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宋梓尘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这天下最蠢的人。
可就算亲身经历了一切,到了最后的当口,他依然弄不清楚。为什么曾经忠心耿耿的部下会对自己刀剑相向,为什么相濡以沫的王妃会亲自捧给自己一杯毒酒,为什么自己耗尽心力辅佐的一母同胞的兄长,转头就要致自己于死地。
这些年他忠心耿耿地替那个亲生的哥哥做事,见不得光的,昧良心的,只要是宋梓轩吩咐的他都想办法做到了,只要是不忠于宋梓轩的部下也都被他打发了。这样尽心尽力的结果,就是替宋梓轩打造了一支铁军,是这支铁军护着他登基,也是这支铁军亲手把自己擒于马下。
牢房外传来脚镣拖在地上的刺耳声音,宋梓尘猛地直起身盯着外头的过道,就看见两个狱卒正拖着一个人往这边过来。那人低垂着头,瘦弱憔悴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勉强靠着两边的人拖曳才能勉强站稳,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狱卒打开了他所在的牢门,将那个人一把扔了进去,被他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了,触手是叫人心颤的冰冷。
“沐秋,沐秋……”
宋梓尘咬了咬下唇,还是忍下了那些狱卒的粗鲁无礼,只是低头轻声唤着怀中动也不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扶着在怀里靠稳,轻柔地将他脸侧的长发拨开,便一眼看见了那人唇角的斑斑血迹。
“殿下……”
怀里的人虚弱地唤了一声,试图支撑起身子,在宋梓尘看来却不过是极微弱地挣了挣。他心里酸疼的厉害,忙将那个已经极尽虚弱的人又向怀里抱了抱,小心地拭去他嘴角的血痕:“别动,地上冷——疼不疼?哪儿难受?”
沐秋似乎也再没了力气动弹,安安分分地躺在他怀里,只是止不住地微微打着冷颤。听见宋梓尘的询问,努力冲他笑了笑,闭上眼微微摇头。宋梓尘眼眶一热,轻轻抚了抚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放轻了声音开口:“宋梓轩是不是给你开了什么条件……他想要我死,可又不好下手杀我,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能放过你,给你解药……”
沐秋身上的毒是如今的宋梓尘最歉疚也最懊悔的事。当年沐秋被指给自己作伴读的时候,他听从了大哥的话,逼着那个人服了一颗醉红尘,本以为只要按时给他解药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但那个人的身体却仍一点点被那种霸道的毒所侵蚀,不过十余年的时间,那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就已经衰弱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在一个月前,他甚至还懒得多看那个人一眼,他甚至从未注意过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吐血,又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羸弱无力,可现在,他却疯狂地恐惧着失去那个人的可能。
“殿下——不,不可相信,他所言……他不会,不会放过我们……”
或许是他大抵说到了点子上,沐秋忽然有些焦急地扯住宋梓尘的衣袖,强迫着自己尽力将话说完整,却只说了两句便再支撑不住,尽力扭过身掩口低咳了两声,就有刺目的殷红从他指间滴落。
“沐秋!”
宋梓尘急声唤了一句,沐秋从第一口血吐出来之后便再也止不住,身上也一阵阵地痉挛抽搐,冷汗转瞬间就已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宋梓尘心知他身上毒性又发作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遍遍地替他抚着背顺气,语气已难掩哽咽:“你别急,我也只是——只是不愿让你就这么被我连累,我已经害你够深了……”
“沐秋……不悔,殿下……”
望向那人脸上的泪痕,沐秋忽然浅浅笑了,他运起经脉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内力镇住体内横行肆虐的毒性,挣扎着支撑起身子,抬手按在那人的头顶,轻轻揉了揉,语气温柔宠溺:“尘儿,莫哭……”
宋梓尘猛地一颤,他怔怔地望着那人眼中熟悉到刻骨却又早已陌生的宠溺神色,早已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忽然冲破了尘封,鲜明又历历在目,却像是一刀一刀捅在他胸口,疼痛肆虐,寒意凛然。
沐秋比他年长五岁,在他还是那个孤僻受气的小皇子的时候,那个人就一直在陪伴他,守护他。他甚至记不清那人为了自己挨过多少板子,每次替他上药时自己偷着抹泪,就会被他那样轻轻揉着头发温声安慰,自己无论怎么耍脾气,最后都忍不住会钻进他怀里哭个痛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的?也许是从自己大婚那日开始,原本亲近到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就被他刻意疏远,然后——然后发生的事太多了,王妃难产,世子病亡,大哥遇刺,所有的事都隐隐指向了那个人,暴怒之下,他甚至没有给沐秋解释辩驳的机会,就将他贬成了三等侍卫,勒令他不许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不是那日部下忽然倒戈围攻于他,那个人或许就真的永远不会再出现,或许就会安静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挣扎着吐尽最后一口血,然后永远地闭上眼睡去。
可即使是那样,或许也要比现在陪着自己受尽折磨,在这冰冷的天牢中死去好得多。
宋梓尘忽然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着将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吻上他的额头:“为什么这么傻……值得吗……”
在吻下去的时候,宋梓尘忽然看到那个人的眼睛——那双向来清和温润的眸子里似乎亮起了最璀璨的光芒,却如同最炫目的烟花,只是亮了一瞬,便无可阻拦地黯淡了下去。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烫,就有丝丝缕缕的痛楚牵扯着蔓延开来,叫他疼得喘不上气来。
