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郑旭的海淀大本营是迷笛。不是音乐节,是迷笛音乐学校。
其实认真说起来,醍醐三个人没一个在迷笛正经上满一个学制,但都跟迷笛有点儿渊源。谢微微前男友是迷笛的贝斯老师,郑旭退学后也在迷笛学过俩月键盘,而阿杉,根本就是郑旭从迷笛学校里捡回来的。
那年阿杉从家乡来北京参加迷笛音乐节,下火车后身上总共剩了一百块钱。到了地方,他豪气地买了第一天门票和两份带肉的盒饭,晚上就没钱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跟着大部队随波逐流去迷笛学校里露宿。
说是露宿,其实阿杉也没有睡袋帐篷之类的设备,就铺了几个塑料袋睡在草地上。第二天,阿杉听周围人指点,找到张未然去当了个志愿者,免费听演出。台上没演出的时候他问张未然能不能上去玩那套鼓,张未然说行,阿杉就上台秀了一把。
他学鼓没多久,做不来太复杂的律动,但刻苦地练过几套花活儿,情绪感染力一等一,台下很快就有乐迷跟着蹦。张未然觉得有点儿意思,电话里推荐给了郑旭。郑旭晚上到迷笛学校里小树林地上找到阿杉,借了套学校的鼓让他打一段儿,又把谢微微找来,三人聊了半宿,隔天就组了醍醐。
都是缘分。
许千山下午五点才下班,郑旭于是先在迷笛转一圈,一边散步一边回忆青春。
毕竟北京城就这么点儿大,玩音乐的算来算去,总会产生一些联系。郑旭没走多远就遇见了以前上课时的老师老李。迷笛里头学电吉他的占七成,鼓占两成,剩下形单影只那一成多半是学编曲。郑旭报键盘那年整个学校就这一个常驻的键盘老师。两个人见面聊起了旧事,郑旭随口问了当时有印象的几个同学,一半去了琴行当老师,另一半谁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回到正轨上了。
什么是正轨呢?郑旭跟老李对视一眼,心知肚明,都不提了。
气氛有些冷场。老李问郑旭好不容易来一趟,去不去琴房玩儿。时间还早,郑旭反正没事儿,便跟了过去。
迷笛的学生拿爱好当主业,一个比一个拼,他印象里琴房就从来没安静过,这会儿也是几乎全满。老李从小礼堂里找了把国外带回来的新款合成器给郑旭,郑旭看着新鲜,开始试新音色。
他没玩两分钟就有人敲小礼堂的门。老李去开门,哗啦涌进来一大堆来找老李商量事儿的学生。郑旭没当回事儿,继续在角落调自己的,却听到门边有个特别雄浑的声音咋咋呼呼的:“那是不是在轮下的郑旭?”
“在轮下”的郑旭,这称呼三年多没听过了。郑旭回头看过去,乌央乌央一群人脑袋,一眼看不出来是谁在说话,就听见几个关键字,“胡非”、“兔儿爷”、“拆了”。郑旭当即冷了脸。学生里头也炸锅了,有的说牛逼有的说恶心有的说关你屁事。叽叽喳喳,吵得心烦。
郑旭给老李面子,没翻脸就走,但也没心思再玩琴了。他从口袋里掏了支烟,捏在手里,等着老李处理。老李赶紧板起脸把学生轰走锁门,又把郑旭从小礼堂后门带了出来。
老李出门就跟郑旭道歉,郑旭心想这关你什么事儿,傻逼哪儿哪儿都有,迷笛还能是什么乌托邦不成?但他确实比较难过。虽然他现在写的都是比较本土的东西,当初入圈其实听的是英伦摇滚,因此有了个错误印象,以为摇滚圈对基佬的态度会比学校的态度友好。现在他想清楚了,傻逼在哪儿都是傻逼,没差的。
老李还是过意不去,提出请他吃饭,又批评胡非:“我就知道胡非不是个好东西,他在这儿学电吉他的时候就满嘴扯谎。他骗人也不看看深浅。郑旭,咱们迷笛最爷们儿的一个,怎么可能是同性恋?”
郑旭把烟一扔,说:“我确实是个同性恋。”
老李的表情从惊讶渐渐转为尴尬,郑旭不想再看下去,转头走了。
郑旭在迷笛附近那条路上逛了一圈。傍晚时候,他估摸着许千山该下班回宿舍了,开始往北大走。这荒郊野岭的打不着车,坐公交也要倒一趟。郑旭在中转站的公交站牌下,意外看到了他要找的许千山。
许千山见郑旭从公交车上下来,也是一副意外的样子。他下意识想要迎上来,又想起身边还有同学在,生生止住了脚步,停在原地。郑旭的眼神从许千山扫到他身边的女同学,又回到许千山身上,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许千山只好先开口:“你……你怎么在这儿?”
