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林斯竞醒了。
卓柯打电话告诉他,语气听似怨怼十足,音调却很雀跃,恨不得跑到电线杆上高歌一曲。
“足足躺了两个月啊,”卓柯捂着听筒,低声讲了一句粗口话,“我们免费伺候大少爷两个月。”
夏攸却很镇定:“情况怎么样?”
对面似乎没料到他这样反应,怔愣了片刻后才说得出话:“活蹦乱跳。我和邹飞泉招架不住,你快点来。”
电话挂断。夏攸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餐盘,收拾书包,同事端着午饭从身后路过。
“饭才吃几口?”
“有点事要过去。”
“出了什么急事吗?”
“小事。”
“哦。”同事目光一瞥惊叫一声,“你怎么把筷子塞到包里去了!”
夏攸慢条斯理把所有事情做得鸡飞狗跳:筷子从包里拿出来时,背包的一角已经浸了油,地铁坐反方向,刷付款二维码亮出软件名片。到医院门口,他骑共享折返到另一个路口,进便利店买了一份金枪鱼三明治。
收银员看到他,随口熟稔地问候:“怎么突然今天中午过来?”
“有空就过来了。”
“不换个口味吗?这周上新了新的,鲜蔬谷物,很健康。”
今天遇到的问题出奇的多,夏攸还是平静的口吻,语速却快了:“不用了,谢谢。”
叮一声,三明治热好,“你朋友今天不一起吗?”收银员低头去拿纸袋,再抬头面前没有人,已经徒手拿走包装滚烫的三明治的夏攸从玻璃门后探出头来,小鸟似的啁啾,飞速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
“明天吧。”夏攸含糊道,“他明天就有空过来了。”
然后,做任何事都很快的夏攸却决定走回医院。正值夏天,他不想把脚步放太快,两条腿却迈得很紧凑,有风从耳边穿过,他左右手轮换抛着三明治,走到住院部楼下,三明治正好变得温热,他的手掌和被晒烫的脸一样通红。
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恹恹地抽烟,是半小时前还在电话里催他的卓柯和邹飞泉。看来是刚睡醒的林斯竞把他们折磨得不轻,夏攸想了想,悄无声息走到他们后边。
两人没有注意到他。垃圾桶的烟灰缸上齐齐插着将近十个烟头,烟蒂和他们指间夹着的是同一款,半小时内他们平均每人抽了有五根。夏攸还能闻到他们西服上的烟草味。他皱着鼻子,刚要出声制止,邹飞泉用食指弹了一弹烟灰。
“怎么跟夏攸交代?”
“能怎么交代?实话实说。”
“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吧。”
“难怪你把屁放得这么轻松。”
身后的人冷不丁插话:“交代什么?”
卓柯顺口道:“当然是林斯竞失忆的事——啊。”他的“啊”字在看到夏攸的一瞬间由轻转重,像大白天撞鬼,硬生生拉高到破音。
“……”邹飞泉把烟按灭,冷静地收拾烂摊子,“就是卓柯说的那样,医生说可能是脑袋撞伤了,得继续留院观察。”
夏攸点点头:“不是说活蹦乱跳吗?”
“是活蹦乱跳啊!”
看他这样平静,似乎林斯竞出了天大的事他都能撑起来,卓柯松了一口气,咬着牙恨恨道,“一洗漱完就命令我们洗水果,洗完水果还要削皮,削完皮要切块——他除了什么都记不得,哪里不活蹦乱跳?”
“什么都记不得?”夏攸安静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住院的吗?”
“不知道。”
“记得家里人吗?”
“记得个屁。”
“你们也不记得吗?”
“记得个屁。”
夏攸唯独跳过自己,问题拐了个弯:“他今天要吃的是什么水果?”