“此生,不换……”
沐秋的视线已经一片模糊,他努力地冲着想象中那个人的方向浅浅地笑了笑,似乎还有温热的腥甜液体不断从口唇中溢出,可他已经再也无力阻止。一种奇异的温暖和轻松忽然笼罩了他,折磨了自己十余年的疼痛恍惚着竟已经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极明亮柔和的光芒。
宋梓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吐着血,看着他颤抖得不成样子,看着他一点点浑浊涣散的眸子,也看着他极和暖极欣然的轻浅笑意。他亲眼看着那个人眼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心里疼痛到极点,竟只剩了一片茫然。
“是我害死了你……别着急,你等我,我们一起走。”
宋梓尘温柔地理顺那人有些凌乱的长发,抬手抚上他半睁着的眼睛,轻轻替他合上了,又用衣袖仔仔细细擦净了他脸上的血迹。向那人腰间一模,果然摸到了一把匕首。
他猜得没错,宋梓轩一定是让沐秋劝自己自尽,或者更直接一点儿,让沐秋直接刺死自己,以此为筹码,如果自己死了,就会给他解药。
“你应该听他的才对,为我死,真的太不值得……”宋梓尘轻轻将那个人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把匕首握进他手中,那只手已经冷得不带一点儿温度了,宋梓尘刚把匕首放在他的手心握住,就又颓然地垂了下来,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叫他心里也跟着一空。
“来,我帮你。”宋梓尘忽然释然地轻轻笑了,他原本就是不该活下去的,死在这里,也遂了所有人的意——包括他自己。至于那个唯一可能会有意见的人,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了。他必须动作快些才行,若是晚了,忘川河畔哪里还追得上。
他将那个人冰冷的手握在手心,握紧了那把匕首,狠狠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生不同衾,死同穴……若有来世,我——定然,不负……”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刃滴落下来,有几滴溅在那个人平静含笑的面庞上,宋梓尘怔怔盯了一阵,忽然也释然地笑了,身子晃了晃,就颓然倒在了那人身侧。
“沐秋——沐秋!”
宋梓尘惊魂未定地从榻上猛的坐起,只觉背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洇透了一片。匕首送入心口的疼痛和释然还未散去,眼前的一切却犹如黄粱一梦般令人恍惚。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梦。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被他叫了二十七年大哥的人在登上皇位之后是怎样对他反戈相向,那个被他厌恶弃绝了十余年的人又是怎样拖着一副羸弱的身子牢牢守在他身前。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误会,那个人就因为他当年亲自下的毒死在了他怀里。他亲眼看着那人一口一口地吐血,口中却呢喃着不悔,脸上依然是个释然安宁的笑意。
宋梓尘狠狠攥了胸口,急促地喘了几声。往事历历在目,倘若那不是梦,现在又是什么?
“殿下,怎么了?”
门外传来那人熟悉的温和声音,宋梓尘猛地一颤,只觉无尽惊喜自胸中炸开,一时竟有些难以自持:“沐秋——你,你怎么样!”
“殿下……”门被人轻轻推开,宋梓尘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进了门俯身跪下,只觉心中一阵酸楚一阵滚烫,恍惚着上前了几步,却又忽然生出些惶恐忐忑来,“沐秋……是你吗?”
“殿下可是魇着了?”
沐秋有些担忧地轻声问了一句,似是想要抬手去探探他额间的温度,可手只抬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又恢复了恭敬跪拜的姿势,缓声开口道:“属下不敢再有懈怠,定不会再出意外,殿下——安心歇息吧。”
“沐秋……”
宋梓尘被他谨慎拘礼的应对刺得心中一缩,忽然想起了眼下究竟是什么时候——那是在他十八岁的那年,正妃已有足月身孕,却忽然有刺客夜闯王府,正妃受惊之下动了胎气,当夜难产血崩而死。而他恼怒于时任王府总侍卫首领的沐秋护卫不利,对其怒加斥责,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与沐秋之间的间隙便越来越大,终于无可弥补。
“起来,来,别跪着,地上凉。”宋梓尘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半强迫地把那人从地上拉起来,将他的手握在手心,却被冷得一颤。
沐秋有些局促地向后退了半步,却又不敢违逆他,只是微抿了唇看着那人:“殿下,夜深露重,别被凉到了……”
“你不冷么?”宋梓尘拉着他走到榻边,手上添了些力扯着他坐下,“这一宿一宿的,你就这么在外头守着?”
沐秋闻言微低了头,语气温缓依旧:“属下——不敢懈怠。”
“好了,别那么拘着……”
宋梓尘看着他拘谨的模样,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晃出那个苍白释然的笑意来,心里便忍不住的一阵一阵难受:“这么多天了,也没什么动静,不必再枕戈待旦的。来,躺下歇歇。”
“殿下——”沐秋眼中闪过些愕然无措,慌忙起身告罪,“属下不敢——”
“正妃的事怪不得你,我不该冲你发火。”
宋梓尘轻叹了一声,起身把他拉进怀里,微微抱紧了那个消瘦冰冷的身子:“是我不好……沐秋,别生我的气。”
沐秋的呼吸滞了滞,那人已有多年不曾这样待他——或许在当初做伴读的时候,他们还曾这样亲密无间过。如今已过了这些年,世事难料变故无常,早就已经不复当年的亲近与温情,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竟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来,坐下。”宋梓尘领着他回到榻边坐了,将油灯挑得亮了些,这才发觉他面色似乎依然苍白得紧,进了屋这么久竟也没缓过多少来。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心里便是不由自主地一沉,握着那人的手也不由紧了些:“今日——是初几了?”
