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是个男人,可我成了大夏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男皇后。
这不是殊荣。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在我凭借着家世背景坐稳了大夏国三年皇后的位置后,会死在自己的小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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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在小憩,思绪都飘远到了十三年前我和景安初遇的那一天。
可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就飘了起来。
用话本上大家最喜欢的话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走的很安详了。
我确定自己死了,而且还是死的透透的那种,可我还有意识。
听那些话本上曾经说过人有两体。
一为肉体,一为灵魂,魂在则体康,体弱则魂虚。
可我现在灵魂和肉体分开了是什么情况?
景安会不会叫护国寺的臭和尚来为我做法事?
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很轻松,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灵魂状态的我没有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简直就像是一条自在逍遥的海草。
就在我这个想法升起来时,我就兴高采烈的往外飘,可我没能出去。
我兴高采烈地一头撞在了景仁宫的殿门上,眼前直冒星星,撞得我几个后空翻又退了回去——
好家伙,我还从来没有过如此了的得轻功!
试了几次都出不去,我也不给自己找麻烦了,虽然我不疼,可晕是真的晕。
我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因为我觉得被撞的几个后空翻再靠着惯性停住的姿态很丢人!
于是我又晃到了我的身体旁边,坐在石凳上仔细看着我自己的睡颜,忍不住啧啧赞叹。
真是个美人啊,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虽然这是形容女子的,可谁叫我生的艳丽无双呢?
哦对了,我已经死了,眼睛是闭着的。
怎么这样好看的美人,就得不到景安的喜欢呢?
一定是他眼瞎。
才会这么好的美人不要,天天盯着一幅画装深情。
我叹了口气,忽然挺为景安可惜的。
他堂堂一代君主,他的皇后却莫名其妙死了,这不是指着他的脑袋说他没本事吗?
说道景安,我忽然想知道他得知我死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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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啊等,终于在一炷香后看到严嬷嬷来了。
她先是在不远处停下低眉的叫了我两声,约摸着看着我没动静,她浑身一颤,疾步走到小榻前,伸手推了推我。
“嬷嬷别推,本少爷还想再优雅一会儿。”
“本少爷”是我从将军府会带来的称呼,即使当了三年的男皇后,我也改不掉。
我对她说,可是嬷嬷听不到。
我的身体被嬷嬷推得一歪,嬷嬷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直直的跪在我的身体前。
那‘登’的一声直直敲在了我的耳膜里,像是用什么东西在砸核桃。
“嬷嬷,您快起来,冬天寒凉,别伤了腿。”
嬷嬷膝上有伤,是因为我六岁那年好玩折了腿,父亲气愤之下打了嬷嬷的二十板子。
嬷嬷一个星期都站不起来,后来能下地了就又回到了我身边。
她就像是我的另一位母亲。
母亲跪下,我心里窝的难受,可是嬷嬷听不到我说话。
直到看到嬷嬷冷静的叫来当值的太监把“殿下薨了”的消息传出去,又端了杯茶跪到小榻前,我才想起来嬷嬷看不见我。
嬷嬷喝下了那杯茶,然后倒了下去。
本就苍老失了颜色的人瞬间衰败,快的我连魂都没来得及散一下就又聚起来了。
我愣愣的看着,忽然不知道为什么扯了一下嘴角。
“嬷嬷会冷的,我得给嬷嬷盖个被子。”
可是我摸不到东西。
我在景仁宫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什么东西都无法触碰,可偏偏就将我困在这四面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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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景安来了。
他来的很快,听说他连轿子都没坐,一路跑来的。
我看到他其实是高兴的,就单单是他那张脸就够我喜欢他了。
看着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飘过去在他耳边说:“你来了啊,进来呀,是来看我的吗?”
可景安一动不动。
我又绕着他飘了几圈,看见他忽然打了个寒战,接着踉跄着往里走。
我喜滋滋的跟上去,又被景安的动作吓得快要魂飞魄散。
他竟然!
对着我的身体跪了下去!
不是吧不是吧,你好歹是个帝王诶,是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诶,你跪下来不会觉得脸上‘啪啪啪’的疼吗?