“你昨天买的那袋桃子。”
“嗯。”夏攸说,“没关系,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还是没有变。”
邹飞泉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是这样。”
于是夏攸拎着已经变凉的三明治上楼看望林斯竞。电梯等了好一会却迟迟落不到一层,他转而走步梯。走到十二楼,t恤已经湿了一块,黏腻地贴在后背。走廊的冷气把他的鸡皮疙瘩吹浮,海浪一般交接着涌现,爬在他裸露的胳膊上。他推开门,也推开汗津津交在一起的眼睫,静悄悄地模糊地望着不远处的人。
林斯竞听到声响头也不抬:
“去洗个桃子洗了半小时。”
得不到答复,他才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门口俨然站着一个陌生的,在他的世界里全新的人。皮肤苍白,身形瘦弱,穿着快时尚品牌t恤,背着笨重的电脑包,手里捏着速食三明治,汗水从额头滑到眼睛里,又从唯一看得过去的眼睛密密匝匝落下来,像是不声不响流了很多泪。一个看起来老实到整天帮人跑腿也毫无怨言的上班族,就算是碎纸机坏掉让他手动撕几百张纸也乖乖照做的乖乖实习生。自己绝不会接触这样的人,这里也不是他在上班时间偷溜去大哭一场的楼梯间。所以林斯竞理所当然地收回目光,把他的立场推到一边:“隔壁床的去散步了。”
夏攸走过来,把三明治放到柜子上,随手抽出旁边的纸巾擦掉脸上的水。林斯竞对他这种没有礼貌的行为不爽,但也不耐烦搭理他。接着夏攸去了一趟洗手间,很快,走出来时手指有洗手液的香味。他坐到林斯竞旁边,开始剥开三明治的透明包装。
“有点凉了。”
莫名其妙。
林斯竞翻着手机,出于礼貌还是嗯一声做答复。
包装剥到一半,想起林斯竞似乎是不该吃速食,夏攸收了手。林斯竞闻到金枪鱼味,扭头看了一眼,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见夏攸拿起果篮里的桃子,开始认真地削皮。
林斯竞顿了顿,还是牵起一个微笑:“这是我的。”他指病房另一头,“那个才是隔壁床的柜子。”
两句话间夏攸已经把桃子皮削得差不多,把桃子转了个圈,削得更滑润、更漂亮的那一面对准他。
“你要吃吗?”
夏攸把桃子递给他,看他没有接,只好切块放进盘子里,接着削另一个。
“卓柯和邹飞泉带着要洗的那两个桃子跑掉了。”
语气像谈论天气。听到半小时前刚认识的名字,林斯竞才反应过来,这是认识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认识”,他不指望能从沉睡两个月、醒来还隐隐作痛、比医院的墙壁和床单更干净更散发消毒水味的脑袋里挖出什么来。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人的语气透露着跟卓柯和邹飞泉的熟悉,也目睹了自己的反应,应该清楚自己失忆的事情。不同于卓柯大惊小怪大喊大叫、邹飞泉怀疑地三番两次试探,老实上班族或者乖乖实习生看起来平静非常,一上来就自然而然地替他做事,面对他的模样像是情人节当天要去赴约却听到加班的消息那样,不需要解释,被领导扣留在公司也任劳任怨。一瞬间,林斯竞居然有一种火大的感觉——
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觉得他记不得也无所谓,还是要装作无所谓来整蛊他,等他的应对。
夏攸削了两个桃子只用了三分钟不到。这三分钟里,林斯竞早就静静地收敛了笑意,手指无意识滑动屏幕,眼睛却毫不客气盯着他,有一种伺机而动的冰冷意味。
而夏攸接下来只做了三件事:
他给桃子块插上牙签,终于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夏攸。夏天的夏,生死攸关的攸”;
接着,他拿出手机给林斯竞打了个电话,指着屏幕上闪烁的“夏攸”两个字,告诉林斯竞,有事就联系他;
最后,他按铃叫来护士,给林斯竞换吊瓶。间隙里,他背好电脑包,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林斯竞盯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盯空无一人的病房门口,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廉价的茉莉香精的洗手液味道。护士推着车子离开,滚轮咕噜噜地响,一阵一阵踩过他紧绷的神经,他拿起手机,指尖路过夏攸,毫无犹豫拨了另一个号码。
对面刚接起,就听他笑吟吟地问道:“卓柯,你和邹飞泉哪里找来这种神经病保姆的?”
卓柯被他的语气习惯性吓得一缩肩膀:“什么保姆?”
“夏攸。”
卓柯呆了一呆,很快,他哈哈大笑起来:“谁告诉你他是保姆的?”
“一进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忙前忙后,是按小时算的护工?”
卓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笑出几声咳来。凭着本能,他掐在林斯竞冷笑的前一秒见好就收,认真道:“夏攸真的什么也没说?”
