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徐赊月来墨河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朋友的劝告、同事的不解,一意孤行的辞了高薪工作,更是一意孤行的离开北京去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支教。
这一反常态的荒谬与决绝,却没一个人能从他嘴里问出半句为什么。
走出公司大门,送他出来的老同事既不舍又钦佩,最后摇了摇头自嘲道:“你是真潇洒啊,不像我,假风流。
听着这话,徐赊月脚步微微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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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工作纷扰,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如此悠闲。
人如果闲下来,就会发现一个星期其实很长,长到你有点不知所措该如何度过。
他畏着夏天的暴烈,犯懒的在宾馆和咖啡店来回偷闲。他很喜欢这两个地方,因为无论是宾馆的窗户,还是咖啡店二楼的露台,都能看见黑白错落的连绵雪山。
直到手机上的日程提醒他,该去学校报道了。
徐赊月没再继续他那归隐山林式的休闲风格,换了一件以前上班穿的衬衫下楼。
宾馆老板的女儿正在看店,听到脚步声从电视剧里抬头,打趣这个长的颇为养眼的帅哥:“难得穿这么fashion,有艳遇啦?”
徐赊月笑了笑:“是,昨日黄昏归来时,有风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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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顶着烈日往镇中心的学校走,抛开那看着凛冽冰冷的雪山,墨河这个地方其实也很普通。
比如酒店隐藏在马路拐角处,只留了一扇小小的门和白底红字招牌,隔壁是烟酒超市和杂货店;也比如咖啡店只是一家闲置的二层民房,有着朴实无华的“家和万事兴”的瓷砖大门。
这里有山有水,也四季分明,虽地处偏远,交通却还说得过去,不太穷,但也着实不富裕。马路上虽然干净,却总是显得灰扑扑的,商店不少,顾客寥寥无几,眺过不太高的楼,是油油的玉米地。
镇中心只有两所学校,一所是幼儿园,另一所则是九年制学校,既有小学又有初中。
校门口站着一位领导模样中年男人,有点黑,长的普通,虽然穿着衬衫西裤,但也很接地气,在门口的遮阳棚下和门卫聊着天,看到徐赊月时便迎上来:“是徐赊月徐先生吧?”
徐赊月跟他握了下手,客气道:“叨扰了。”
“哪里哪里,”中年男人笑了下,紧接着叹气道:“我们这个地方又偏又落后,正式老师都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您能来支教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
两人简单的客套了几句,徐赊月得知这位来接他的中年男人是这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姓赵,主要任务是领他去宿舍,然后同他敲定好所教的科目。
“数学吧。”徐赊月想了想,“我是南大金融学硕士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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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是没有工资可领的,但是会有相应补贴,也提供住宿。
但这里学校生源少,老师学生又基本都是当地人,所以也没有宿舍,所谓的分配给支教老师的宿舍,不过是一间由村里提供的、被闲置许久的老屋。
墨河镇中心的占地面积其实很小,两所学校,一家大超市,两条交叉成十字的街道,这就是全部了。
加上村子又少,所以即便宿舍不在镇中心,离学校也都不会太远。
徐赊月骑上赵主任备好的电动车,跑了七八分钟便到了支教老师的宿舍。
赵主任指着那间老宅,递给他一柄钥匙,“这老屋有点破,有一间堂屋两间房,但不漏风不捎雨,别看是土坯的,冬暖夏凉好住着呢,里面有个院子,挺大的,闲的时候可以种点菜啊花啊什么的。你看这周围树也多,大夏天往那阴凉地一扎,多凉快。”
徐赊月望着土坯围墙头上冒出来的绿油油的黄瓜蔓子和南瓜花,意有所指的问:“这里面……”
赵主任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啊,这都是张老师种的菜,他也在这里住,你手里那柄钥匙还是今早晨他托我给你的呢。你俩一人一间房正好,都是支教老师也有共同语言,没事还能说说话聊聊天,多好的事。”
徐赊月摩挲了下钥匙:“张老师在这里支教多久了?”
“五年有了。原先这屋荒的呀,你看看现在,多好。”赵主任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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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河是一个很有自然美的地方,树木很多,天也很蓝,抬头往远处看看,就是雪山。清晨和傍晚交替,雪山就在太阳金色和云霞粉色之间来回变幻。山上雪融化,淌下一条小溪,慢慢又汇成河,水流纵横在漆黑粗粝的裸岩上,墨河由此而来。
他来这里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偶然,或许又是冥冥中注定的必然。
徐赊月退了房,用着赵主任借给他的电动车把行李运过来安置好,又打扫了一遍卫生,这才有功夫闲下来,好好看一看这个将要长住的地方。
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普普通通的房子和院子,四四方方的天井与天空,老旧的木家具,唯一惹眼的就是那些一畦畦的、模样各不相同的菜,绿的朝气蓬勃,绿的恣肆盎然。
徐赊月慢悠悠的在这绿意拥挤的院子里踱步,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安定踏实的感觉。
他顿住了脚步,刚想把这种真实握紧,然而真实却又如指隙沙砾,须臾而逝。
见黄昏的时候,老旧的木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响,惊醒了树荫下躺在藤椅上打瞌睡的人。
徐赊月懒懒的睁眼,看向来者,刚想问声“来者何人”,不料来者先一步自报家门。
“我姓张,张赎风。你好。”来者说,嗓音低稳,面容沉俊。
是房子的另一位主人,徐赊月有些歉然的从藤椅上下来,同人握了下手,自我介绍之后说了声抱歉。
张赎风并不在意这些,拉了小屋扎在他旁边坐下,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那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一面解着塑料袋一面说:“没吃晚饭吧,这是从校门口那家熟食店买的,先垫垫肚子。”
徐赊月闻见了酱肉的香味:“这些可不少。”
“嗯,我再去炒两个菜,给你接风。”
张赎风摆完那几袋熟食,便去菜地里摘菜,黄瓜西红柿,还有一把韭菜,七八朵南瓜花,还有一些徐赊月叫不上名来的蔬菜,都放在那个藤条编的小篮子里,然后跟着张赎风进了厨房。
