了吧?”
黑衣保安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站在最后的凌屿,摇了摇头,把他们拦在了门外。
“不行。”
“什么?!”孙景胜声音陡然增高,又强迫自己压下怒气。他放软了声音,好声求着,“哥们儿,下个就轮到我们了,行行好,别卡我们了成不?”
“不行。”保安说,“你们乐队不能进。”
“通行证不是你们公司发的?现在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欺负高中生是吧?”拿着鼓槌的女生抬起头,冷冷地举起了手机,怼着保安的脸拍,“我直播呢,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高中生正是最闹腾的时候,保镖直接伸手拍掉女孩手里的手机,还要去抓她的头发,被凌屿一脚送上了天。
下颌被踹出一道浅浅的口子,保安捂着下巴,吃痛地拨打了一个电话。他单手拢着听筒压低声音,眼神又落在凌屿身上,似乎想动手收拾这小子又有点犹豫。
凌屿察觉有异,更是在保安口中听到了‘小凌总’的字眼。
他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关节‘咔咔’作响。
又是凌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