“不然我问你做什么?”
“你刚刚也是这个态度对他?”
林斯竞顿了顿,似乎为自己刚刚没有发火的原因感到困惑。
没有等他找到理由,卓柯就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告诉他:
“知道为什么吗?”卓柯一字一顿,“因为——”
他拉长音调。
“夏攸是你男朋友啊。”
准确来说,林斯竞是失去记忆,而不是记忆滞留在某一岁的某一天。
他全然不记得以前。
不管是睁眼不久后见过的卓柯、邹飞泉,还是掉队姗姗来迟的夏攸,对他而言都是实打实的陌生人。就连“林斯竞”也是。在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摸索许久也摸不出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需要摸到床尾的护理记录卡,眯着眼睛恍惚辨认半晌,才后知后觉读起来都很生涩的那三个字组成的是自己。但好在他还认字,认知功能完好无损,结果并不算坏。
刚醒过来的脑袋还在钝痛,这是证明他受伤了,失忆了,而不是失智了——就算卓柯和邹飞泉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他十几年的好友,护士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确实常来看望他,他也不会蠢到完全轻信他人。
所以林斯竞不把这种初落地便如惊天巨雷的言论当回事,一边应付卓柯,一边快速阅览手机里的内容。
“是吗。”
卓柯咋舌:“你就这么平淡?”
“我是同性恋?”林斯竞反问道。
“你不是吗?”
卓柯把烫手山芋抛回来,林斯竞不置可否。无论是不是同性恋,他都有一点可确定:
他对夏攸没有任何波动。
心和欲望,什么也没有。如果夏攸是他的男朋友,也大概是过去式,是“以前的林斯竞”的男朋友,和现在的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这么说或许未免太过没有人性,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具身体里可能曾一前一后住进过两个灵魂。
林斯竞突然笑了:“看来我不是。”
他截了个图,发给卓柯:一张空白的聊天记录,内容似乎被清空过,所以一切证据都清清楚楚摆到面前。
备注“白痴”前加上的A,背景图的主角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脸颊红似两只圆苹果,撇着嘴不情不愿地瞪视镜头,穿着幼稚园表演时浮夸的亮闪闪芭蕾裙,手举着一张奖状。
林斯竞道:“这是我微信里的置顶。”
“哦——”
卓柯装腔作势的,把旁边开车刚好遇上红灯的邹飞泉吸引过来,只一眼,就随意道:“好端端的看夏攸小时候照片做什么?”
“……”卓柯说,“你问林斯竞啊。我只知道他是同性恋,不知道他以前还会把夏攸置顶诶。”
“……”林斯竞说,“这是女生。”
邹飞泉说:“这是夏攸。”
“我不管这个A白痴是谁,夏攸也随便,但是背景是女生,她穿的是裙子。”
“什么意思?”
“我的背景是女生,旁边站着的是我吧,长得很像。所以这是我的初恋?不然我想不到别的理由会把一个幼儿园小孩换成背景。”
“不然你把图片放大看看?”邹飞泉提议,“我说的是——那张照片,是夏攸。”
林斯竞滑动两根手指,眯起眼睛。
夏攸同学,舞蹈小标兵奖。
林斯竞挂断了电话。
听到忙音,卓柯和邹飞泉面面相觑如同世界被按下静止键,直到同时爆笑出声,将红绿灯吵醒,车流才开始涌动。
卓柯放大图片,还在不可置信:“真的是夏攸?”
邹飞泉启动车子,也觉得这世界误打误撞得奇妙:“只是随便说说的,我记得他们幼儿园就认识了——但是我没想到真的是夏攸。”
完全不知情的夏攸赶到公司时恰好距离午休结束还有十分钟。他囫囵将三明治吞咽完,坐到工位前开始办公。部长绕过来,轻轻一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到办公室去。
“斯竞好一些了吗?”
“嗯。”夏攸解释,“他今天刚醒,医生说还要休养一段时间。”
部长惊喜道:“大概多久?”
夏攸沉默了一会,摇摇头说:“还不知道。”他想想又替林斯竞解释,“他现在很不舒服。”
闻言部长神色转愁,叹了口气,“我没有不满的意思,毕竟出了意外,谁也不想的。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他给夏攸倒了一杯热茶。夏攸道谢接过,立刻明了他的来意。
“部长,是有什么事吗?”
