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枢密院枢府官衙的侧院,专为此次悬赏辟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场地,分为南北两块区域。
北侧设茶座,南侧设酒座。
有胆子敢揭布告不怕挨板子前来献计的,全被安置于此。
好茶的喝茶,好酒的饮酒,各凭喜好。
宫营被看守布告的官兵一把塞入马车、带到此处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酒座。
那茶座上的茶点样子虽精致,份量聊胜于无,怎可疗饥啊。
自然这酒座上菜肴丰盛些,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茶座上的人看宫营初来乍到便直奔酒座,狼吞虎咽、据座大嚼,纷纷侧目,对酒座上的人更加不待见了。
宫营边吃边在心中冷笑。
看来哪个朝代都是只敬衣衫不敬人,这酒座之上委实较多看似贩夫走卒之辈,自己这一身破烂补丁长袍,更休怪他人施以冷眼了。
他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感叹,这光借茶、酒两座就硬生生分出了不同阶级。
万恶的封建社会。
好在落座酒座的人大都豪爽,不像茶座之人大部分鼻孔朝天、高傲的很。
宫营倒是在此搜集到不少信息。
首先,他如今身在何处。
其实他之前也是下功夫研究过的。
可那原主不怪是个不第秀才,信笺内容满篇之乎者也,却都语焉不详。
博士买驴,下笔千言,未有驴字。
真是读死书读坏了脑子。
宫营一目十行的看完,愣是没弄清他穿越到了什么朝代。
布告上倒是一口一个大周的。
但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回忆,除了春秋战国那一个人人耳熟能详的大周,以及武则天那另一个名闻遐迩的大周,再无大周了啊。
而从酒座上人的言语,他知晓了自己就身处这大周朝的都城丰京,这大周朝南濒长江、北跨黄河,立国一百余年了。
宫营明白了,他穿越的还是架空的历史。
但是,可是,可但是,不是穿越到书里才架空吗?
他这倒底是什么性质的穿越,仙侠玄幻吗?幻想未来吗?
穿书不是应该自带系统吗,这林林总总全部对不上啊。
宫营深深抱憾,若是当年念大学时,能把考司法考试的劲头拿出来好好研究研究网文,此刻又岂能这般无助。
这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其次,他大概弄明白了悬赏的由来。
原来大周朝近几年多次对战与其隔江相望的邻国南梁,战绩最好的时候,是去年隔着长江对峙南梁国都梁京。
可因为有长江天险相隔,愣是到最后铩羽而归。
这带甲十万日费千金的,几次打仗大周不仅白白耗费了军费国力,赔进去不少兵员人口,到最后仅打了个寂寞。
连梁京城的边都没摸着过,国家首长能不愤怒吗?
当朝天子一怒之下,裁撤了主管军政的枢密院上上下下不少官员,任命他宝贝弟弟晋王代领枢密院使。
于是这晋王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悬赏问计,问如何破解这长江天险。
宫营听到此处已吃得十分饱了,唇齿终于腾出空来。
恰好又听到临近茶座上的能人异士们在那天马行空地高谈阔论,不禁冷笑。
这晋王也,太儿戏了吧。
连不会打仗的韩非子都说过,事以密成,语以泻败。
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保密工作啊。
阴谋诡计为什么叫做阴谋诡计?那就是万万不能阳谋啊。
这昭告天下问计如何攻破长江天险的,这晋王是深怕敌方的间谍工作不好做啊。
而且大张旗鼓帮着敌人的暗桩、探子完成KPI考核,是蠢呢是蠢呢还是蠢呢?
可对面茶座之人不干了。
一位衣着华贵、一脸倨傲的人从茶座走到宫营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问:“你笑什么?”
