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此时日光未出,青灰色薄雾未散,雪岩上的松树的枝干又堆上了一层厚厚积雪,白色的松针缝隙中,隐隐可见其下的远山与云雾。
虚云师兄本来在观音座下弓身扫雪,见了慧觉,拿着个扫帚两三步拦住了他。
“小师弟?听说你在修闭口禅?”
慧觉闭着嘴,白了明知故问的师兄一眼,没好气地掏出兜里自备的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止语’二字。
虚云师兄笑了笑,他先是把旁边松树下卡在石缝里的积雪清出来,才对慧觉说。
“哎哟,不说话的小师弟也很可爱。那等你三业清净之后,再找我论禅。”
谁要找你论禅!慧觉气哼哼地收了牌子,明知道他在受罚,还逗他说话!
他下了石阶,离开云台,继续走向食堂。
只是可惜了师兄的话本……他想起昨日,寂善师兄慌乱中试图用脚尖把话本踢向床底更深处,却被寂情师兄无情收缴,人赃俱获,一并压向戒律院。
少年走在雪道上,不禁眼圈一红。
都是新到的话本,他还没看过呢。
“慧觉师弟!”
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是被没收话本的寂善师兄。
年轻的僧人在雪道不远处端着钵碗,朝小师弟招招手。
慧觉抹着眼泪,一路小跑过去,寂善师兄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绣着梅枝的手帕,擦他满脸的眼泪,还有手指缝的鼻涕,皱着眉数落他。
“怎么掉金豆子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话本没了吗?”
“……”
“这么伤心,改天我带你去京城,请你吃冰糖葫芦和芙蓉糕……”
话音未落。
“寂善师弟,师父有事找你。”
寂情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身后出现了,他一出现,寂善师兄的神色淡下来,最后仔细地将小师弟的眼泪擦干,收回了手帕。
“知道了。”
慧觉吸吸鼻子,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手帕的香气。
出家人受十菩萨戒,其中有一条是“不着花鬘好香涂身”,不允许佩戴香囊香花等物什,师兄就不怕受罚?
他最喜欢寂善师兄;和其他所有光溜溜脑袋的师兄不同,只有寂善师兄有一头浓密的长发。
而且寂善师兄总有些新鲜的小东西和他分享——什么会喷火的小木人啊,手持的会发出响声的小传经筒,有时候还有些碎掉的糕点渣……虽然师兄不满意,但他可开心了。
只可惜,寂善师兄好像要走了。
想到这里,他拉住师兄的衣袖,想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走。
张了张嘴,却想起自己正在止语,不能说话,于是只能憋红了脸,用力向下拽了拽袖子,再眼巴巴望向师兄。
没想到这次,寂善师兄沉默半响,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等小师弟下山之后,可以来京城的唐府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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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善师兄走后,日子变得无聊起来。
又一次对着天上的雪鹰发呆后,慧觉有些闷闷不乐。
阿贡上师和寂情师兄也每日见不到人影,他做完日课,只好去找不太熟的虚云师兄打禅机。
此刻,正巧碰见了拿着长杆扫把,似乎要离开云台的虚云师兄。
慧觉问:“师兄,你要去哪里?”
虚云师兄依然拿着那把快被磨秃的扫把,他笑着说:“雪吹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慧觉冷哼一声,心想:这就开始了?
但这可难不住他。
“师兄,若是没有雪呢?”
虚云师兄不急不慢,改说:“脚走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没办法说他没有脚了,因为脚就长在他身上,慧觉深吸口气:“若是你的脚不走,你又去哪里呢?”
这是一个很有歧义的发问——难道决定你去哪的是脚吗?不是你的心,而是你的脚吗?
虚云师兄笑着看他一眼,说道:“我去吃饭。”
慧觉拿不准他是不是投降了,犹豫着发问道:“师兄是……饿了吗?”
