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授五十六年,隆冬。
雪飘千里,天寒地冻。
明景宸是被冻醒的,可意识还飘忽着,眼前黑茫茫一片浓雾,魂魄悬在半空晃悠悠的,只能依稀听到两道柔柔的女声在耳畔断断续续地交谈。
恍惚捕捉到“小姐”、“守寡”、“逃”等字眼,后头还跟着悲悲切切的哽咽,像是极力隐忍在喉间,要上不上的,让人一阵烦闷。
听起来不像是被自己那个皇帝侄儿派来给自己整理遗容的老宫人会说的话。
自己因为造反,最后被赐了鸩酒一壶,酒液又苦又冷,像一团冰从舌尖滚入肚腹,迅速将躯体内最后的一点余温冻结住。
血液凝固,经络断绝,最后化成一缕孤魂等着从酆都来的勾魂使者,随它们踏上那漫漫黄泉不归路。
就凭那些死前的“丰功伟绩”,大侄子恐怕不会大发慈悲让人来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好一点也许能有一张草席裹身,坏一点挫骨扬灰、戮尸枭首也不是不可能。
也不知大嫂母子能否逃过一劫?
明景宸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身后事,忽然感到不对劲。
自己的手脚竟然被捆绑了起来。
怎么回事?
难道是怕自己诈尸不成?皇帝侄儿到底派了些什么人过来?
然而更让他惊诧的还在后头。
限制自己的行动就算了,竟然还要扒自己的衣裳。
明景宸想了想又立马释怀了,应该是换寿衣罢,看来自己好歹还能有个乱葬岗可以躺一躺,不用担心身首异处了。
可给他换衣裳的女人经验不足,先绑了手脚显然不明智。于是,她们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给他松绑,然后笨拙地为他脱衣穿衣,最后也没忘再给他捆上麻绳。
如今的自己恐怕和秋日肥美的大闸蟹没什么区别了罢?
他无奈地想。
只希望鬼差的脚程能再快一点,他实在有点受不了这两个女人对自己的肆意摆布了。
他好歹是世袭罔替的王爵,金尊玉贵,平生还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呢!
新换的衣裳质地轻柔,还熏了香。味道闻着像女儿家惯用的,带着闺阁里的温软馨甜,明景宸有些不喜。
还未等他过多嫌弃,突然一阵地牛翻身般的剧烈震动,他一头撞在坚硬的木制壁垒上,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耳畔的女声拔高了音调,又尖又厉,吊得他昏沉的意识徒然一抖,彻底清醒了过来。
明景宸微怒,还以为是哭丧的人不专业,尽发出些死人都能被气活了的噪音,可听着听着,他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眼皮颤巍巍地撩起,有天光从窄窄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他眼睑上。
让他以为仍旧是监狱气窗中透入的光。
可这光亮却是晃动的,像酩酊大醉后所见的一样,越看越眩晕。
那道女声还在耳畔声嘶力竭,明景宸感到自己的胳膊还被用力抓了一下,他愈加烦躁,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想甩开对方。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落在珠云眼里,不过是这个陌生男人的手臂微微抬了一下。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泪眼,连害怕和尖叫都忘了,只不可思议地盯着原本半死不活的男人睁开一双落满江南烟雨的漆黑眸子,冷淡地打量自己。
“放肆!”男人苍白的唇沾了病态的青,像两片渴水的干枯花瓣,开合间吐出一句自以为凶巴巴的驳斥。
然而受病体连累,即便他语气和表情都很不客气,但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的,犹带了无能狂怒的可爱。
珠云觉得他像是披星佩月,落入人间庙宇的神君。
眼前的小姑娘生了一张鹅蛋脸,眼睛瞪得溜圆,模样颇为俊俏,头上梳着双丫髻,穿一身料子崭新的藕粉色冬衣。
以明景宸挑剔的眼光看来,模样算得上周正,就是表情看着傻里傻气,不像脑袋灵光的样子。
“松手!”明景宸重复了三次,珠云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他,可很快,她又紧张地攥紧了他的一截衣衫,手指用力到发白。
明景宸心里翻了个白眼,嘴巴不饶人,“哪个宫来的丫头,这么没规矩?”