宫营自然不能告诉面前这人,他方才是笑晋王此举太儿戏了。
而且作为一名前律师事务所副主任,法律执业之外行政管理他也有那么一丢丢心得。
他多少猜测到,恐怕这晋王悬赏问计是假,借此选拔军事人才是真。
看看茶座上众人,有不少衣饰华贵,看着像官宦子弟的,当然不可能像他一样,来此就冲着那十两黄金。
不过,他穿越后也没机会见见这位王爷,也许这晋王单纯就是脑袋秀逗了,也说不定。
宫营搜索枯肠,苦于找不到一个既不得罪王爷也不得罪茶座众人的说辞,只好用起律师的话术:“我笑南梁鼠辈们,还不知我堂堂大周人才济济。
只要座上诸公聪明才智能为晋王所用,他们梁京城还不顷刻化为齑粉啊,化为齑粉!”
说完严肃地对面前挑衅之人点了点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光禄寺卿王黯之子王嘉。
光禄寺在大周朝九寺中掌管国家祭祀供应酒食,是个纯花钱的部门,光禄寺卿被民间戏称为“饱卿”。
王嘉就是不忿父亲有实惠没实权。
从小就发奋读书、律己甚严,而且专攻军务,就是想借着类似这次晋王悬赏的机会,为王家争得军功,一洗“饱卿”的诨名。
王嘉律己甚严、律人更严,看这宫营叫花子一样进门直奔酒食,本就万分看不上。
自己方才仅浅析了下南北局势,他竟然冷笑了出来,因此才有此问。
可王嘉没想到这叫花子的回答是这样的。
虽不相信他话中诚意,但见宫营半疯不傻的,又实在寻不出错处,冷冷瞪了他一眼,归座了。
宫营擦了擦头上的汗,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他身无分文的,如若被揍一顿,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
就在这时听到兵士传令,考问计策的时辰到了。
酒座、茶座之人轮流被兵士带到枢府正院,每人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茶座之人大多意气洋洋而去、垂头丧气而返。
估计是他们自许的一身谋略都没被看上。
酒座之人则相反,很多是战战兢兢而去、鬼哭狼嚎而回。
因为他们中委实有不少人是胆大包天来骗悬赏的。
还有一些人,是把总结的街谈巷议错认是自己的军事才华,虽未被打,但被重重训斥了一番,也放回了。
宫营见茶座座位渐空,偷偷转战到茶座蹭了一会儿茶和点心。
但慢慢见酒座这边,简直就从考问变成了拷问,不禁也灰溜溜归座、严肃起来。
虽这二十大板有不少水分,以震慑为主,以惩罚为辅,根本没用上多少力气。
但宫营看看自己这单薄的身板,还是觉得再轻的板子恐怕他也扛不住。
而且还是那个难处,他不是没钱吗。
接下来的考问他还真得严阵以待,不仅要避免挨顿板子,还要力争赚到那十两黄金。
脱不脱贫的,就看此举了。
终于轮到他,被兵士兜兜转转地带到枢府正院。
议事厅中设了长长两排座椅,坐了不少枢密院官员。
当中座上坐着一名黑衣少年,二十不到的年纪,懒洋洋靠在座位上,面前属于宫营的香已点燃了。
宫营见这晋王年纪颇轻而且五官明丽,心中奇怪,这么年轻就主掌军国大事,这当今皇上对他弟弟也太放心了些。
考问了大半日,而且未获得哪怕一条靠谱的计策,议事厅上诸人均已烦了。
轮到宫营,见又进来一个叫花子,再一次刷新了献计之人的底线,众人心中纷纷放弃。
连见礼都免了,让宫营直接挑重点说计策。
宫营眼见得厅外操板子的人都已准备上,就等着晋王一声令下,就把他拖出去赏板子,心中万分不服气。
怎么,还真当他是专程来蹭饭的?这可不就是狗眼看人低。
宫营清了清嗓,以之前当金牌律师时当庭发表代理词的架势展开了论述:“去岁我大周之败,无外乎败于长江天堑。”
满座之人越发不耐烦,不是让他挑重点说吗,这是重点?这是废话。
外面操板子的兵士又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打了如许多的人,胳膊还是有点儿累的。
宫营对众人反应视而不见,接着说:“因此我大周骑步兵不方便运至长江对岸,兵力调配有问题自然无法取胜。”
下面兵士已经要上来拖他。
宫营急急进入正题:“办法很简单,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架座桥便好了。”
众人先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默了一瞬后全员哄堂大笑。
有不少人心中感叹,这叫花子今日能让大家如此开心,兴许借此这顿板子被免了也未可知。
座上少年也笑了笑,然后好整以暇地问宫营:“那你准备如何架桥呢?”