景安的脸疼不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爽。
这种爽从我灵魂深处翻涌起来,轻松的就覆盖在了嬷嬷死后压在我记忆上的阴影。
我忽然想笑。
我不仅想笑,我还想狠狠的扇他几个耳光,就像是用父亲抽我手心的柳条抽他的脸——
算了,还是不抽脸了,抽脸我心疼。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头上用来束发的簪子,伸手不断地尝试把它取下来,然后扎进他的胸膛。
对,就是要扎穿他的胸膛,千疮百孔千刀万剐的哪一种。
像景安这样只有脸能看的人,内里早就脏透了,活该被他扎死。
可我碰不到簪子,也杀不死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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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跪了很久,神情在一瞬间空白起来。
然后起身把我抱起来,一步步走出了景仁殿,穿过长长的阴阳道,再踏入养心宫。
我本来是在景仁殿坐着的,可没想到景安抱着我的身体走出殿门后,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嗖’的一下子就被拽了过去。
那道拦住我的殿门近在眼前,我闭着眼形象全无的大喊了一声“吾命休矣”!
可没想到等了一会,我依旧被拽着飘,就像是街上被世家小姐放的风筝。
我回头一看,那道殿门离我远去。
我松了一口气,“可算是保住了本少爷一张俊俏的脸蛋。”
我和前面那两道看起来很唯美的两人画面间有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这条线牵着我往前走,我被迫着飘着,当了一次风筝。
这滋味可真好,都不用自己走了,不会出汗也不觉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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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是大夏国的皇后。
虽然朝臣都对我这个男皇后言辞颇多,后事还是办的很体面的,举国同哀。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入住皇陵,也看着景安状似很深情很伤痛的模样,冷笑一声:“伪君子。”
那一瞬间,在祠堂上香的景安身形一顿,接着慢慢就这弯着腰的姿势偏过头来。
我好像听见了他骨头硬化发出的‘咔嚓’声。
接着,伴随着我想象中那牙酸的声音,他看着我的方向惊诧的睁大眼:
“亦眠?”
我人都傻了!
傻傻的飘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喘。
我当即就是一拍额头。
怎么老忘记自己死了呢,我死人是没有呼吸的。
可景安还是盯着我的方向,眼底的情绪惊喜和悔意翻转。
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年前、建德二十三年的那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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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是将军府的小少爷,世人称赞的二公子。
而景安只是众多皇子中最落魄最凄惨的可怜虫。
我在参加宫宴时遇到他。
他被一群小太监小皇子压在地上当马骑,地上洁白的雪化成肮脏的泥水。
他处在其中,手脚冻的发烂。
在我好奇的看过去时,他的目光精准的从众人缝隙之间穿过看向我。
眼神凶狠凛冽,像一匹决心玉石俱焚的孤狼。
我同情他,却没怎么在意他。
毕竟世上的可怜人那么多,我总不能一直都为了可怜别人而活着。
但在我准备离开皇宫,跟随爹爹和哥哥一同回家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冲了回来,直直的跪在我面前。
“求您带我走。”他仰头看我,“这宫中是决斗场,我想活着,哪怕做您的奴!”