“小李要辞职了。”
“什么时候?”
“上周提的,辞职已经办好手续,接下来半个月进行交接。”部长迟疑了一会,还是缓着态度商量,“现在她的位置还招不到合适的新人,手底下几个人没人管……斯竞又还在医院,你也是空档期……以前只带斯竞一个人是可以的,因为光是跟着他就已经很艰巨了……但是现在……”
许多话一笔带过,夏攸脑子却滴滴作响。他从毕业开始就进了这家公司的编辑部,至今已有三年之久,领导的言外之意落进他耳朵里,如同自带翻译器那样精准而清楚:
他不能再只带林斯竞一个人了。
小李手下的人……他想了想,想出几个角色来,“我知道了。是都要我来跟吗?”
部长摇摇头,说不是,基本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
“你带爱丽丝就好了,可以的吧?”
爱丽丝。
夏攸在群里搜索了爱丽丝三个字,总算找到来人:天使爱丽丝。他隐约有些印象。
近几个月,天使爱丽丝的作品在新人榜上霸榜不断,无论是订阅还是评论,总热度甩了第二名几条街。当时他也有注意到,这是他见过除林斯竞以外的第二个初出茅庐就能获得如此巨大反响的新人,只是他对少女恋爱漫画向来不感兴趣。一次林斯竞不经意刷到,点进去翻了几页,低着眼睛嘲讽道:
“到底是谁在看这种恶俗的东西?”
恶不恶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林斯竞这个人表里如一的恶劣,很轻易看不惯,也很轻易地给出薄鄙的评价。并且他还知道,如果林斯竞知道他要去当天使爱丽丝的编辑,到时候一定会把事态闹得不可开交。
但也只是“如果”罢了。
现在的林斯竞什么也记不得。夏攸都不记得,更何况天使爱丽丝。
夏攸嘴上说着“考虑”,但这件事容不得他拒绝,他只是想尽可能再拖延一些时间。他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不过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始终站在林斯竞那一边,喜欢林斯竞喜欢的,讨厌林斯竞讨厌的,就算那些东西和他没有一丝半缕的关系。就好像林斯竞没有他站在身后就会死掉一样,尽管他的肩膀比林斯竞更瘦小,风会先穿过林斯竞,再穿过他。
怕什么来什么。
林斯竞的来电把他惊醒,他捂着听筒快步走到卫生间,期间林斯竞已经不耐地挂断过一次,接起时对面安静了好一会,才强撑着礼貌道:“你好。”
“……”夏攸陌生地回应,“你好。”
林斯竞继续礼貌道:“你让我遇到事就给你打电话,对吧?”
“对。出什么事了吗?”
林斯竞的礼貌简直可以打一万分,因为他把尴尬的问题问得谦虚而认真:“请问你把我微信拉黑了是怎么回事?”
夏攸沉默了一会。
“头像是绿色的卡通动物,昵称‘编辑虾油’,是你吧?”
夏攸下意识反驳道:“那是尤达……是我。我把你拉黑是因为……”
他如鲠在喉,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扯不出谎来,只好乖乖诚实道,“是因为我忘记加回来了。我们在几个月前吵过一架。”
“几个月前?”
“有半年了。”
“然后我出车祸了,在此之前都没有和好?”
夏攸想说你出车祸和我没关系,是因为你当时疲劳驾驶,可是,如果我们没有吵架,或者可以及时和好,那么我们会坐同一辆车,那么开车的就是我,我开车向来很专心很安全。所以他抿着嘴唇,声音弱了下去:
“抱歉,我待会把你加回来。”
林斯竞不作回应,径自挂断电话。
将林斯竞放出来后,两人也没有在微信上联系。第二天夏攸去医院看望他,他正靠在床上看书,闻声看了夏攸一眼,目光从扫视到收回只有不到两秒,夏攸却觉得自己被从内而外地审视了一遍。
夏攸把果篮里的水果补充好,像上次那样把水果削皮切块,然后坐在一旁看他看书。林斯竞不知道他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哪有这么照料——“男朋友”的?