他是落第进士,我是不第秀才。
这难兄难弟的,就不分彼此了哈。
议事厅中诸位枢密院院事、都承旨、副都承旨笑得更开心,都等着听这奇葩接下来如何回答。
宫营摇头道:“这我现在尚不能说,还望晋王屏退左右,我才能详细说。”
听了宫营的回答,议事厅上的欢乐气氛瞬间冰冷,众人均收起了笑容。
座上少年倒是懒洋洋地笑得更开心:“你叫我晋王?真是有胆色啊有胆色。关到牢里吧。”
这回兵士真上来拖他了,可并不是拽他去挨板子,直接把他扔到了枢密院的地牢里。
宫营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他不就是叫了一声晋王吗,他犯了什么忌讳了?
押他入地牢的老兵心慈面软,见宫营要死了,而且还一副不知道自己为何死的样子,锁门之前小声跟他说:“你们南梁怎么派了你这个傻子来。
我大周晋王十八岁就上战场,两征西域、三伐北境,六年来大战小战不知多少次班师凯旋回京了,哪个丰京人不认识他。
方才那座上分明是新提的枢密院副使隋武周,你竟然连这二人一个都不认识。
恐怕你活不到明日,就被以奸细之名处斩了。
长得倒是怪好看的,做什么也不应该做奸细啊。”
摇着头出去了。
宫营一阵懵圈,原来那不是晋王,可酒座上众人议论的枢密院使分明就是晋王啊。
考问计策这么大的事儿他不是应该亲自参与吗,他竟然让副手代劳,官僚主义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还有,他怎么知道晋王长什么样,他不是刚刚穿越过来吗。
难不成自己活不到一天就又要领便当了。
还有,凭什么说他是奸细?
奸细,有这么穷的吗?
*
宫营在地牢里盘腿坐在草席上,一手拄着下巴,因为吃饱了有点儿打瞌睡。
生死之事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死就死吧,他刚刚死过一次、记忆犹新,勉强也算经验丰富。
这次死后不知还能不能穿越,也无所谓了。
如果还是以这种倒霉身份再如此倒霉地穿越过来,那不穿也罢。
也算是另一种的死而无憾。
因为就算穿越了,他也是要被饿死的。
好在还在枢府蹭了一顿饱饭,也没辜负他枢密院一番折腾。
正要朦胧睡去之时,只听牢内一番扰攘。
地牢内灯光昏暗,宫营以为先前那老兵要带他出去处斩了。
站起来整了整衣衫,远远和那老兵打招呼:“大叔,断头饭也不必吃了,刚才在枢府饭食、点心吃得太饱,实在吃不下,直接行刑就好。”
没想到老兵之后一群扈从相随,在牢门外列定阵势后,日间那枢密院副使隋武周走了过来,身后还有一名白衣男子。
这白衣男子头束金冠,一袭丝缎长袍上银线、刺绣重叠,花纹繁复。
长得长眉入鬓、眉目如画,只是眼神冷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二人在宫营牢门前站定,宫营受宠若惊,看这架势,这着白衣的应该是晋王正主了。
自己何德何能,一个小奸细还劳烦王爷来看行刑。
仔细看这晋王,年龄不比隋武周大上几岁,面容却比他那位副使沉稳得多,面上波澜不惊的,皱眉看着他。
隋武周还是懒洋洋地,也不嫌地牢脏,半靠着牢门指着宫营道:“王爷您看,就是他,疯疯癫癫的,不知南梁为何派这样一个傻子来。”
宫营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士可杀而不可辱,有当面叫人傻子的吗?