我当时觉得这人胆子挺大,也挺能豁的出去。
现在想想,不过是因为他有远见。
看见我受宠,最讨皇帝开心,所以很有深谋远虑的来到我身边。
对于他的请求我是拒绝的,但是哥哥却摸摸我的头。
“眠眠,我看他根骨不错,也是个大胆坦诚的,我可以教他武功,就让他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哦对了,忘了说,即便我是将军府的人,可我体弱,父兄疼爱,便没有习武。
就这样,景安跟着我回到了将军府。
他底子太差,一开始只是做一些杂活。
但是我不喜欢他的笨手笨脚,就只让他在一旁看着。
那个冬天过去,他长高了,身子也壮了,那张皲裂遍布的脸能看出英俊的眉目。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喜欢他了。
我在府里,他就守在我的不远处。
我出去逛街游玩,他就抱着剑跟在我的身旁。
对旁人总是板着脸不见一丝笑的他,在我面前总是温和纵容。
我确定,我真的喜欢他了。
他话很少,对我也很好,从未让我受过伤,一副忠心耿耿追随我直至死亡的模样。
哥哥很欣赏他,时常和他在一起钻研兵书切磋武艺。
就连父亲也会用半是赞叹半是可惜的神色看他。
“可惜了,这样的皇子竟然遭得皇帝厌弃,让我们捡了漏。”
我觉得爹爹说的不对。
“明明是有我们的帮扶,他才能长成现在的模样,不然如今还只是宫中谁都可以欺负的五皇子。”
远处的景安听见动静回头看我,那眼神幽暗深邃。
当时我只觉得景安可真是生了张好皮相,我好喜欢。
现在回想,才知道那是一种冷漠的警告。
他不喜欢听那样的言论,只是我没意识到。
因为我那时情窦初开,满心满眼都是“他看我了,他心里有我”。
唉,所以说恋爱使人丧失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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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二十八年,哥哥与贼人打斗时受了伤。
于是那一次的皇家围猎中,景安替本该为将军府出场的哥哥上场。
他穿着笔挺的红色劲装,长发在头上束起。
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意气风发,半点没有落魄的模样,当即就引得无数官家小姐对他投来钦慕的眼神。
我在一旁看的眼酸。
景安似有所察的看我,略微点头。
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就仿佛被安抚了。
心底那些慌张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一场围猎让景安出尽了风头。
他拿了第一名,也正式入了皇帝的眼,不仅将他接回了宫中,还允许他入上书房和皇子们一同进学。
景安平静的领了命,却又在下场时从猎物中提出一只用衣摆布料绑着四肢的红狐。
“特意为你捕的,拿去养着玩,喜欢吗?”
“特别喜欢!”
我抱着红狐,连忙点头,仰头看他,只觉得心里高兴的仿佛一片汪洋,没有边际。
我陷入在景安即使围猎也想着我的快乐中,因此没有发现他站在我身前,身形微侧,余光却瞥向高台上端坐的皇帝。
他在让皇帝看到他对我的不同。
因为他表现的太过出众且性格冷淡,就连皇帝赏赐的时候都绷着一张脸,却在我面前是个心细的忠犬。
他亲手,把我推到了“软肋”的位置。
那天之后他就回了皇宫。
我抱着红狐在他身后站着,眼眶不知不觉的湿润。
真软弱。
我这么唾弃着自己。
爹爹和哥哥安慰我,“他总归是皇子,要回家的。
皇上重用他是件好事。”
是好事吗?
我不见得。
我喜欢他,但是我和他朝夕相伴五年,也最清楚他骨子里的冷漠。
离开教养他五年的将军府时他没有回头。
坐上马车直奔宫门的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头向后看一眼。
我们都清楚,这样的人,皇帝重用他,势必就会轻待将军府。
果然,没多久,我的父亲和哥哥就被派去镇守边关。
我是将军府的公子,文还能勉强拿的出手,武就不行了,被以“在家中修养”为由留在京城当做质子。
那天的旨意是景安来宣的。
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头发用玉冠高束,眉目冷峻,不带一丝情感。
圣旨被爹爹拿在手里,爹爹和哥哥先一步离开,就只剩下了我和他。
“别怕,我会尽力让他们回来。”
我摇头,“爹爹是武将,本该定国安邦,哥哥也希望为民而战。”
“你现在地位水涨船高,能不能劝皇上,让我和爹爹哥哥一起走?”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转身就走。
那只红狐从边上跑过来蹭我的腿,嘤嘤叫着撒娇。
三天后,我知道景安给我的回应。
就在爹爹和哥哥远赴边关的那一天,我成了五皇子妃。
历史上,第一个男人做的皇子妃。
多荒唐。
景安说,“我会护你。”
我不想当质子。
但是当时年纪小,忽然想:如果那个锁着我的人是景安,我想我是乐意的。
他和我一起去送爹爹和哥哥。
城门很高,我从小被娇养着,体力弱,爬了一会儿就腰酸腿痛的走不动,景安便一路背着我。
我趴在他的后背上,偏头去看他的侧脸。
他其实离开将军府并不久。
但也仅仅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他脸上的稚气就已然被坚毅代替。
城门上风大,他挡在迎风口替我挡了风。
我看着坐在马背上穿着盔甲手持长缨的两道背影,用力挥了挥手。
“爹爹和哥哥此次应该放心了,我会幸福的。”