“有事儿。”郑旭说。
本来他情绪就不高,一下车看到许千山的惊喜心情也被许千山这副不肯认账的样子给浇灭了,现在郑旭拿不出多好的态度。见他这样,许千山也沉默下来。没过多久,却是许千山的同学先开口了。那是个高马尾的女生,看上去干净利落。她礼貌地问:“那个……您是不是郑旭呀?醍醐乐队的郑旭?”
郑旭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他什么天皇巨星,一天被认出来两次?至少这个说他是“醍醐的郑旭”,他还能有点儿耐心。郑旭给面子地摘了鸭舌帽,答了声是,那女生就笑了起来:“我就说有点儿像呢。我之前买过你们的专辑《棒喝》,封底的合照里头,您就戴着这个遮阳帽。哎许千山,你们认识啊?”
郑旭看了许千山一眼,许千山没看他,只跟那女生解释:“之前……之前学长介绍我给他们乐队写歌词。”
郑旭在心里冷笑一声。写歌词?许千山真能编,张未然一年前说的事儿他还记得。不止这个,郑旭还介意许千山连张未然的名字都不敢提,就叫一声学长。是摇滚丢他脸了还是同性恋有毛病?
郑旭不答话,气氛就冷了下来。那女孩儿左右看看,可能是觉得这俩人关系不好,也不继续寒暄了,就跟许千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月底的实习报告怎么写。
公交车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许千山和女同学坐一起,郑旭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生闷气。车快到北大西门,许千山和女同学起身准备下车,郑旭在后排冷眼看着,一点儿挪动的意思都没有。许千山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他一眼。
许千山当然知道郑旭是来看他的。这辆公交到北大之后一路向北往昌平去,郑旭没别的理由坐这趟车。许千山不敢当着同学的面跟郑旭道歉,只能那样看郑旭一眼。那一眼里半是歉意,半是恳求。许千山眼睛黑亮,天生一种无辜感。他们都睡了一年了郑旭还是吃这一套,见他求饶,再生气也会先心软三分。
郑旭在车上多坐了一站才下了车。他顶着薄暮的暑气,买了瓶汽水站在路边喝完一抹嘴,觉得怒气被这冰汽水儿压下去大半,终于能做回那个通情达理的好男友。许千山是个软蛋,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郑旭自我催眠十分钟,开始掉头往北大走。走到半路,郑旭接到了许千山打来的电话。
许千山开口就说:“对不起。”
郑旭听不得他道歉,刚被冰汽水儿压下去的怒气又起来了,口气比平时冲得多:“习惯了,没啥对不起的。你哪天对得起我一次,我才受宠若惊。”
许千山被他噎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复。郑旭听着许千山的混乱呼吸声,特意多让他忐忑了半分钟,才稍微放松了语气:“你在哪儿?我快到你们西门了,出来接我。”
许千山来接郑旭的时候身上的背包已经放下了,就穿着T恤长裤,一副清清爽爽的学生样子,乖乖等在校门旁边。郑旭看着觉得可爱,心头不快又消去一些。他问道:“咱们去哪儿?你宿舍有人吗?”
许千山说:“有人的,还有两个实习的室友留在北京。我们去燕南园吧。”
暑假里学生少,燕南园也冷清了许多。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开始在附近晃悠。郑旭没正经逛过北大,来这儿都是陪许千山谈恋爱。他想起之前在网上看的帖子,随口问许千山:“你怎么老带我来燕南园?不是你们北大的都在未名湖和旁边草坪那块儿谈恋爱吗?”
许千山讷讷道:“在那边,被看到了影响不好……”
他自己也知道这话会惹恼郑旭,理亏得不敢再说话了。郑旭已经没那个精神同他生气,只是纳闷儿:“许千山啊许千山,你到底怕些什么啊?你是不是傻。”
许千山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害怕。”他沉默片刻,自嘲地一笑,“可能我确实傻吧。”
郑旭没办法了。许千山怕家里知道,郑旭可以帮忙瞒;许千山怕被老师知道,郑旭可以让张未然帮忙开导;许千山要是只是自己心里头过不去,那郑旭还能多跟许千山聊聊,毕竟他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但许千山什么都不说,郑旭根本无从下手。
“行吧,那咱们接着当地下情人。”郑旭说气话,“你是不是还准备谈个女朋友打掩护啊。”
许千山立即摇头:“我不谈女朋友的。”
郑旭说:“哦。”
许千山听得出来郑旭生气了,慌张地给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我绝对不会打掩护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好好毕业保研,然后安安稳稳地做研究。我不想惹麻烦……”
郑旭被他说得更气了:“所以我就问你,到底会有什么麻烦?同性恋又不会上档案。到时候你照样读你的研究生,难道你老师还在乎你搞男的搞女的?你到底怕什么麻烦,你讲清楚啊。”
许千山低着头,不说话。
郑旭明白了:“都不麻烦,我才是那个麻烦吧?”