但还是忍了忍,拿出见法律顾问单位领导的架势谦卑说:“小生名叫宫营,乃是丰京不第秀才,并非南梁奸细。”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小生也不傻。”
晋王看着他,脸上漾开浅浅笑容,开口问:“听说你要献计架桥破长江天堑?”
隋武周在旁不耐烦:“王爷和他费什么话,就算他不是南梁奸细,他应该也是个疯子。”
晋王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隋武周立刻噤声。
宫营听晋王开口,嗓音低沉如寒泉冷冽,这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听了见了均让人忘俗,不觉心中一动。
心道:这枢密院正使、副使倒都是人间绝色,都是偶像男团C位出道的长相。
做武将实在是可惜了。
抬头见晋王等着他回答,赶紧正色道:“正如之前小生向隋副使所言,此事须王爷屏退左右我再详细说。”
晋王失了耐心,转身欲走。
宫营知道他这一去自己可真要死翘翘了,抓紧时间快速说:“王爷应该知道,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我有奇谋巧计,王爷更是要严防泄露。
王爷此来定是也认同架桥之计,只是不知如何操作。
我既能说中王爷心事,自然知晓这桥如何架。”
晋王霍然转身,看了宫营一阵,转头告诉隋武周:“把他带到王府。”
率扈从走了。
隋武周:“……?”什么?
宫营被人抓着不由分说送入了王府,然后被人抓着不由分说洗涮了半天,再然后被人抓着不由分说套上了一身崭新而且看起来不便宜的衣服。
宫营满脑袋问号,怎么心中隐隐有一种被强抢民女的感觉。
这晋王是悬赏问计呢还是悬赏纳妾呢?
问计需要洗澡换衣服吗,这分明是侍寝的节奏啊。
上一世他所处时代还未实现性取向无限自由呢,这大周朝对男男之事已经这么开放了吗?
苦于没有系统提示,又没有隐藏技能剧透,宫营在这新穿来的世界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可下一步不会就走到晋王床上了吧,这可又是一个士可杀而不可辱的问题。
没等他胡思乱想完,他又被人不由分说送入了一间大殿。
进去之后他放下心来,不是寝殿,应该是书房。
可突然新的悲愤油然而生。
方才种种原来是嫌他脏啊。
这是赤裸裸的鄙视啊。
怎么,他都已经脏到穷到不能见人的程度了吗?
这和在街上捡了条流浪狗,还没决定养不养,就又洗澡又打疫苗的有什么区别。
好吧,这衣服看起来还是挺贵的。
也许出去能换些银两。
正愤愤间发现书房内的侍女盯着他暗戳戳指指点点的。
宫营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自己换过衣服也照了镜子,完全判若两人。
心中叹气,不过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下应该也有人在心中赞叹他人间绝色了。
看来奢侈品牌无论在哪一个时代,都还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
宫营又照了照镜子。
有这身行头加持,就算是同一个人,前后也有云泥之别。
突然外面脚步声响,这些侍女全员噤声,宫营知道,晋王来了。
晋王脚步匆匆到几案前撩衣坐下,全程好似未看到他一般,开始秉烛批阅公文。
这一批阅就批了一个多时辰,期间侍女为晋王换了几次茶,他眉毛都没抬起过一下。
宫营只觉得不仅腿站麻了,而且还隐隐有些内急,看这晋王好似要批阅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想偷偷往门口那边蹭一蹭。
总要让人尿尿吧。
刚动了一下,门外隋武周已经抢了进来,向晋王呈上一份手札。
晋王阅过手札抬头看他,冷冷问:“你家中三代都没有从军之人,你自童子试中了秀才后应试再未上榜过,你有何本事敢教我如何架桥?”