沐秋怔了怔,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今日……初九。”
“果然……”宋梓尘心中一寒,正妃难产那日正是正月初五。京城向来平安无事,他这王府也没什么可被人觊觎的,为何偏偏就在沐秋身上的毒发作的那一夜有刺客夜探王府,又似刻意为了惊动主人似的,明火执仗地闹了一通也就散了?他那时心痛恼怒之下也未加多想,只当是沐秋心怀不满有意疏忽,竟还冲他发了好一通的脾气:“初五那日,你可吃过解药?”
“不曾……”沐秋有些心虚地抿了下唇,犹豫片刻才应了一声,“药已吃完了。”
“吃完了?那怎么不知道和我要!”
宋梓尘急了一声,那人身上的毒必须每三月用药压制一次,一旦延误便对身子损害极大,想来那一日他也是因为毒发才会来不及应对周全,可自己竟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你坐着别动,我这就去与你取——回头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这毒彻底解了……”
沐秋闻言微怔,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讷声应了,看着那人从暗匣里取出一瓶药来塞在自己手里:“殿下说——解毒?”
“当初我不懂事,才会给你吃这种东西。”
宋梓尘与他应对了这一阵子,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盘算。虽然不知是真是幻,他自尽在那人身侧后,确乎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一面心中恍惚着庆幸,暗自想着纵然是场梦也晚些再醒,一面又忍不住暗自懊恼——若是再往前些,回到他二人初次相见之时该有多好,若能回到那一日,他定然不会再叫那人吃下这种药去……
“殿下有此心,沐秋已感怀之至。”沐秋轻声应了一句,微垂了眸浅浅一笑,倒出一丸药服下了,又温声开口道,“夜深了,殿下还是再歇息一阵吧。”
“你也就在这儿一起歇着吧,别再熬着了。”
宋梓尘抬手抚了抚面前那人依然苍白的脸颊,只觉得依然是冷冰冰地不带什么温度,好像永远也捂不热似的,叫他心里总是止不住的微疼:“我睡不着,你就当陪陪我。”
沐秋自少年时便被指为宋梓尘的伴读,当年那个受气的小皇子难过或是沮丧时也喜欢叫他陪着睡,更何况昔日贵妃也是难产血崩而死,想来此番也定然是触了那人心中痛处,因而这些天才会喜怒无常些。他比宋梓尘年长,早习惯了护着宠着那个敏感的少年皇子。听宋梓尘这么说,他也只当对方是因正妃之事心神不安,又见他似乎也已不再恼怒自己护卫不利,便也微微点了下头,照着少时的习惯除了衣物在榻上躺下了,将那人轻轻揽进怀里,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殿下莫要太伤神了。王妃爱殿下至深,想来——定然也不愿殿下如此挂怀……”
“一枚棋子而已,还不值得我挂怀。”宋梓尘轻笑了一声,也反手将那人抱住,将被子掖得紧了些,“身上还是这么凉,冷不冷?”
其实就算当初,他所恼火的也并非是正妃之死,而是因为正妃之死而使宋梓轩错失了其母家荣亲王府的支持。那个被荣亲王府娇惯坏了的嫡女把王府上下搅的乌烟瘴气,也没少明里暗里地欺侮沐秋。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为了替宋梓轩笼络人心,把这一切都默默忍下了,可最后也不过是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不妨事的,过会儿就好了。”
沐秋浅笑着应了一声,本想稍稍往外挪挪,却反而被更用力地抱紧了。宋梓尘紧紧地拥着他,几乎是怕他会逃走似的把人箍在怀里,声音已带了些难抑的喑哑:“别走——沐秋,陪着我……”
沐秋不知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人的不安和恍惚。只是他向来话少,也不一味追问,只是浅笑着轻轻拍抚着那人的背,温声开口:“沐秋不走。殿下在这儿,沐秋——还能上哪儿去呢……”
他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叫宋梓尘心里一时酸楚一时滚烫,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确实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他,一辈子都守在他的身边,甚至直到最后,都是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德何能,竟能叫这样的一个人死心塌地的陪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多日毒发的痛楚折磨总算被那颗解药平复了下去,也或许是因为连日值守疲乏的太过,沐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宋梓尘借着月光凝视着那张比记忆中青涩了些许的面庞,却始终没有半点儿睡意。
因为正妃的死迁怒于一个侍卫,这种事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他心里却很清楚是因为什么。齐朝男风颇盛,即便是王公贵族中也不乏有娶男妻的,只要从妾室里面过继一个孩子到男妻膝下,也可算做嫡子。平心而论,他并非没有起过娶那人做男妻的心思,却被兄长厉声训斥了一番——倒不是男妻有什么,可毕竟沐秋的出身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侍卫,这条上好的妻族借势的路子就被这么断了,那个一心要夺大位的人是不会甘心的。
所以,当年的宋梓尘便也听了哥哥的话,娶了那个荣亲王府的嫡女。也不知是不是女性天生便有特殊的直觉,虽然沐秋已经刻意避嫌,几乎从不在他夫妻同在时露面,见了他也不过是普通的交代公事,但王妃还是盯准了那人,三天两头便在他面前说沐秋的冒犯不是,他那时又恰好恼怒着那人的刻意疏离,再不信也多少听进去了两句,索性也是两不相帮,却不料后来居然恰好发生了那般变故。