珠云顺着他的话喃喃反问:“什么宫?”她说话很轻,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山雀。
没等明景宸进一步奚落她,外头原本嘈杂的动静变得更为鼎沸。
人喊马嘶,混着拼杀和刀剑没入肉体的钝音,喧喧扬扬地排山倒海而来,震得人耳膜嗡嗡地疼。
明景宸修眉微拧,恍然察觉自己不是躺在牢狱中或者棺材里,而是在一架宽敞的马车上。
车厢用香木所筑,随处都镂着喜鹊登梅和如意祥云纹样,身下垫着厚厚的锦缎,角落里的小几上燃着一樽四足青枝缠花香炉。
不对!不对!反贼、阶下囚怎么会有这样的待遇?可若不是,手脚上的麻绳又作何解释?
明景宸挣扎着坐起,因为手脚被束缚住,姿势有些别扭。四肢百骸针扎似的痛,胸腔里仿佛烧着一把火,企图将仅剩的一口气燃尽。
他曲张手掌,纹路分明,因为寒冷,指尖冻得青紫,但这确实是自己那双开弓持枪、断金裂石的手。
竟然还活着!!!
明景宸不可思议地环视周遭,目光最后落在珠云脸上,他本想质问,却不想,一声破空之音落进耳朵里,他反应迅猛,下意识拽着傻丫头往角落里卧倒。
利箭闪着逼人的冷芒“哆”地钉入车壁内。
珠云吓得惊叫连连,下意识就往他怀里钻,明景宸推了推,对方纹丝不动,于是不耐烦地说:“别叫!”
珠云捂着嘴,噙着泪花,惶惶不安地望着他,手上抓着他衣襟,揪得皮肉发疼。
明景宸有种扶额的冲动。
幸亏对方的捆绑技术很幼稚可笑,等摆脱小丫头后,他不费吹灰之力解开了束缚,这回珠云不仅眼睛张得大大的,连嘴巴都惊讶得差点合不拢了。
不过她没有诧异太久,因为两人都突然感到马车被一股重力往下压了压,随后一道粗狂蛮横的嗓音闷雷般地在车门外炸响,“里面的臭娘们,给老子滚出来!”
珠云吓得小脸刷白,眼泪扑梭梭地直掉,抖如筛糠。
外面的人可没那个耐性等他们,话音刚落就急不可耐地拽开半边车门,猴急地探入一张粗鄙丑陋的脸孔来。
看穿着打扮,像是山匪。明景宸暗暗戒备,没有立刻发难。
那山匪肥头大耳,色眯眯地视线在珠云哭花的脸蛋和娇小的身体上反复流连,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将目光转移到缩在角落里的颀长身影上。
只见对方披着绸缎般光亮的头发,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穿着织锦银绣百蝶穿花裙,脑袋上斜插着一支珍珠点翠梅花簪,一副贵族小姐的打扮。
山匪猛吸了一口马车内的脂粉熏香,整个人醉陶陶地不知天南地北,满脸肥肉乱颤,嘴巴里不断发出下,流的吆喝声,他跃跃欲试地想要将肥硕的身躯挤进门内,奈何另一边的车门被卡住了,让他一时无法如愿,他急不可耐,立刻暴躁地用手中沾血的屠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砍那扇门板。
顿时木屑横飞,车厢像是要散架了一样摇摇欲坠。
珠云失声尖叫,可她越叫,马车外喧嚣的淫,笑之声越不绝于耳。
明景宸闻到了厚重的血腥味,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到外面是个怎样尸横遍野的惨状,恐怕除了车上的自己和这个不知来历的傻丫头,其他人都凶多吉少了。
听外头的动静,应该有三四十号人。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靠着宽大衣衫的遮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那只香炉。
这时门板不堪重击,四分五裂地碎成无数块,山匪踩着满地残骸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逼仄狭小,空气里弥漫了一股许久没洗澡的恶臭味道。
外头看热闹的山匪同伙哄笑道:“胖泥鳅钻土坑呢?快把小娘们拉出来,让弟兄们一块儿爽快爽快!”