宫营终于明白,晾了他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彻查他祖宗八代去了。
他觉得现在的画风已然从强抢民女转变成了公安预审。
他虽是民事律师,但大学选修过刑侦课程,公安朋友也不少。
宫营在心中冷哼一声,跟他玩这种套路?
面上还是万分诚恳道:“王爷既已查得这么清楚,应当知道我并非南梁奸细。有没有本事教王爷架桥,试试便知。”
晋王依旧冷冷看着他,宫营坦然回望。
隋武周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可能是没想到他换了那身叫花子般的衣服,是如今这副模样。
只见晋王抬了抬手,殿中侍女随从全数退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晋王把手札掷到桌上,淡淡道:“说吧。”
*
架桥之事说起来荒谬,实际上宫营是有根有据有所本的。
他当然知道以这大周朝的人力物力和技术水平,不可能建出武汉长江大桥来。
而且就算人力物力和技术水平都具备了,他也是不会造。
他学的是法律,又不是桥梁建造或土木工程,这科都跨了,文理早分家了好吗。
但宋太祖赵匡胤当年怎么拿下的金陵他还是知道的。
那不就是南唐落第进士樊若水献上了在长江上建浮桥的计策,才让李煜李后主变成了亡国君主吗?
他是不第秀才,樊若水是落第进士,都是难兄难弟,这生死攸关之时拿兄弟的计策来用一用,也不是那么过分,对吧?
宫营将樊若水当年献给赵匡胤的《横江图说》全数照搬,一点点说明———
先在长江附近建好千艘龙船,然后以这些龙船作为浮桥桥墩。
再砍伐、采集巨竹,用粗麻绳扎制大量竹筏,待准备就绪后,集中搭桥,三天可成。
宫营看到,随着他仔细解释说明,隋武周懒洋洋的笑容慢慢收起,看他的眼神严肃起来。
而晋王,与隋武周相反,面上凛凛寒霜终于化开,嘴角微微扬起。
宫营心道,对吗,本来笑起来这般好看,老绷着个脸不累吗?
又问了宫营一些细节,晋王点了点头,指示隋武周:“将他送回家吧。”
起身欲走发现宫营纹丝不动,没有随隋武周离开的意思。
晋王看着宫营,宫营回望晋王。
终于宫营面有难色道:“王爷,您布告上说的十两黄金?”
晋王和隋武周同时笑了出来,宫营可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
《民法典》都将悬赏规定为订立合同的意思表示了,他们不知道《民法典》,宫营可以原谅。
可这悬赏布告是昭告天下、明码标价的,他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他们不会听了他的计策,就不认账了吧?
宫营警惕地盯着这笑得开心的二人。
晋王笑过后在隋武周耳边说了什么,隋武周走过来拽着他出去,边走边说:“差不了你的。”
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拽出了大殿。
这这这,太有失尊重了,好吗?
*
拿到黄金后,宫营在送他回家的马车上一路愤愤不平。
由于不相信对方的诚信,他全程监督了黄金称量的过程。
他怎么知道大周朝一斤是三十二两啊?