“为什么……就不肯和我解释呢。”宋梓尘呢喃了一声,将那个熟睡的人又往怀中揽了揽,轻轻吻在那人的眉心。
他今年十八岁了,沐秋大他五岁,便是二十三,正是最好的年纪。那人生得便比一般男子清秀些,眉眼柔和温润,浅笑起来时更是如春风化雨,叫人心里忍不住的和暖妥帖。八年来那人亦师亦兄地陪在他身边,他也说不清那份倾慕依赖是何时起掺了些异样的情绪的,只可惜前世的他还来不及分清那异样究竟是什么,就被种下了怀疑和厌恶的种子。
或许在沐秋心里,他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吧。孤僻偏执,喜怒无常,所以什么都是可以容忍的,即使是再残忍的伤害,在那人看来也不过是幼弟的又一次没有分寸的任性罢了,所以也从来都想不到要解释,却忘了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皇子,也有了挥散不去的欲望和执念。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宋梓尘从来都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既然确信了这一切都不再是梦境,他却也不打算坐以待毙,再重蹈昔日的覆辙。
在天色朦胧着泛亮的时候,宋梓尘终于睡了过去。
或许是头天睡得太晚,待他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身旁的人早已起身了,正耐心地替他收拾着屋子。宋梓尘很喜欢看沐秋做事,那人不论做什么都是气定神闲的,仿佛总是有与生俱来的一种韵律在,即使是洒扫整理这些事也显得从容优雅,叫人莫名便觉得安心。
“殿下醒了?”
虽然宋梓尘并不觉得自己发出了什么动静,但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还是温声唤了一句,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籍转过身来,取过衣物帮他穿上。宋梓尘看着那人有条不紊的温然模样,忍不住把那个存了许久的疑问说了出口:“你是怎么知道我醒了的?”
沐秋闻声微抬了头,眼中似有笑意:“殿下的呼吸有变化,稍微用心些便能听出来。”
“稍用心些……”宋梓尘下意识接了一句,努力听了听那人的呼吸,却发觉连听清都有些困难,更不要说听出变化来,不由心中微震。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未留意过那人的武功修为——毕竟沐秋不过是普通的侍卫遗孤,他也只当那人不过是身手好些,但现在回想起那日巨变之时,那人明明已毒入心脉虚弱之至,竟还能在伸手超绝的御林军中护得自己不受半点伤害,显然不是普通的一句身手好便能解释的。
“沐秋……”宋梓尘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沾着盆中备好的水抹了把脸,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现在——武功修为,究竟如何?”
“我也不知……家父过世后,我便按着遗留下来的家传武学自行修炼,如今还差些火候,但想来一般的对手还是能应付的。”沐秋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下意识应了一句,“殿下——可是有何差遣?”
“无事,只是随口问问。”
宋梓尘微微摇头,没再问下去。沐秋少年时在侍卫司长大,之后便陪伴在自己身侧,确实也没有与什么高手过招较量的机会,不知自身水准也属正常:“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府内仍在丧期,并无安排……”沐秋说到这里下意识顿了顿,见那人确实并无不悦,便也放心地继续说下去,“但前日三殿下曾派人送信来说,今日午时会来探访。”
宋梓尘在听见那句三殿下时心中便是一沉,前世的刻骨仇恨在那一刻仿佛忽然又在他脑中复活,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并不能拿他那位薄凉的亲哥哥怎么样,甚至还不得不继续扮演一个死心塌地的好弟弟——他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倒也正好假装顺着那人的心思走下去,看看那些虚伪的假象下面,究竟掩饰着什么样不堪的真实。
“殿下……殿下?”
他一时想得入神,被沐秋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沐秋也就不再多问,取过备好的外衣帮他穿上。宋梓尘看着那人半跪下去认真地自己系着玉佩的样子,心里忽然一动,握住了腰侧那只微凉的手:“沐秋,你怎么看三哥这个人。”
沐秋闻声微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当今天子子嗣兴旺,只皇子便有十余位,却只有宋梓尘与三皇子宋梓轩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因而虽然三皇子排行第三,宋梓尘却始终在私下以“大哥”相称,方才忽然换了称呼,他一时竟不曾全然反应过来。
“三殿下——为人深藏不露,行事果决,且颇有远见。”略一沉思,沐秋还是将心中更深处的想法压了下去,缓声开口,“殿下对三殿下……可尊敬,可辅助,却不可全然信赖交心,否则——难免,有结党之嫌。”
宋梓尘一时没应声,心中却是巨震。他没想到沐秋居然从这么早开始就已经对那人心生警惕,那句“有结党之嫌”显然是担心兄弟情深的自己听不进去才用来掩饰的借口,自己与宋梓轩乃是一母同胞,天生便是一党的,就是避嫌也不会有人相信。
想来——他是确实想提醒自己,要小心宋梓轩的。这样的话他今生会说,前世自然也没理由闭口不言,可笑自己居然半点儿都不曾听得进去。
“你说……我若是问他要你身上毒的解药,他会如何?”