不知为何,从一开始见到他,林斯竞就打心里憋着一股火,像汽油燃尽的打火机,断续打响一点微弱的火光,声势浩大,火苗时高时低,但最高也只在胸腔,烧不到喉口来。没有记忆的人对刚认识的人胡乱发一通脾气,那无理取闹得也太莫名了一些。
林斯竞眼睛都不抬:“你来干嘛?”
“来看你。”夏攸凑近他,自然而然将手掌贴到他额头。他的手心软凉,有薄茧,将林斯竞的火气温下来一些,“你好一点了吗?”
“我只是头痛,没有发烧。”
林斯竞躲了一躲,又觉得自己闪避得太过明显,只好僵在原地几寸后,脸偏过去。
“还是很痛?”
林斯竞觉得他吵,刚想让他安静,就见夏攸似乎迟疑了一会,摇摆不定地问:“……要我按摩吗?”
这都算些什么事。
以前吵架是夏攸理亏?
思绪之间没有及时回应,夏攸却仿佛如释重负,竟在他旁边松出一口气来。这不是认错的态度吧?林斯竞在心底冷笑一声,合上书,面色不显,反而仰着脸,特意将眼瞳半藏在睫毛下,这样显得眼睫更乌黑一些,认真地脆弱道:“可以吗?”
夏攸不再犹豫,探过身体帮他轻轻按摩太阳穴。林斯竞常常因为失眠熬夜而头痛,痛起来跟要命一样,说是有针在太阳穴里扎,为此他专门跑去中医院学了一套按摩手法。不知道现下是怎么个痛法,但这么做也聊胜于无。
“你是编辑?”
“嗯。”
“什么编辑?”
“漫画编辑。”
“那是什么?”
夏攸一愣:“……给漫画家反馈建议的?”
林斯竞似乎饶有兴趣:“都有哪些漫画家?”
“只有一个。”夏攸坦然道。
夏攸按得专注,很快鼻尖上出了一层薄汗。林斯竞看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只带过一个人,大概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组合。他闭上眼睛,舒服之际开始有昏沉的睡意,夏攸扶住他下滑的身体,为他盖好被子。在转身离开之前,有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却是林斯竞睡迷糊了,和以前一般下意识攥着他。
林斯竞车祸之后反而意外地能睡好觉了。
夏攸蹲在床边看着他,许久,终于下定不由自主的决心,用脸颊轻轻贴他的手背。林斯竞手骨漂亮,凸起的血管脉络呈青紫色,如同蜿蜒的河谷,静静地渗过夏攸的皮肤,淌进他身体里去。他无声无息贴了一会,确定林斯竞睡沉,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午安,”他小声说,“晚安。”
一个月后,林斯竞出院。脑袋查不出什么问题,医生说只能等后续慢慢恢复。他额头的伤痊愈得差不多,只留下一道很浅的豁口,林斯竞走神时常忍不住拨开额发,摩挲那块瘢痕。不算明显,还是被爸妈注意到了,两个人刚下的回国飞机,不顾疲惫,一个劲打量他,在车上十分小题大做,弄得林斯竞也紧张起来。
“药膏有没有涂?”
“什么药膏?”
“去疤膏呀。”林妈妈打掉他的手,埋怨他,“实在去不掉,就做手术算了!”
“……”林斯竞还以为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后果,“哪有那么夸张?”
对他失忆这件事浑然不知的林爸爸揶揄道:“夸张?你以前膝盖磕碰一个口子都要去看医生,就怕留一点疤。现在可是在脸上。”
林斯竞想象不出自己如此花孔雀。他不觉得有一些伤痕是怎样天大的事,他又不是艺术品,更何况部分艺术品也被容许有瑕疵。但以上想法他不好说。他尽量不在家人面前做和他们印象背道而驰的另一个人。
“知道了。我之后看着办吧。”
林妈妈说:“叫你乱开车,回去之后我就把你的车没收。”
“那我怎么出行?”
“小攸不是有车吗?你俩一起啊。”
“难道我每次出门都要叫夏攸吗?”