山匪眼中盛满淫,邪的光,他撩了把胡茬,伸了蒲扇大的手过来企图拖曳前面的珠云。
珠云哭叫着往里爬,可角落就那么大,还有个大男人杵在那儿,实在没有余地供她躲藏了,很快山匪就抓住了她的足踝,野蛮地朝外拉扯。
惊慌失措间,她一把拽住明景宸的衣衫想要借力反抗,可她一个小丫头,人小力弱,和膀大腰圆的山匪比拔河,胜负不言而喻。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就败下阵来,可她怎么都不愿意松手,只听“刺啦”一声裂帛音,明景宸觉得右肩上凉飕飕的。
白晃晃的半个浑圆的肩膀就暴露在黏腻恶心的视线下。
山匪狠狠咽了口唾沫,香味似乎更为浓郁了,往他每一个毛孔里穷途末路般地钻,下,身那物鼓鼓囊囊,涨得发疼,明明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仅凭那一片欺霜赛雪,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腰带。
他边动作边朝里逼近,又嫌珠云占地方,干脆将人整个扔了出去。
外头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还有珠云声嘶力竭地哭喊声。
明景宸没有动,连破损的衣裳都懒得管,看在山匪眼里,像极了因为害怕连路都走不了的妇孺,这样的女人他过去见得多了,以为今天这个光半个肩膀就能把自己迷得晕乎乎的“贵族小姐”也不例外。
咸猪手摸到裙边,他整个人肥猪似的压过去,妄想用臭烘烘的嘴巴去啃咬“佳人”,谁知香灰掺杂了火星扑了他满头满脸,眼睛又痛又痒,脸上也火烧火燎。
不等他开口咒骂,一个硬邦邦的物件被拍在他嘴巴上,一排门牙幸存的没几颗,嘴里又是香灰又是血的,着实凄惨。
明景宸下手快狠准,朝着对方脐下三寸就是一脚,然后趁对方痛呼的当口劈手夺了长刀,刀柄向下,刀刃朝上,斜斜地拉下一道弦月般的弧光,顿时鲜血四溅,方才还色、欲,熏心的山匪瞬间戮颈而亡了。
肥大的身躯如同一座肉山,一头栽在车壁上,车厢终于不堪重负,裂了大半,尸体“砰”的一声滚了下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周围的喧闹戛然而止,天光透过半边破裂的车厢彻底照了进来,明景宸以手遮眼,透过指缝勉强能看到那些衣衫怪异的山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就连小丫头也灰头土脸地用看救命稻草一样希冀的目光望着他。
同伙的横死吓了众山匪一跳,等看清马车里的是个穿着女人衣裙的男人时,他们又哄堂大笑,当下也顾不上抵死不从的珠云了,纷纷抄了家伙成包围之势将破烂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景宸掂了下长刀的分量,并不是很称手,不过聊胜于无,他站在车辕上,摆了个攻击的姿势,只等山匪迫近就砍瓜切菜地将其解决。
他预估了一下结果,虽然凶险,但并非没有胜算。
这样的危局非但不能让他胆怯,反而令他振奋得心跳加快。
山匪如同蝗虫,乌泱泱地涌上来,明景宸斜劈竖砍,与之缠斗,他身姿矫健,如灵蛇般在其间穿梭来去,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断臂枭首。
车前的马匹因为这场恶斗愈发不安,受惊后不断地喷着响鼻。乱斗中,一把利刃扎在马身上,它惊掠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发狂地撞翻了十来个山匪,拖着还来不及下车的明景宸没命地在山道上狂奔。
明景宸没多想就往下跳,谁知衣裙被车勾住,他整个人像个酒旗招子倒悬在半空,宽大的衣衫和乌黑的长发在山风间摇曳生姿。
高炎定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抹仿佛从云端跌落的仙人之姿,眸光微凝,迅速地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开弓如满月,手上的玉扳指在雪光中闪着墨色。
“嗖——”破风之势迅如流星,箭矢划开长空精准地射在裙摆上。
“刺啦——”裙子应声裂开,明景宸觉得身体一轻,还没看清就重重摔在了山道旁,滚了一身积雪和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