虚云师兄收起扫帚:“小师弟能和我论禅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我是人,毕竟还是是肉体凡胎,不可脱离五谷。所以我现在得去祭祀五脏庙,供奉这座肉身佛了。”
他站在雪松旁,朝小师弟深深一拜。
慧觉愣愣站着,收起了功课日进的些许得意——虚云师兄的境界,恐怕要高出他许多。
烟雾缭绕间,转经筒摇转,法螺声沉沉。
慧觉嘴边诵着一段经文,但头却歪着,一点一点往下垂。
最终头一坠,抵着圆形的菅草蒲团睡着了。
在大殿,香花环绕的佛像前。
久违的,他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是一颗菩提树,周身缠绕着一圈圈的红色线绳和绳结,随风摆动——那是人们的祈祷和祝福。
他没有眼睛,只有通过树皮,树冠,树根来感知到周围的一切。
大旱三月,灰白色的树皮早已发干发皱,细长似尾的树叶被晒得焦卷,他把树根探到很深,去汲取水分。
他很是口渴,但赤日当空,已经很久没有降雨,由于干渴,水分蒸发,身边的同伴们在焦虑干燥中接连死去。
连井水也干涸后,人们割裂他的皮肤,凿开深深的裂缝,用嘴急切的吸取树皮分泌的乳汁,红色的绳结被割开,被践踏,他不得不吸收地上即将蒸发的水分——包括人们因为争斗而渗入土地的血液。
不知道多久以后,赤地千里,活物只有他。
然而树也快死了。叶片逐渐干枯,变黄脱落,光秃秃的树干已经没有了累赘的叶子,他苟延残喘着,燥热的风在他的伤口上吹拂。
他的根系已经伸展到极限,水分消失殆尽,但太阳依旧那样炽热。
当太阳终于西沉,热度终于从他身上退却后——他竟然迎来了第一场甘霖。
猝不及防,冰凉的雨点砸在了他的头上。来不及欢呼和雀跃,他贪婪地张开每一寸毛孔,极力伸展着身体,想要接触到更多的水分。
“本该荫庇千里,受万人敬仰的菩提树,怎么此刻比我还要狼狈……”
一只手抚上了他被刀斧凿开的伤口,男人的声音很轻,透着些沙哑。
“痛吗?”
他没办法说话,男人显然也不指望他能说话,他似乎又做了什么,空气中的水分越发密集潮湿,远处雷声阵阵,很快,更多更密的雨点落下,有些水珠顺着枝干滑下,激起伤口深处的一阵颤栗。
男人之后有空便会来,有时是三天,有时是一个星期,但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
他一来,雨就随之而来。
虽然男人的身上,也有一股雨水也冲刷不掉的、血的味道。
但树很感激他;他重新振作着长出细长的,深绿色的叶子,在这一方湿润的净土上,再次覆荫如故。
他甚至还想要为人类结出金黄色的菩提子,作为感谢的礼物。
但雷声怒音,尖锐的风声响起——
“孽龙!此地天罚大旱,你私自降雨,该当何罪!”
电光雷鸣之中,张狂的笑声从高处传来。
“哈,龙族行云布雨乃是本能,怎么?如今天界连这点小事都要管?”
“小事?果然是一头消息不灵通的低微小蛟——如今龙王降雨都必须听从调令!何况你这低贱蛇种?天兵天将何在?!”
“末将在!”
“拘下这头孽龙!”
……
电闪雷鸣,轰鸣嘈杂声中,他的心跳急促,叶片发出哗啦啦的细小风声,但在一片漆黑之中,他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他拼命想要睁眼,但落在身上的细雨停了,周围热气重新聚拢,变得炽热,他再次感到口渴,皮肤刺痛干裂。
他急于想要睁开眼,将所有的灵力汇聚在漩涡状的树瘤处,待树叶全部焦燃,结出的种子也全部枯萎。
待他终于可以睁开眼,他看见了——
极远处的洞穴中,冷气缭绕于洞穴中,山洞中的白龙,头尾被冰雪覆盖,通过透明的冰层,可以看见龙身大片呈灰白色,被冻得萎缩的一根趾爪露在外面;
这似乎是一条蛟龙,冰川般的蓝色眼睛,空空荡荡,似乎已经没了生息。
额头上刚生出的龙角被拔掉,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血红。
慧觉醒来之后一抹眼角湿润,竟在梦中流泪不止。
他此时躺在熟悉的低矮床榻中,恐怕是师兄抱他回来的。
此时天色入定,地面冰寒,慧觉却顾不上那么多,他裹着被单,打着赤脚,冲向长长的廊道,急急地去敲师兄的门。
“……师兄!师兄!我做了一个怪梦!”
深夜被吵醒的寂情师兄披上红袍,在手上燃起一盏油灯,将他带到了阿贡上师的居所。
桌上的香才燃起一个头,阿贡上师闭目坐在蒲团上,似乎知晓他们的来意。
“慧觉,做了噩梦?”