林妈妈奇怪道:“难道不是吗。”
林斯竞无话可说,闭上眼睛假寐。
家长见状也不好打扰他,在前面低声嘀咕,无非是什么“夏攸去哪里了”、“他怎么没来医院”、“待会叫他来一起吃个饭”。
林斯竞终于出声制止:“夏攸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必非得来。”
大病初愈没一点喜气,反而脾气见长,两位家长见他把脸扭向一边,眼睛闭着,睫毛却不安分,颤动里几乎擦着火星子,只好关上了嘴。
火星子在进家时勉强熄灭,家长抢在开饭前抓紧给夏攸拨了个电话。夏攸不知是临时找了个借口推脱还是真有工作,在那头温声保证过几天一定过来,带着卓柯和邹飞泉一起聚聚。
饭吃了两口,林妈妈心不在焉,过了半天,还是踌躇着开口问林斯竞:“你们是不是还没和好?”
“都没吵架,哪来的和好。”
林斯竞不算睁眼说瞎话,半年前的事和现在的他也没关系。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吵了个什么架能吵半年,两个人的心理年龄加起来有他鞋码大吗。
林妈妈依旧忧心忡忡:“那他怎么不来接你出院?”
“你们不在的这阵子,他看我看得够多了。”
“是吗?”
林爸爸赞同:“对,夏攸之前不是还经常给你发斯竞的情况吗。要是我,我受不了天天看一个大男人。”
林妈妈松了口气,转忧为笑:“两个人好好的就好。”
“……”林斯竞静静地,不动声色地观察妈妈的神色。见她是真的笑意轻松,模样欣慰,品出十分的不对劲来。
什么叫“好好的就好”?
难道自己真是同性恋,还跟家里出柜了?
林斯竞故作漫不经心:“干嘛这么担心?”
“担心啊。”林妈妈恻然道,“除了小攸没人受得了你,如果他也受不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林斯竞额角直跳,“卓柯和邹飞泉也受得了。我们一起有十几年了。”
“在一起也有在一起的不一样。”
饭桌上仅有三人,心事如同大转盘,顺时针轮流转了一圈,指到谁谁味同嚼蜡。
接下来几天,林斯竞才如同被架入刑场缓慢等死——家里人张口闭口都是夏攸——这个糕点夏攸会做,比外面买到的都好吃;夏攸冬天的羽绒服忘了取走,上次被一个没有经验的阿姨放进洗衣机洗破了;还有夏攸和他小时候合照了一整本的相册,妈妈时不时取出来回味,一张张讲背后的故事——
夏攸如同死刑药物,从他的静脉血管扎流进去,他要一分一秒地等死,无论是身体还是大脑都在告诉他完蛋了这可是死刑药物,这是夏攸,刑场上还要放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好叫他快乐一些去送死,哦,主题曲也在夏攸夏攸唱个不停。
林斯竞从苏醒到现在,姑且算他活了两个月,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煎熬,夏攸两个字无时无刻不在充斥他的生活,叫他烦躁得很。他偶尔会想自己被撞后是不是其实尚未苏醒,这实质上是特别漫长的一场噩梦,只不过在梦中活成随便哪部作品的人物,醒来后他就是他自己,不是众人口中的林斯竞,生活被剧本安排二十多年,但他毫无印象的林斯竞,就好像谁把他的生活走了一遍过场,走不下去了再将他推出来,不依不饶让他活着,逼他收拾烂摊子。
总算知道之前卓柯和邹飞泉几次撞到夏攸照料他,露出的那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是什么意味,“青梅竹马真的好恶心”又是什么意思。一个人以所有人都在默许的姿态,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地渗透到另一个人的生活中,确然是无比恶心的事。
好在这段时间持续得不算长,夏攸来了。
夏攸、卓柯和邹飞泉都提着大包小包。比起卓柯和邹飞泉,夏攸的交际能力显得更为薄弱一些,始终安静地吃饭,被话题提及才咽下嘴里的东西作答。饭吃完,几个年轻人钻进游戏房打一会电动。
游戏房灯光昏暗。他们围着显示屏,除了夏攸一人一个手柄。夏攸不爱打游戏,坐在一边看手机漫画。游戏间隙里,林斯竞瞥去一眼,看到画面里一闪而过的,非常华丽浪漫的画风。
夏攸在看恋爱漫画。
之后他又不经意看了一眼。
女主角正和男主接吻,脸上红晕如同飞霞,身旁还开满了樱花、蔷薇和不知道什么品种的亮闪闪的花卉。
林斯竞拇指一滑,按键歪到一边,操纵的小人掉到悬崖里,彻底game over。卓柯连忙把他挤走,叫他远一点,不要挡屏幕。
夏攸很敏感地捕捉到林斯竞投来的视线,露出一点上课开小差被抓包的不好意思,飞快息灭手机屏幕,掩耳盗铃往身后藏。然后往旁边挪了挪,把软沙发给林斯竞留出一个空位。
而林斯竞在想的是,夏攸不是同性恋吗,怎么还看言情漫画?