“不是!”许千山被这话吓了一跳,赶紧否认了。他踌躇半晌,还是说了实话:“我想报的那个老师,比较古板,对这个不太能接受……他之前私下说过张未然师兄败坏风气的,我怕他到时候面试不收我。”
郑旭“哈”了一声,觉得很荒谬:“都来北大当老师了,还能拿性向拒收学生的?他要是真的拒绝你就跟你们教务处举报啊。”郑旭说着,看了眼许千山,意识到举报这种事儿确实太为难许千山了,改口道,“那你换个老师呗。北大肯定有不是裹脚布的中文系老师吧?这个老师傻逼你就换一个不傻逼的。”
“你别这么说……”许千山有点儿难堪,“我想做的课题,这个老师研究得最好。他也不是——他就是比较传统。”
郑旭听到“传统”这个词就想吐口水。在这事儿上,他有极强的逆反心理。不然怎样,谢微微立马辞职滚回家给她爹端水洗脚,郑旭也赶紧回家磕头道歉挨打?郑旭不明白许千山怎么想的:“这老师德行不行啊,你跟他多受罪,换一个吧。”
许千山讷讷道:“老师人很好的,只是在这方面有些保守……”
“不是‘只是’,这就是最重要的。”郑旭觉得这事儿说不通,“宝贝儿,咱们这么想:他要是支持,那挺好的;他要是不管,那咱们也不计较;他都明确反对了,你跟他干嘛?他根本看不起我们这种人。”
许千山试图跟郑旭解释这老师有多关心学生、学术水平有多好,郑旭只坚持一条:这老师傻逼。最后说得急了,许千山蹦出来一句:“你又不懂,别胡说八道。”
郑旭没料到许千山会说这话,一时愣在当场,回过神来,差点儿气炸了。他当然知道他跟许千山的差距有多大,他们俩对彼此生活本来也没多少了解,但这事儿还是头一回从许千山这边点明。郑旭为了《棒喝》多努力啊,一部分也是想把许千山从这压抑无比的环境里解脱出来。结果许千山跟郑旭说他还就想去跟一个老古董老师,为这还跟郑旭犟嘴,说郑旭胡说八道。
许千山见郑旭暴怒,也意识到这话可能说得不合适。他慌乱地道了歉,想要甩开这个话题继续往前走,可郑旭不愿意了。他握住了许千山的肩膀不让他走。许千山平时就受不了大庭广众的接触,更何况是在他学校。他拼命挣扎,郑旭力气太大,怕伤到他,不得不松了手,结果许千山一挣开了就逃也似地退开了好几步。
郑旭难以置信道:“你怕我?怕我打你?”
许千山低声说:“不是。”
但他不肯抬头看郑旭,也没有站回到郑旭身边。许千山毕竟不是面团儿捏的泥人儿,他也会生气的。
郑旭立在原地,觉得特别没劲儿。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问道:“许千山,你想干嘛?我不懂,你给我一句准话。”
许千山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说:“我只是想在学校和同学面前收敛一点。”
郑旭深吸一口气,试图跟许千山讲道理:“这样,你看我。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在轮下的结局你也看到了。这么说吧,你不主动讲出来,到时候但凡有点儿不如意,被人抓了小辫子,一口屎盆子就往你头上扣。你何必为了一个看不起你的老师,战战兢兢过这么多年?”
许千山坚持说:“我是为了未来打算——私生活,不要放在别人面前。”
郑旭被他气笑了:“哦,你的未来不要被私生活影响,那我们的未来呢?”
许千山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恳求地看着郑旭。
郑旭与许千山对视,忽然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触碰过关于未来的话题。郑旭都求过婚了,对待这段感情,他自认是非常认真的。但直至此刻他才想起来,许千山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在这之前,郑旭默认毕业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们会一直在同一座城市,谈一场随性的、浪漫的、灵欲的恋爱,直到永远。
可许千山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郑旭注视着许千山,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质问许千山:“怎么不说话?你真的没想过跟我长久?”
郑旭的语气比自以为的更凶恶。许千山受不了郑旭凶他。他的肩膀颤抖着,几次张嘴都讲不出话来,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几句颤抖的解释:“我想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有你!但是我不知道……你不要这样……不藏起来的话,我们的前途在那里呢?”
“前途”。郑旭被这个词刺得心跳都空了一拍。他想要反唇相讥,才刚开口,却又没有话语能说出口。关于前途,每句话都会牵扯到《棒喝》,都会牵扯到郑旭的无能。他不能把这些讲给许千山。他的骄傲不允许。
郑旭曾经有过一些模糊的想法。他想过要出人头地,撑一把伞,将许千山罩下来,让他自由去追他的前途。可是现在,他们的前途在哪里?他能给许千山指一条不用遮遮掩掩的出路吗?
从来没想过未来的不是许千山,而是郑旭他自己。
郑旭看着许千山。他们散了很久的步,天都快黑了。暮色里彼此面目模糊,只有影子长而又长,从树荫里支棱出两条不肯妥协又不能契合的棱角。许千山不知何时已流下眼泪,细微的抽噎声断续传来,郑旭感到钝钝地心疼。但他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郑旭从裤兜里掏出鸭舌帽,往头上一套,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