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宋梓尘转向那个又自然而然转回身去收拾着屋子的人,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当初给沐秋种了那一味毒,就是他那位好大哥叫他做的,说是这样才能叫人死心塌地的为自己所用,又说只要按时服下对症缓解的丸药,那毒对身子就不会有任何害处——可笑他那时候年纪还小,居然也就没有半点儿怀疑的相信了,直到在天牢中见到了沐秋被那醉春风所侵蚀的虚弱痛苦,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究竟有多幼稚天真。
沐秋的动作一滞,他自然明白宋梓尘说的并非是那些勉强抑制毒性的药丸,而是真正的解药,可今日的殿下却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虽然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有了变化,眼中却总是仿佛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连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已有了极细微的变化。
这样的不同,叫他忍不住有些担心……那个人是不是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殿下之心,沐秋感怀之至……”沐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又把手中的书继续按了顺序摆放整齐,“可是——醉红尘,原本就没有解药的。”
“怎么可能!”
宋梓尘心中一紧,竟是险些失态地厉声问了一句。前世他将那人弃之不顾的时候,也不曾忘了把手里的解药全给了他,但那些药不过只是能够勉强缓解,却不能阻止那种毒一点点侵入心脉骨髓——难道这一世,他还要再经历一次看着那人在自己怀中吐血而死的折磨不成?那他这一次重生回来,又究竟还有什么用!
“殿下莫急,也并非是没有解药。醉红尘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毒,制毒时将一人的血液混进去,解药里也必须加上那人的鲜血才行。而且这解药制成之后,若是七天不被服下,便效用全无。”
沐秋被他骤然的爆发吓了一跳,忙扶着他坐下,温声开口解释:“所以——凡用药之人,大多会在毒制成之后便将那人立刻灭口,便也不会再有解药可言了。”
“你——你竟全都知道……”宋梓尘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个这样的结果,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不……或许,或许也是有例外的,若是那人仍活着呢?他那种人,做事不会不留后手。若是他有一日想收纳你为己用,可我手里也有压制用的丸药,他就没了胜过我的资本……他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所以——所以他定然会把那个人掌握在手中……对不对?”
沐秋起先听他说时心中便不由一沉,本以为他已知道了那件事,可细听却发觉他也不过是推测,但话中竟已不再像往日那般一味维护那人。他本想趁此机会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却又终觉不妥,还是思忖着轻声开口:“殿下——此言何意?我为殿下做事,殿下又是辅助三殿下的,为何三殿下还要费一番周折,特意收我为他所用呢?”
“你说的也是——想来是我这些日子学着揣摩人心,入魔了,入魔了……”
宋梓尘这才惊觉自己在无措慌乱之下竟险些将心底深藏的念头吐露了出来,不由也是一身冷汗。并非他信不过沐秋,只是这重生之事太过离奇,若非亲身经历,连他自己也不会当真。况且如今还不是与那人反目的时候,既然沐秋心里对宋梓轩已有提防,他说的多了,反倒会将沐秋置于险地。
“殿下莫要太辛苦了。”沐秋目光微闪,还是化为了无奈笑意,起身替他倒了杯茶放在手边,又似是不经意地添了一句,“殿下莫要急着与三殿下说解药的事,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早已习惯了,纵然殿下有此心思,也还当徐徐图之才是。”
“徐徐图之……”
宋梓尘反复斟酌了几回这四个字,总觉得其中仿佛藏着莫名的深意,却又不知该从何入手。抬了头望向那个神色依旧温然关切的人,心中蓦地轻颤,眼眶便不自觉地隐隐发酸。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他还记得当年的沐秋常会指点他的课业,也会教他如何为人处世、待人接物——只是后来自己的年纪渐长,就越来越不愿听那人的嘱咐,冷言冷语地应对了几次,沐秋也就渐渐地再不与他多说那些话了。
到后来两人的关系越发疏远,那人甚至连与他说上一句话都已极为小心,自然更不会如当初那般教他应当怎么做,告诉他要注意什么人。这样的叮嘱,他已太多年都不曾听到过了。
和宋梓轩的会面自然不能推开,宋梓尘本想着独自去见那个人的,可最后还是把沐秋带在了身边——他实在担心,自己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挥拳揍上去。
他到现在依然不明白宋梓轩为什么要杀他。不是不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自己也从来都没有过要威胁他九五之尊的念头,他又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要杀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亲弟弟不可呢?