景安沉默不语,只是从身后用力的抱紧了我,力道大的我勒的我生疼。
莫名其妙的,我很想哭。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无知也最敏感的时候。
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我和爹爹与哥哥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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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建德二十八年秋,我穿上嫁衣,嫁给了五皇子景安为妃。
那天天气晴朗,有微风。
哥哥和爹爹远赴边关,身旁再没有别的亲人,我是男儿,不用像女子一般出嫁。
带着我从居住的林苑里走出来的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严嬷嬷。
她说,“公子别怕,嬷嬷在呢。”
轿子前方,景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色喜服,衬得他面色如玉。
我不愿意上轿子,景安就抱着我坐在了他的身前。
我们共乘一骑,风光无限。
十里红妆铺遍了从将军府到五皇子府的长安街,好生气派。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从今天起,我就从将军府盛宠的将军府二公子变成了势头正猛的五皇子的正妃。
宾客喜气洋洋,分帮结派的拉拢着景安。
我这个新出炉的皇子妃在大喜的日子,也只是他们利益的牺牲品。
景安喝了很多酒,在门前站着,最终还是踉踉跄跄的走了。
严嬷嬷给我端来了吃食,“殿下,莫要在等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等。
早在我被送入洞房时,我就已经自顾自的摘了发冠,脱掉沉重冗杂的嫁衣,让自己舒服起来。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是潜意识里,我确实很了解景安。
我了解他拿将军府当踏板,了解他娶我是做给皇帝看。
也了解他对我即使有再多的不同,即使对我有一点喜欢,却始终不会爱我。
我也不爱他,我只是喜欢他。
我和景安相敬如宾,景安没碰过我,我也只是远远的瞧着他。
距离产生美。
只要我和他之间有距离,他就还是我记忆里承载我喜欢的红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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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三十年秋。
景安被封为靖远王,而我和景安已经成婚两年了,关系却始终不远不近。
我当然没有孩子,势利的朝臣总是借机会往王府里塞人,希望能有人得到景安的宠爱。
最厉害的一次,直接往府里塞了十三人。
但没有例外,全都被景安原路退了回去。
有不安分的想要通过我接近景安,甘心在我身边为奴为婢,借机营造机会。
景安发现了,让人将接近我的人拉出去打了三十大板,丢出了王府。
“日后你身边的人我会安排,你心思尚浅,唯恐被人利用。”
我没拒绝。
只是凑上前去抱他。
“你知道我也喜欢你吧,很早就开始喜欢了。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但是景安,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回应。”
景安拥住我,“抱歉,是我的错。”
但他也只是抱抱我。
因为很快就有人来禀报,皇帝正在召见他,要他去上书房议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迷茫。
我第一次反问自己:建德二十三年的那个雪夜,我带他出宫回了将军府,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目前为止,我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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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爹爹哥哥一直都有所联系,但是一封信从京城到边关,再快也得两个月。
信鸽去了又来,太阳日升月落。
景安持续在朝堂奔走,不断的帮皇帝排忧解难,我也参加了不少明里暗里阿谀奉承的家宴。
几个春秋走过,皇帝终于驾崩了。
皇帝生前扛着百官围攻没有立太子,当遗旨宣告天下将皇位传给靖远王的时候,百官轰然。
“靖远王纵使才华横溢,是难得的文武全才,但出身……”
“贱婢之子,安能为皇!”
百官罢朝,皆不认可景安。
不仅从出生上挤兑他,也暗讽断袖之癖的人不配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出不出生的暂且不论,但我觉得,景安如果再狠一点,再聪明一点,应该第一时间把我处理了。
反正我的父兄远在几百米外的边关,天高皇帝远,消息传过去,我可能都在地里埋烂了。
我在大宅中都知道景安如今身份尴尬,可我没想到,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说尚在边关驻守的将军父子正带领十万大军朝京城而来!