这样一两黄金就变成了十五点六二五克,这重新换算下来,按照他死之前一克黄金四百元的金价,十两黄金从二十万人民币一下缩水成了六万两千五百元人民币。
所以说,还是上一世的律师行业好,那都是先收委托费用,收后不退的。
早知道是这个价格,他是不是还愿意冒上生命危险接这个案子,那可就不好说了。
王府马车富丽堂皇,车轮滚滚、响彻街巷,王府侍卫也弄出了不少动静。
所以虽然夜深了,但当宫营终于被送入街巷最里面他的小院前时,大半个街巷的人都醒了,纷纷出来看热闹。
宫营哪还有精神应付他们,抱紧了他缩水三分之二的黄金,关上门呼呼大睡。
睡到第二天日近午时,醒来后他彻底傻了眼。
原来他揭榜布告向晋王献计,而且显然已被采纳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他的小院前已站满了他的邻居,以及分明不是邻居但身着士子衣服的人,那应该就是他的同学们了。
这妥妥的都是债主啊,肯定是来要债的。
宫营叹口气,穿上晋王府给他换上的那身衣服,出去应酬这些债权人。
平日避他惟恐不及的邻居们,此时都对他笑脸相迎,谄媚得不要不要的。
他那些疑似同学们,更是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吹法螺,纷纷道:
“早知兄台并非凡品,如今得晋王赏识,定要宏图大展了。”
“哎呀呀,你我同窗数载,情谊非比寻常,还望今后多多提点啊。”
“那啥,大哥,就要飞黄腾达了,我请你出去喝点儿。”
宫营从人群中奋力挤出一条路,拱手道:“今日有事,改日再谢谢各位的盛情厚意,今日先散了吧。”
一把拉过那个要请他喝酒的哥们,落荒而逃。
一路奔到昨日他曾在门前徘徊的酒肆前,宫营才顾得上喘了一口气,指着酒肆对那个被他拉着一路飞奔的哥们,气喘吁吁道:“就这里吧。”
你倒是结呀!
我就是想结,他们十两黄金也找不开啊!
二人在楼上落座,开始了漫长的酒局。
喝酒宫营向来是不惧的。这律师行业吗,没有点儿酒量敢在这行业混吗?业务能力、人际交往,两手都要硬。
何况他还是律所副主任,所内还有好些没案源的小律师嗷嗷待哺呢。他们刚出校门,谁能找他们办案子。
还不得他这已经闯出名号的金牌律师出来打食儿,回去喂给他们吃。
不会喝酒能行吗?
这个哥们也不是宫营随机选中的。
是,他当时确实离宫营最近,可这哥们一看就比较实在,而且好说不说,好像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宫营连谁是谁还没认全呢,不向这哥们多套些话,在这大周朝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一没生病、二未落水,失忆这个老梗他也用不上啊。
自然只有自力更生,先把时代背景和人物背景摸熟了,再去想谋生的路子。
你说他容易吗?
这哥们叫韩真,小宫营一岁,今年才十九岁。
据韩真说,他俩的交情始于宫营帮他学堂作弊蒙混老师,二人打小熟识,宫营的亲戚故旧、左右邻居他一一知晓。
韩真是家里老幺,老爹是开典当铺的,家中不缺银子,也没指望他这智商能中个秀才、进士什么的。
让他在学堂晃荡,无外乎是让他把身子占上,少霍霍些家中银两,同时避免他出去生事。
宫营明白了,这是个多少缺根弦但心地善良的富二代,真是做朋友的不二人选。当即借着酒醉在酒肆与韩真拜了把子,兄弟相称。
韩真带着宫营去银庄将大部分黄金换成了散碎银两和数贯散钱。宫营干脆将剩下的黄金寄放到韩真家的典当铺里,借用一下他家的安保力量。
这点儿数目的黄金韩家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绝对不会私吞他的,而且他还有这新拜的把兄弟作保,可以放心。
虽然所余黄金价值少得可怜,但放在他那四面透风的小破院,这拿命换来的黄金的安全可就保不齐了。
他打又不能打,无论是贼还是盗来了,不管是偷还是抢,他都只有配合的份儿。
回家后先一一还了左邻右舍的债,欠同学那些他也托韩真帮他还了。
还债之后手中只剩下几吊钱,以及寄放在韩家典当铺那三两黄金。
宫营愁眉苦脸,这真是一夜又回到解放前。
他又穷啦。
*
在丰京最有名的茶馆里,宫营坐在茶座上若有所思。
面前的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地讲着《梁京白袍将军陈余儿与三个男人的不堪情史》。
说的大概就是,南梁前朝将军陈余儿扯三拽俩、绚烂劈腿,不仅同时周旋在多个男子之间,而且还在打仗之余豢养男宠的狗血故事。
旁边的韩真听得如痴如醉的。
这也不能怪他,满茶馆的男女老少都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听了故事,茶馆卖了茶,说书先生得了赏钱,大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都很高兴。
至于被编排的南梁前朝将军陈余儿,既然早已作古,自然管不了旁人再如何往她身上泼脏水。
而且就算她和她夫君现在都活着,现在南梁和大周不是仇雠吗,被说书先生痛骂又能怎么了。
还不是没有任何办法。
宫营倒是不关心这陈余儿的隐私权和名誉权问题,他关心的是生计。
既然本硕所学和法律知识在这里都用不上,耍耍嘴皮子总可以吧。
宫营见那说书先生每日所得不菲,而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从事这一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本着偷艺的想法在茶座连坐三天,发现还真是有许多问题。
首先,他不能讲自己想讲的,得讲茶客爱听的。
而这些茶客爱听什么?