宋梓尘领着沐秋走到后花厅的时候,宋梓轩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大哥。”
压下心中繁杂的思绪,宋梓尘亲昵地叫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在他的记忆里,宋梓轩其实对他很好,虽然始终颇为严厉,但也从来不少关爱。没有母妃庇护的两个皇子要在宫中生存下去,少不了要彼此照应,可他比宋梓轩小了整整十岁,几乎没能在哥哥最艰难的时候帮上什么忙,所以心中才总是愧疚,想多帮那人做些什么。
因为是亲兄弟,他对宋梓轩从未设防过,始终坚信着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加害于他。所以无论宋梓轩叫他做什么,他都从不曾有半点儿的怀疑和抗拒,他从来都只想着要好好的扶持那个人夺得皇位,却没想到也正是这个他一直尽心尽力辅佐着的人,掉过头就朝着他深深地捅了一刀。
这一刀上的森森寒意,仿佛也顺着他的血脉蔓延,彻底冻结了他的心口——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一次,他或许终其一生也绝不会相信他全心辅佐着的大哥居然会对他不利,可一梦南柯再度重来,无论再会发生什么,那个人又有什么样的说辞,他都绝不会再跳进同样的一个陷阱里去。
见他来了,宋梓轩便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身后俯身行礼的沐秋身上,虽有些讶然,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你我兄弟说话,就叫旁人退下吧。”
还不待宋梓尘开口,沐秋已经低声应了句是,快步退出了园子。宋梓尘心中有些别扭,可转念一想,如果宋梓轩真的从现在开始就对自己有所图谋,自己一味开口回护,只怕反而对那人不利,便也转而释然:“大哥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
“你不要太勤给他解药,适当叫他吃些苦头,免得太过懈怠了。”
宋梓轩微沉了目光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缓声开口:“这次你府上正妃出事,虽是意外,却难掩他懈怠之失,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都需多加敲打才是。”
“是。”宋梓尘低声应了一句,却觉有隐隐寒意自心底生发。
他隐约记得,宋梓轩似乎不止一次与他随口提过这些事,一次一次隐晦或直白地提醒着他沐秋的身份,也不着痕迹地在他心中种下隔阂和怀疑的种子。
一旦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再重新回头来看,就有太多的地方都显得别扭违和。不只是沐秋,其他人也是这样——宋梓轩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将他身边值得亲近和信赖的人一步一步地排开,可笑他竟从未察觉,只一心当他的好大哥在教给他御下之道,却未曾发觉,终他一生,那人都从未教过他如何培植心腹,如何交托真心,直到最后他被自己的部下刀兵相向,竟只剩沐秋一个人还守在他身前。
“……不论如何,荣亲王府这条线也不算全断了,正妃难产终究怪不到你头上,荣亲王纵然不认你这个女婿,也要认他的外孙。”
不满于面前人的神游天外,宋梓轩不轻不重地叩了几下桌面,等他回了神才继续说下去:“这些日子不要出去乱跑,老老实实在家守丧,该做的姿态要做足。明白吗?”
“大哥放心,我心中有数……”宋梓尘轻声应了一句,心里却止不住地一阵阵泛上些厌倦的腻烦来,忍不住低声开口道,“大哥——我想知道,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当什么?”宋梓轩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引得一怔,眼中极快地划过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便略沉下了面色,“你我是亲兄弟,在这宫中彼此扶助才能活下去,我还能将你当成什么?你现在长大了,主意正了,就不愿意听我的话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在你耳边嚼了什么舌头?”
“没有——只是……只是这些日子,我心神不宁,自己胡思乱想……”
宋梓尘心中悚然一惊,连忙起身告罪。他眼下不过是个小小的郡王,虽讨得父皇一时喜爱,未及弱冠便已封王开府,却也不过是因为带兵出去打了几场胜仗。这样的战功最容易根基不稳,他现在还没有资本和那个人对着干:“梓尘知错了,请大哥责罚。”
“罢了。”见他态度尚且算得上恭谨,宋梓轩也不便再发作,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该说的我也说过了,你愿意做就做,不愿做就算了——我也该回去了,你这些日子在府中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见我。”
“大哥慢走。”宋梓尘低声应了一句,俯身静待他离开,心中却愈发茫然不解。记忆中那人虽对他颇为严格,却也罕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更不要说就这样拂袖而去了。为何自己的一句话,便引得他如此发作——莫非他真的从这时起,就已彻底将自己当做一个工具,因而被自己无意挑破时,才会如此恼羞成怒?
“殿下……”
身旁忽然传来熟悉的温润嗓音,将宋梓尘从深思中扯了出来,转头一看,沐秋竟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殿下不要太往心里去了……三殿下——三殿下只是想给殿下个教训,不会真的生殿下的气的。”
“给我个教训……”宋梓尘怔了怔,忽然觉得那人的话里总有些深意,却又怎么都琢磨不透,索性也不再细想,“算了,不想这些了——对了,世子如今是谁在照顾?”
“是府中原本找好的奶娘。”沐秋跟在他身后向花园外走着,温声回了一句,“殿下放心,世子很安全,医师检查过了,身体也很健康——殿下若是无事,可愿去看看世子?”
“走,去看看。”
宋梓尘心中也生出些兴致来,前世的他并不喜欢那些只会哭闹不休的稚子,又忙于替宋梓轩征战夺权,直到那孩子五岁时病亡也没怎么多在他身上分过精力,后来再想起来,也只剩了一声叹息。倒是沐秋一直对那个孩子极为照顾,他有时也会想,或许那个人总是习惯了照顾人的罢,无论是对着自己还是自己的孩子,永远是那样温柔耐心的模样,只是当初那个年少无知的宋梓尘从来也没学会过珍惜,也就这样与生命中仅存的温暖失之交臂。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犯下这样的过错了。
“殿下在想什么?”沐秋忽然停住脚步,转向那个正若有所思的人。宋梓尘怔了怔,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带了几分诧异地开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事情——莫非又听出了什么呼吸的变化来?”