他们一个是景安的岳父,一个是景安的大舅子,手握重病镇守边关。
如今这个关头忽然朝京城压过来,可不就是明摆着要为景安撑腰吗!
百官安分了,纷纷请景安登基上朝。
干什么都好,反正先把这两个杀神送回去了再说!
说实话,我挺希望百官再坚持一下。
因为他们越死板,死板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有机会能与爹爹哥哥重逢。
很遗憾。
他们都没什么骨气。
建德三十三年春,景安顺利登基,改号为安。
我也被封为皇后,入住景仁宫。
有史以来,第一位男皇后。
册封大典那天,爹爹和哥哥也原路返回,他们留给我的只有一封家书。
“兄长与父亲一切安好,眠眠勿念。”
寮寮十三字。
我拿着这封信看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景安来看我时,我才抬头问他:
“你是不是威胁他们了。”
“朕只是觉得,之前的情形于你于我都不好。”
我笑了一下,讽刺道,“这么快就改称‘朕’了,练习了多久?想这一天又想了多久?”
“我知道从一开始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带你出宫就是为了利用我,哥哥和爹爹也知道,但我们依旧帮你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景安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因为我们还有人性!还有怜悯之心!不忍心看你还是个少年就被人肆意欺辱践踏!
可是你做了什么?”
“你踩着将军府成功入了先皇的眼,一刻也不耽误的从这个对你有养育和知遇之恩的将军府飞去了皇宫!
又为了你想要称王称帝的理想抱负默认先皇将我爹爹哥哥发配边疆的决定!”
“我是不是跟你说,如果可以就让我跟着他们一起走?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你不过消失了三天,再出现时我就被一道圣旨赐婚成了你的皇妃!”
“什么‘你会护我’全是假话!”
“你和先皇都是小人之心,怕将军府不受控制所以找个借口让我心甘情愿的留在京城、不过是让我在质子的身份上平添一个王妃的虚名罢了!”
我蹭的一下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砚台就砸向他。
景安没躲,砚台打到他的额头,发出“咚”的一声,血液很快滑过他的脸颊低落在地。
“如今你留我为质不够,还为了成功登机拿我来威胁他们为你助力!
“景安!尊贵皇帝陛下!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一派胡言!”景安脸色苍白,怒斥我一声。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
“皇后今日太累了,早些休息。朕还有奏折要处理,晚些再过来。”
他捂着额头出去了。
外面守着的大太监惊呼一声又连忙压下,宫娥眼观鼻口观心的进来处理血迹。
一刻钟的时间都不到,景仁宫有回复了安静。
我踉跄两步跌落在软榻上,攥着衣襟,只觉得胸口沉闷,迟迟喘不过气。
“殿下,需要奴去传太医吗?”
严嬷嬷跪在我旁边,神色焦急。
我摇摇头,“老问题了,无妨。嬷嬷,给我杯水就好。”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最近总是会莫名的胸口发闷,慢慢的演变成心脏一阵一阵的紧缩,又疼又苦。
这大抵就是御医常说的心疾吧。
可我不想治。
我想去边关陪爹爹和哥哥,不想再被困在宫墙里成为圈养的鸟雀。
可景安不会放我走的。
我身边伺候的人不知何时被换了一波,都是生面孔,不敢抬头看我,只是卑微的低着头。
无论我去哪,身后都会不远不近的坠着一串宫女太监。
名为跟随,实则监守。
我在御花园转了一圈,看着满园娇嫩的春色,却是怎么也欣赏不起来。
我觉得我就是这些花朵中的一个。
只是我能察觉到,我正在枯萎,我好像要渐渐消失了。
我搭着严嬷嬷的手,侧头去看不远处那一片静默而立的奴婢们。
“嬷嬷你看,她们虚不虚伪。”
“明明每一个都想爬上龙床翻身做主人,恨不得把我这个有名无分的皇后踩进泥里,却还是藏着心思干着着伺候人的活。”
“一张张面朝地面的脸上,带着的都是同一片欲望。”
“真是无趣。”
严嬷嬷心疼不已,“委屈殿下了。”
“倒是不委屈,她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还必须伺候我的样子很是精彩。”
我眺望远方,视线里却都是一层接一层的瓦片与城墙。
“我倒是希望景安能多册封几个妃子,体会一下后宫争风吃醋尔虞我诈的感觉。”
我开玩笑问,“嬷嬷,你说,我现在的日子跟世家贵族被关禁闭的寡妇有什么区别?”