徐赊月坐在树下吹着风,忽然发觉除了开头的自我介绍,余下的对话和相处方式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熟稔,仿佛两人早已认识很久一样。
他一时有些新奇,细细琢磨了一番后,才咂摸出两人之间看似熟稔的氛围,实则是一种两相心照不宣的疏离、和不愿被外界所扰的无声拒绝。
徐赊月知道,这个男人就跟自己一样,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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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赎风端着几盘子菜出来时,被当做饭桌的石头上已经摆了一瓶红酒,单是看着外饰,便感觉价值不菲。
“我就带了这一瓶酒。”徐赊月说。
“这么好的酒,配这些是不是不太好?”张赎风边摆盘子边询问。
“有什么不好。”徐赊月有点费劲的开瓶塞:“以前谈成了一个大单子,老板赏了这瓶酒。没舍得喝,今天正好尝尝。”
张赎风点点头,却没接话,只是去洗了两个茶碗,权当作酒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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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下来,菜吃的不算多,酒瓶却快见了底。
相较于慢悠悠品酒的张老师徐赊月喝的比较多,天有点闷,风一吹醉意便上来了,说话也没了顾及。
他歪着头看向张赎风,捏着青瓷茶杯的手指白皙笔直。
“风有什么罪过呢?张老师。”徐赊月问。
张赎风自然是听得出他的意思,没回答,只是反问他:“那你认为,月值得几钱呢?”
徐赊月也没回答,只是笑起来,先是低低的轻笑,后来笑着笑着,便又有些醉后的茫然,眼睛里有点水光,是亮的,也是漂亮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微微抬手遮了遮眼睛。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没有月亮,但天穹澄澈,看得见繁星。
“今天酒量不好,一瓶不到呢就醉了。”他往后撤了撤身子,仰头看着暗蓝色的天,叹气:“以前跟老板应酬的时候,一瓶瓶的酒,管他红的白的贵的贱的,从来就没醉过。
张赎风将他手里的茶杯拿开,脸上的神情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说:“心境不一样吧。”
“或许真的是心境不一样吧,这里的风都比北京的凉快。”
张赎风收拾饭桌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沉稳又认真:“是热岛效应,不是心境。”
徐赊月失笑:“发发牢骚能不能不要这么较真,你怎么跟我前男友一样。”
话说出口,才方知是失言。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只有知了还在不知死活的叫着,徐赊月极其细微的皱了下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补救,只得缄口。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张赎风。
他站起身,没回头,端着收拾好的碗筷往屋里走,离开的时候在风里留了句话。
“没关系,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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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群居动物,尽管人类社会又经历了不同标准的层层划分,但不管怎么说,同类的存在总是一种天然又慷慨的馈赠。
短短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似乎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消除了两人初见时的疏离与隔阂。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尽管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内容仅局限于日常生活,但徐赊月还是能明显察觉到他和张赎风之间的相处变得自然起来,少了几分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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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赊月第一次当老师,眼下又是临近中考的时候,学校没有分给他一个班,而是把他调到九年级的数学组,平日里最多的事情就是盯班。
他有日跟张赎风感慨说:“小的时候最不喜欢上自习的时候还有老师看着,长大后竟然成了盯班的人。”
张赎风只是笑了笑:“这样对孩子们好。”
学校有打算让徐赊月在暑假后去教七年级,是以他除了盯班之外就是在预习课本和规划教学计划,此外还去听了一节张赎风的物理示范课。
讲台上的张老师和平常还是有点不一样的,风趣、幽默、妙语连珠。
学生倍感枯燥的物理知识同日常生活现象紧密结合后,既通俗易懂,又详略得当,赢得满堂喝彩,听者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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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慢悠悠的蹬着脚踏车沿公路走,徐赊月还打趣他:“物理教的这么好,恨我生不逢时啊,没能成为张老师的学生。”
哪知张赎风说:“不必遗憾,我是教地理的。”
“啊?”徐赊月表示他还是有亿点点震惊的。
“嗯,”张赎风点了点头,解释说:“学校一个物理老师退休了,我就去顶了一年,中考完了我还是要回去教地理。”
“毕竟地理才算是我的本行。”张赎风微微垂眸,轻快的笑了下。
徐赊月迟疑一下:“你以前……是地理老师?”
“不是,但跟地理有联系。”
“那你是做什么的?”徐赊月好奇。
“以后告诉你。”张赎风踩了几下脚踏车,蹿出去一大截,像少年一样。
“以后”这个词很好,仿佛未来触手可及又光明灿烂,是一种可以值得的期待。
徐赊月笑着跟上,他看着张赎风骑车的背影,黑色外套被吹得微微鼓起,又想起初见时黄昏的风,满绿的菜园,还有那见底的红酒和满天的星星,徐赊月不禁大声喊:“张老师潇洒啊,有故事。”
“你也潇洒,好好的北京说离开就离开。”张赎风也想起那日醉后,徐赊月躺在藤椅上和衣而眠时的胡话,便不由得失笑。
“不,”徐赊月追上他,平静看着他侧颜,忽然记起那天告别时同事的自嘲,发自内心说:“你是真潇洒,我是假风流。”
虽然接触时日不长,但他能觉察出他与张赎风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张赎风心里藏着的是故事,他心里埋着的是事故。
故事在等一个有酒的时候,而事故只会记述一塌糊涂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