“殿下在因为什么事心虚……”沐秋微侧了头浅笑起来,惯常了柔和温润的眸子里罕有的带了些好奇的光芒,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他清秀的眉眼上,叫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更小了些,“从小就是这样,殿下一旦心虚的时候步子迈得就会比平时短些——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宋梓尘凝视着沐秋清秀温润的面庞,尽力平复了越发激烈的心跳,缓声应了一句,忽然抬手将他扯进怀里,把人牢牢抵在他身后的树干上,低头吻了下去。
“殿,殿下——”
沐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有些手足无措,慌张地想要逃开,却又不敢太用力怕伤了他。宋梓尘抬手将他用力箍进怀里不准他闪躲,十七八岁的身体正是拔节的时候,他竟已比那人隐隐高出了一线,又是常年在军旅中打熬出来的身架,轻轻松松地便将那个尚显瘦弱的人圈在怀中:“沐秋——别躲,这里不会有人看到……”
沐秋怔了怔,原本推拒的动作略略缓了下来,任凭那人带了侵略和占有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心里有慌乱有茫然,却也有难以启齿的隐秘欢欣。
他忽然发觉,他的殿下不知何时已经比他还略高了几分,眉眼间也已绽放出英气。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幼狼般的敏感孤傲,仿佛一夜之间便沉稳了不少,那眼睛里却仍带着星子般的亮芒,执着又坚定,依然能点亮人最心底的希望。
他本以为这一生终将止于沉默的守护和凝望,却被那个人如火般炽烈的情愫裹挟得喘不上气来——于是,他便忽然忍不住合了双目,浅浅地微笑。
不知何时,那个始终要他用心护着宠着的小皇子,已经长大了。
在看到襁褓里的那个尚未足月的婴儿的时候,宋梓尘心里的感受其实是有些复杂的——生在皇家,他从来都没有体验父子天伦的机会,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面对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至于后来,他为了帮宋梓轩笼络军方朝堂四处奔忙,又续娶了新的王妃,就更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去理会那个总是引得他心烦意乱的嫡子了。
或许是因为本性就是习惯了操心照顾人的,在他懒得理会那个孩子的几年里,始终都是沐秋在关照那孩子,所以孩子反倒是跟沐秋更亲近些。奈何人总是心中一旦生了芥蒂便处处是错,所以前世的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时也觉得格外不顺眼,没少因为这件事明里暗里地给那人脸色看。
“世子还未起名呢,殿下若有心,不如给世子起个乳名,府中上下也好称呼。”
沐秋在旁温声劝了一句,从奶娘手中接过婴儿抱给他看。这几日的功夫孩子已经长开了,粉雕玉琢的煞是惹人喜爱,宋梓尘心中也忍不住蔓过些柔软,抬手把孩子接过来,却不知是哪儿抱得不对,怀里的婴儿扭了扭身子就憋着嘴像是要哭,叫他不由得有些着慌。
“殿下,我来吧。”
沐秋把孩子接过来,娴熟地抱稳当了,轻轻拍抚了几下,怀里的孩子居然就当真舒展了眉眼,咯咯笑着抬手去抓他垂在肩侧的一缕头发。宋梓尘不由有些讶然,带了几分好奇地凑到他身旁:“你怎么什么都会……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哄孩子。”
“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侍卫司,叔伯家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照顾。”
沐秋浅笑着应了一声,见身边那人眼里也尽是愉悦温然,心中便暗自松了几分。宋梓尘这些日子都不肯去看孩子,他总忍不住担心若是世子不得喜爱,在府中会不会受委屈,如今看来不过是因为还没见着罢了。父子连心,一旦亲眼见了,又哪有真不放在心上的:“世子的乳名——殿下可想好了?”
“就叫逸儿吧,不求他有多大出息,能一生安乐便好。”
宋梓尘并未多加思忖,便把记忆里的名字说了出来。沐秋闻言思忖片刻,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声:“这名字好,逸字也有超凡脱俗、卓而不群之意,殿下的儿子,将来总不会错的。”
“也只有你,总是这般信我。”
宋梓尘心中微动,望着那人含笑的眉眼,不由地低声叹了一句。少年时便是如此,他启蒙的年岁较晚,读书习字也都只是平平,总免不了被夫子或是父皇教训,也老是被兄弟们挤兑嘲笑。只有沐秋始终相信着他定然会有出息,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帮他一遍遍地温习先生教过的功课,后来更是提前先教过他一遍。宫中人都说七皇子大器晚成,却没人知道这里头究竟有多少是亏了那个人不离不弃地帮扶。
“殿下原本就是值得信赖的。”沐秋浅笑着温声答了一句,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过来,在门外跪下:“殿下,宫里传话,说皇上急召,叫您赶紧进宫去。”
“知道了。”
宋梓尘淡淡应了一句,心中不由微动。他忽然想起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了——匈奴举兵侵犯边境,他奉命出征平叛,九死一生地滚了一身的伤大胜归来,父皇感慨之至,将他提了亲王,封号拟的是成王,又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新的王妃。
在他被关在天牢里的那些日子里,有时也会忍不住想,或许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大哥终于彻底把他视为眼中钉,恨不得要除去才解气的吧。
“殿下……”
沐秋把怀里的孩子交还给奶娘,微皱了眉看向他欲言又止。宋梓尘冲他微点了下头,与他一并出了门往卧房走去:“别担心——应该是北边的事,估计是定了要我带兵出去了。”
宋梓尘原本就是常在军营中历练的皇子,连这个郡王也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挣下的,出去打个仗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这一次沐秋的神色却不似以往那般淡然,反倒带了些近乎担忧的凝重:“若是如此,殿下可否带我同去?”