严嬷嬷大惊,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殿下,谨言慎行,这话也不能说,是要掉脑袋的!”
“那就让他来摘我的脑袋。”
我冷笑,“正好我还是见证了他落魄岁月的当事人,砍了我,刚好可以埋藏他灰暗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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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每晚都会来我的景仁宫,不知道是因为做样子给文武百官看还是做给我远在边关的爹爹与哥哥看。
只是他就跟个清修和尚似的,脑子里从里没有风月事。
每每和他同塌而眠,我都在想——
景安是不是没有感情和欲望的傀儡。
只是他这个傀儡只会被自己操控而已。
第二天醒来景安早就不在景仁宫了。
他就是一个天选打工人,每天恨不得掰成十三个时辰来用处理政务。
自从那次我把他脑袋打出血后,我们之间就没什么话题了,更别提叫我来找他。
但我今天实在是闷的急了,想出宫去转转。
皇后出宫到底不是小事,我只能亲自跑一趟上书房。
可惜,他还在朝上听文官上奏,不在这。
但我到底是景安做样子捧出来的“宠冠六宫”“史无前例”的男皇后。
虽然后宫只有我一人,但值班的公公绝不敢怠慢我,恭恭敬敬的让我进上书房里面等。
这一等,还真就让我发现问题了。
我没怎么来过上书房,对这里的认识就是历代皇帝处理奏折的地方,简称书房。
这样私密的地方景安估计也觉得我这样懂事的人不会进来,今天可不就凑巧了吗?
在他的桌案上,我看见了一张摊开的画卷。
画卷上的人约莫二八年华,身着一身湖蓝色襦裙,发丝尽数盘起,端庄富贵,笑容里又吐露出活泼机灵的劲儿,很讨人喜欢。
这是就算是我看了都会心声好感的女子。
前提是,我与她没有相似之处的话。
我觉得看了这幅画很久,或许也并不久,只是那一瞬间对我来说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画中女子和我是相似的。
没开玩笑,虽然我是个男子,画上的人是个姑娘。
但从眉眼的轮廓和神采来说,是相似的。
我仔细想了想,我在十六岁时候的模样。
我从小就不是很安静的性子,喜欢爬树翻墙捉猫逗狗,为此闯了不少祸,哥哥总是纵容又无奈的帮我背锅。
实在是背不了的,我就摊开手让爹爹拿柳条一顿抽。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也渐渐懂事了,明白了将军府于皇帝眼中的地位其实很特殊。
那一年是我最安稳的一年,是喜欢景安的时候,也是景安崭露头角搬出将军府的时候。
更是他抱着我,对我说“我会护你”的时候。
真可笑。
我可以确信景安确实喜欢我了。
只是他喜欢的,不过是恰巧十六岁、没被世事人情压没了性格、跟画上之人相似的我。
这种喜欢太短暂。
保质期只有短短几个月,或是一两年。
“皇上驾到——”
“启禀皇上,殿下已经在殿内等候您一炷香的时辰了。”
一炷香了吗?
竟然过了那么久。
我没听见景安的声音。
下一刻,上书房的大门被从外面打开,景安身着一身玄色蟒袍而来,气宇轩昂。
任何人见到皇上都得行礼,毕竟他是天道宠儿,是如今的世界中心。
可我压根不按规矩走,尤其是在发现我可能是一个替代品的时候。
“皇后找朕是有何事吗?”
“让其他人都退下。”
景安愣了下,随后摆摆手,“听皇后的吩咐,都退下。”
无关人员都退了场,我从桌上拿起那副画,仔细的端详着。
“是挺像的。”我看向景安,“你觉得的?皇上?”
他蹙了下眉,只是说,“别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
“这幅画……”
“我就问你一点。”我打断他,拿着话走到他面前,抬头逼问道,“你明明能有无数种方法让我或主动或被动的留在京城,为什么却张扬的迎娶我为妃?”