他不打算真的到那边去,坐在原位上等待重新开局。期间夏攸走过来看几眼,不忘突然给他端水拿吃食,都挑在他嘴闲还没来得及动手的时候。他为了抚平被观察的不适感,硬生生冷着脸表现出不想吃喝的样子。夏攸也不尴尬,回去又捧着手机,重拾那本漫画读得津津有味,入神得时笑时皱眉。
几局游戏下来打到晚上十点多,几个人起身道别。卓柯和邹飞泉先上了车,而夏攸走出几步,又迟疑地停住脚步,回望低声问道:
“你要回去吗?”
“回哪里?”
“你自己的房子。”夏攸说,“如果你要回去的话,再打电话联系我。或者我现在把钥匙和地址给你。”
“你怎么不早说我在外面住?”
“之前忙,没找到时间回去收拾,三个多月不住人积灰了。”
林斯竞想现在就走,和家里人住听没完没了的唠叨他受不了。一转眼看到夏攸停在外面的车,回想起他们在医院里二人独处时半天闷不出一个响屁的那一个多月,还是忍耐道:“那你把东西给我吧。”
夏攸把银圈上的钥匙拆下来递给他。林斯竞略微近视,但视线还是捕捉到另一把长得一模一样的钥匙。
“备用的。”夏攸好像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前会经常把钥匙弄丢,然后找我要。”
“……”林斯竞嗯了一声,“你拿着吧。”
他明天就把锁换掉,然后配十把备用。
不管是多好的朋友,别人能拿到钥匙随便进自己家算怎么一回事。
他还在低头调开打车平台,按照夏攸发来的地址输入,听到很轻的两道脚步声,夏攸动物似的靠近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微微仰着脸看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夏攸不只瘦弱,个子还低自己小半个头。
夏攸皱眉道:“你留疤了?”
每个人都揪着这个问个没完,林斯竞没心思应付他:“留了。”
“医生开的祛疤膏你没有涂?”
“不涂,涂那个干嘛。”
夏攸半晌不出声,林斯竞一抬眼皮,见他微微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蠢样,似乎因为自己的变化而呆滞。这才发现不认识自己了?一时间,心头压着的那股火重新上蹿,林斯竞反而笑起来:“涂那个干嘛?”
夏攸回过神,摇摇头,“不想涂就不涂。”
林斯竞的恶劣因子冒头,要继续呛声才勉强舒心。于是他向前紧逼一步,眼睛和肩颈都略微压低,在夏攸的脸上迫出一片阴翳,笑在夏夜里都是冷的。
“我不涂。我留疤也不会难看。”
下半句挑衅似的讥讽“你有什么问题”还没讲出口,没想到夏攸一动不动,半步不退,就着那段近距离盯着他的额头,认真地赞同他:“确实不难看。”
“……”
认真到怀疑不了诚意。
林斯竞的火一下子被浇得不上不下。他收好钥匙和笑容,直起身体,“回去了。”语气又变得冷淡。
夏攸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进家,直到大门关上,他只能窥见一点门缝露出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失忆的原因,林斯竞的火气变得比以往更大,还来得毫无缘由。
如果说是防御陌生人,却偏偏对自己不同于卓柯和邹飞泉,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出了差池,这段时间来苦想却始终想不明白。
相识二十多年来,夏攸像清楚自己那样地懂林斯竞。他看林斯竞如同看一面明镜里的自己。他可以洞察到林斯竞每一种眼神,每一样心思,他懂林斯竞的笑和难过,懂林斯竞的卑劣和矜骄,有时候他甚至比懂自己要更懂林斯竞。就像半年之前他还未明了自己想要什么,就已经先行一步察觉到林斯竞的不想要。两个人一起行走二十多年,到头来却都在心照不宣地返回原路。
他时常甚至宁愿不要懂。
良久,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一转身,卓柯和邹飞泉正摇下车窗,食指夹着烟:
“要不要去喝一杯,再坐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