宋梓尘忽然立住了脚步,认真地看向那个面带担忧的人,顿了片刻才缓声开口:“怎么了,不放心?”
自从醒来那一日起,宋梓尘就始终隐隐感觉到沐秋似乎有些异于寻常的紧张,不仅反复调整强化着王府的防卫,还操心到亲自伺候他的饭食用度。他起初是以为自己刚刚重生尚不适应,因而有些多心,后来却越发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若说是因为正妃受惊难产一事而有所警醒,却也不至于亲力亲为至此——在他的记忆里,那个人向来都是从容的,虽始终关切他,却也罕有做到这般地步的时候。
“待殿下回来……若果然是出征之事,我再与殿下细说。”
沐秋抿了唇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应了一句,抬手将那人往通向卧房的路上让过去:“眼下宫中急召,殿下还是尽速换了衣服,先去面圣为好。”
“也好。”宋梓尘点点头,也不再追问于他,总归无论到什么时候,沐秋都绝不会对自己不利,他知道这一点也就已足够了,“可是——你若跟去了,又有谁替我守着这王府,守着新生的世子呢?”
记忆里沐秋并没有跟着他去打这一仗,只是前世是因为自己正在气头上,不愿见他,这一次却是因为此役的确危险重重,他实在不放心沐秋身上的毒。沐秋的性子他清楚,若是明说此役凶险,只怕就算自己勒令他在府中留守,他也会偷着跟去,因而也只能找些旁的理由来劝他,看看能不能奏效了。
“府中上下俱已打点利索,就是无人主持中馈也可运转如常。”沐秋随着他进了门,取出郡王的服饰来,抬手解下他的外袍,“世子——沐秋斗胆劝一句,世子不可交到三殿下手中,殿下不妨在应对之时与皇上略提一提,再做得委屈憔悴些,皇上毕竟是怜惜儿子的,不会放任不管,便可顺势求皇上将世子带进宫里照料抚养。皇上现在最是期盼含饴弄孙的时候,不仅不会怪罪殿下,反倒会欣然应允,心中也定然会记着殿下的体贴。”
“沐秋……”
嘱咐了这一通下来,沐秋尚不觉得有什么,宋梓尘心里却是百味杂陈。加上前世错过的那么多年,他已经太久没听过沐秋这样详尽耐心地嘱咐过自己什么了。可笑他当年还总是觉得不耐烦,老觉得那人在唠唠叨叨地教训自己,可走过了一次再回过头来看,才惊觉那人的心思究竟有多深沉透彻,这样的眼界胸襟,实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侍卫遗孤所能有的。
“是我多话了……殿下不愿听,我不说就是。”
沐秋只当他还似以往那般不耐烦,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语气依然是与少时一般无二的温和纵容。他转过身去拿过那件繁琐的郡王服抖开,正准备替他换上,却忽然被那人一把握住手腕,猛地扯进了怀里。
“沐秋,沐秋……”
宋梓尘低低地唤了两声,用力地收紧了怀抱。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换得这么一个人尽心竭力又无怨无悔地守在自己身边。
重生以来,他虽然能提前知道一些事,却也总是难以把握得牢固,两世为人的恍惚与迷茫也时常叫他无所适从,仿佛总是担心着一觉醒来就会再回到那一间冰冷的天牢里面,眼睁睁地看着沐秋倒在自己怀里,看着他吐血吐得止都止不住,最后就那样安静的在自己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说还有任何能叫他安心的存在,或许也就只剩下了这个人——每一次只要看到那双眼睛里温润宁和的光芒,那些不安纷乱的情绪就仿佛也会跟着渐渐平复下来,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越发的恐惧着再一次失去这一份仅有的温暖与安慰。
“有你陪着我,我何其有幸……可越是如此,我越不敢带你去那般凶险的地方——你身上的毒还未解,身子原本就弱,我——”
“殿下……”沐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将手松开,继续有条不紊地替他将那一身华服穿戴妥当。宋梓尘怔怔地看着那个人微俯了身替自己束着腰带,双手环过他的身子,宛如一个不成形的拥抱。
“殿下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做殿下的护卫么?”
沐秋将宋梓尘身上的衣物整理妥当,直起身看向他,语气温和轻缓。宋梓尘愣了片刻,还不及回应,那人便淡淡一笑,继续说了下去:“我想守着殿下,终此一生——护持殿下左右,沐秋没有多高远的志向,若能常伴殿下身侧,便也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