景安抿唇,一言不发。
“因为这张脸吗?”
我却是笑了笑,心中一股悲凉横生,眼前霎时就模糊了,一步步的往后退,摸着自己的眉眼。
“这里很像她吧。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去娶她,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呢?”
“男子喜欢男子本就为世人所不容,你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吗?”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还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践踏我的喜欢。”
“景安,可真是让我说对了,你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亦眠,我从未……”景安神色有些急,大步靠近我似乎是想让我冷静下来。
我觉得恶心,觉得他脏。
“你离我远一点!”
“收好这幅画,因为我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把画扔到他怀里,踉跄着后退。
“我要出宫透透气,你安排一下吧。”
景安近乎小心的将画收起来,那副紧张的神态,叫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苍天饶过谁,景安啊景安,原来你也会有爱而不得的人啊……哈…哈哈哈……”
-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但是我又觉得我没疯。
因为我并不痴狂的要景安爱我,也并不恨他。
我只是可怜他。
可怜他为了帝位机关算尽,不讲情面,到最后端坐高台之上,也不过是孤身一人的可怜虫。
我也可怜我自己。
爱意并不随着岁月东升西落反复无常,它只是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小片空间。
我可怜我被囚于庄重死板的四面高墙中,连出去透气都得来求的旁人准许。
恍惚间,我记得我曾经也是喜欢在长安街东奔西跑、热爱新奇事物不守规矩的少年郎。
可最后我才发现。
我更可怜爹爹和兄长。
可怜他们一腔热血为民而战的将心,可怜他们一时怜悯识人不清而造成的苦果。
更可怜他们遭君心猜忌,腹背受敌,惨死边疆的铮铮铁骨。
-
建安三年,匈奴来犯。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
我无法出宫,信鸽也许久未曾回来,不知爹爹和哥哥是否安全,可否受伤。
而我的身边都是景安的人,消息闭锁。
于是我只能日日守在乾清宫,靠着文武百官的闲谈听取只言片语。
“边关战士险峻,皇上若再不拨款,恐怕……”
“快了,苦什么不能苦将士,皇上已经让户部集资,最迟明日就能让军饷上路,快马加鞭,一路走一路集,最少一个月就能到了。”
我暗自苦笑。
若真是情况紧急,一个月的时间,尸体都烂了,粮食才到,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能求着景安有点良心,求他快点送粮草过去。
景安拥着我,一遍遍的说,“好。”
他没有食言。
第二天他上朝时,就下令即刻将粮草送往边关。
于此同行的,还有他一手提拔的一等侍卫傅寒。
傅寒是景安登基那一年的武状元,性格沉稳,武艺高强,通读兵书。
我就在乾清宫宫门外候着,却见他出来时朝我看了一眼。
那一眼,有感慨,有可怜。
我顿时汗毛倒数,站都站不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景安出来时,我抓着他问,“我爹爹和哥哥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们会安全的是不是?”
周围还有尚未散去的朝臣,景安微微蹙眉,一把拉着我疾步离开。
宫殿与宫殿之间的距离都不近,景安走的快,我就只能用上跑的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一路踉踉跄跄的来到了上书房,他推开门,一用力,我就甩了进去,勉强才站稳。
“这么着急着躲那些官员做什么?嫌我丢人,还是你心虚了呢?”
景安叹了口气,去倒了杯茶递给我。
“亦眠,你要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
朕自然希望两位将军击退匈奴平安归来,但世事无常。”
能得皇帝亲手端来的一杯茶,我也算是有着无上荣宠的存在吧。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手,又缓缓将视线上移,一字一句的问:
“你敢说,你没有动过对他们的下手的心思,哪怕是一分吗?”
“朕只能说,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朕都不后悔。”
这句话就像是彻底将我扔进了无间地狱,彻底宣判我死刑。
我挥手打翻他递过来的热茶,边笑边往外走,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湿满脸。
“不后悔……不后悔……”
“但是我后悔了……建德二十三年的那个雪天,我就不该用意带你出宫……”
“爹爹……哥哥……你们后悔了吗?”