慧觉拼命点头,又说:“阿贡上师,你为什么是紫金色的?头上为什么会有太阳?”
阿贡上师闻言撩起衣袍,走近,食指在他眉心一点。
滚烫的指腹一碰到他的前额,竟激起彻骨的冰寒之感——凉意由额头窜到脚底,慧觉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现在还有吗?”
慧觉眯起眼睛,他揉了揉眼睛,随即瞪大了双眼。
“没有了!”
先前看到的相好光明,紫金色佛像连带着背后如同太阳一样耀眼的金色光圈,如同幻觉一般。
他又去看师兄,此刻面色僵硬的寂情师兄身上的浮动的白光也消失了。
慧觉又扒着扇门,探出身体,看向走廊道:“黑漆漆的影子也没有了!”
寂情此刻才反应过来,师弟恐怕是开了天眼。
但……这怎么可能呢?慧觉只受了最基础的大乘五戒,未受菩萨戒、金刚乘三昧耶戒,师父还未与他灌顶,传他秘法!
在收缴话本之后,阿贡上师只让慧觉念阿弥陀佛,不让他修别的法门。
荒诞之感袭击了他,他看向这个身量不足他膝盖的黄口小儿。
随便念几句佛号就能开天眼,看前世……那我的日夜苦修算什么?
心神恍惚之间,他对上了师父的双眼——平古无波的眼神如同寂静的深潭,眼瞳里映上的烛光仿佛两点明火,轻易洞察了他全部的所思所想。
寂情浑身一震,勉强收拢心神。
阿贡上师抚上慧觉的头顶,对他说:“慧觉,我封住了你的天眼。你在梦里所见,乃是你的前世。”
慧觉没有在乎被封掉的天眼,他只是急切问道:“阿贡上师,我前世是菩提树吗?那……那头蛟龙又是……”
上师摇了摇头,沉声道。
“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慧觉,莫要着相!”
最后一句话如当头棒喝,让慧觉浑身一颤,垂下头去。
虽是对慧觉所说,严厉的眼神却陡然射向一旁——寂情喉结滚动,也低下头。
阿贡上师看着垂眸不语的小孩,来得匆忙,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衣。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慧觉的场景——
时属隆冬,深雪没膝,弃婴被生母抛弃被破布包裹埋在路旁。幸而有雪鹰以爪去雪,以腹羽暖之,肩羽相护让婴儿免于冻伤。还为其捉来母羊,令其用乳汁喂养。
他在定中见到这一幕,出定之后,立刻亲自前往悬崖下的山谷,征求雪鹰同意后护养婴儿。
于是红烛暖光下,上师给他多披了一件红袍裹着,又用毛鞋给慧觉垫了脚,让他回去好好睡觉。
待到慧觉走后。烛光映照之间,阿贡上师看向墙上所绘的阎浮提众生相,佛居于顶上,香花床幡宝盖,菩萨、鬼神、天龙八部,围绕护持。
目光下移,又看向桌上宝瓶、铃、杵等法器,缓缓开口道。
“……慧觉神思属敏,但情执过重。此番下山,必历情劫。我现在不能为他灌顶,传他密法。”
“所以师父才让慧觉师弟先修净土之法?”
“让他念阿弥陀佛,为的是消掉他多余的杂念。”
阿贡上师微微一晒。“没想到他这几日心地倒清净,居然提前显了神通。”
“师弟既然是佛子,修行勇猛精进,进展自然迅速。前段时间,他和虚云师兄论禅……据虚云师兄所说,慧觉师弟似乎已经快要接近开悟了。”
袖中拢动佛串的手停下,阿贡上师摇了摇头。
“……时机未至。我封掉了他的天眼,他年纪尚小,不能再修神通,否则执念所重下,极有可能入魔。”
他转身朝向寂情,面容一肃。
“寂情……执着于外相,就会被相所欺骗。一个人,习惯了神通的方便,就不会去学脚踏实地的做事,长此以往,只会滋长轻慢,你……明白吗?”
语重心长的话语,让寂情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他很快掩盖住。
“我明白。难怪之前师父不让小师弟动用内力,也不让他和雪鹰相见,以免助长贪爱之心。但这样,是否有些太过?”
“小师弟和我抱怨很久了,他很想念养育他的阿卡穆穆。”
红袍僧人闭目不语。在烛光下重新捻动起一颗颗佛珠。
“……明日让他见见吧,也是时候了……藏经阁里的武功不适合他,让虚云单独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