我跨出房门时,满眼血丝,回头幽幽地问他,“景安。”
他看向我,似是有所不忍。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哪个夜晚,会被愧疚折磨的夜不能寐?”
景安的唇颤抖着,朝我走了一步。
“你总像个哑巴,既然你不说,我就替你说吧。”
我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愧疚这种复杂的、只有人才有的情绪呢?”
“守着你的江山吧。”
“你活该孤独一生,落魄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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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战世绵延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我日日心惊胆战,一闭上眼就是爹爹和兄长身着盔甲,一身血迹倒在黄沙上的惨状。
但我没哭,哭的人是嬷嬷。
“我们殿下,在这皇宫里怎么总是不如意呢?”
她似乎也有所预感,常常背着我偷偷流泪。
我只看着,还能反过来安慰她。
“嬷嬷,不哭了,你看我都没有哭。”
嬷嬷抱着我,出口尽是哽咽。
我看着窗外斜挂的落日,衬出一片似红似橙的霞光,心里生不起半分轻松。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战报递上朝堂时落下了帷幕。
粮草在中途被劫,慢了十余天到达。
而两位将军拼死守住防线,愣是撑到了傅寒赶来的那一刻,双双从马上跌落,没了生息 。
傅寒领了军命成了副将,再次领兵,大破匈奴。
我听到特意来禀报的公公说的消息,感觉架在脖颈上的刀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公公跪在地上,趴伏着身子,“殿下请保重凤体,奴才告退。”
公公走后,我浑身的力气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了,跌坐在地。
严嬷嬷早已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把我拢在怀里,一遍遍的说,“殿下,难过你就哭出来啊,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哭不出来。
我呆坐着,直到两腿都失去了知觉。
“嬷嬷。”
严嬷嬷连忙应道,“殿下,奴婢在!”
“你叫人去养心宫说一声,我乏了……不,说我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叫景安今后,都别来景仁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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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到爹爹和兄长都尸体,据说随着边关战士一起埋了。
跟着捷报一起回来的,只有两樽冷冰冰的漆黑牌位。
我接过他们,只觉得好沉。
沉的我想跪下去,直到我也死了,才能解脱,才能轻松。
景安还是日日都会来景仁宫,但我不见他,他就站在殿门外等。
冬寒夏暑,阴晴雨雪,次次不落。
旁人都说他情深似海,我却只觉得他阴险卑鄙,自私自利。
傅寒回来那天臣民皆喜。
我也出了宫,去城门迎接。
跟我一起去的有严嬷嬷,还有爹爹与哥哥的牌位。
我在城门上看这个民众欢喜的迎接将军归来,心头悲凉。
“嬷嬷你看,有了傅寒,他们就已经忘记了誓死守卫疆土的爹爹和兄长。”
“他们……还没回家呢。”
严嬷嬷的眼眶又红了,摸了摸眼泪。
“是啊,将军和小将军还没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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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感觉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胸口总是闷闷的,情绪不高,每天总是能睡很长的时间,清醒时也总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
大概是快死了吧。
我死的那天是个晴天。
大概真的是回光返照,我久违的感觉到了轻松。
所以我准备找个角度,美美的死。
在阳光下,斜躺在软榻上,吹着微风,听着鸟啼。
够美。
这样的死法,配得上我这祸国殃民的美貌。
我想,我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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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这短短不过二十年的人生,有三年的时间竟然都被锁在了宫墙里。
这座牢笼困住了我,也叫我的家拆的分崩离析。
“真想再回将军府看一看呐。”
我坐在自己的棺材上踢着腿玩,又瞄了眼不远处始终跪坐在棺材旁发呆的景安。
“回去吧。”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没有底线的利用,也恨你促使我爹爹和兄长的死亡。”
“所以你别在来这了,和你这种心眼子又多又脏的人待久了……”
“我怕轮回的路上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
我也不知道景安能不能听到,但是我清楚的看见他紧闭的眼皮不断颤抖。
随后他睁开眼,眸子腥红,用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目光在皇陵里转了一圈,每一寸都没有遗漏。
“朕听见了。”
随后一步一步,缓慢的往外走。
“眠眠,朕……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