那都是女主娇软的、男主高冷的,床上活动丰富的。
要对豪富之家的吃穿用度精细描写的,要故事跌宕起伏、匪夷所思、光怪陆离的。
简而言之,就是狗血得不能再狗血的。
宫营觉得这种风格他实在驾驭不了。
他连听着都脸红呢,让他大庭广众说出来,还要绘声绘色的。
别说他,就算央视十套百家讲坛的所有选手统统拉过来,也未必驾驭得了。
郭德纲也许能行。
如果在说的时候能忍住不吐的话。
宫营眼见得这份有前途还有钱途的职业,他也指望不上了。
这几日借晋王赏识他的传言,宫营在邻居、同窗那里颇蹭了几顿饭。
荣升为他拜把子兄弟的韩真,对他这便宜哥哥崇拜得不要不要的。难得这么有本事的人不嫌弃他脑子笨,愿与他拜把子。
韩真鞍前马后的,每逢算账之时都抢先买了单。
所以,宫营手中剩下的几吊钱还安然无恙地锁在匣子里。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啊。
宫营见说书不行,又将目光转向了说书的衍生行业。
要不他写话本呢?
写了话本又不用他朗诵出来,取个笔名还可遮羞,管他狗血不狗血、恶心不恶心的。
好莱坞烂剧本的作家们有为自己的文学创作检讨过吗?
既然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自然不能又当又立的。
若他能批量产出脍炙人口的话本,他这后半生的生计自然就有着落了。
而且万事不求人,上无领导、下无同事的,又避开了早八晚五,又避开了职场内卷,真真是一份好职业。
宫营心意已定,火速开始执行。备好笔墨纸砚,辛苦地开始列大纲。
说辛苦是因为,他不是得写出繁体字吗。
宫营现在简直就是既当原创又当翻译,先在心中打好简体的腹稿,再拿工具书变成繁体的字句。
简直苦不堪言。
宫营默默在心中问候了无数遍将他莫名穿越到此的力量。
是啊,我就骂你了,怎么的。
有这样让人裸穿的吗?
你扪心自问,如此做善良吗?
韩真简直就长在了宫营家,也不嫌弃他家里贫无立锥之地。因为实在没有可坐着的东西,韩真竟购置了两把黄花梨的座椅。
整日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守在宫营案旁崇拜地看着他。
宫营见到这黄花梨的座椅,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这要是折现了给他该有多好。
第二件事想的是,韩真啊韩真,你觉得这两把椅子和我这破茅屋,般配吗?
好在有韩真帮忙,宫营将自己的亲朋故旧基本认全了,把大周的时代背景也大致摸清了。
剩下的,就是等到他大作问世、大赚银两了。
结果还没等他的大纲写完一页,他的作家梦就被意外的变故撕个粉碎。
晋王派人传信,第二日要见他。
至于为何不是当日,传信的人没说。
宫营以为自己和晋王已经银货两讫、再无交集。
他已献了计策,指明了如何操作;晋王也给了黄金,他亲自监督、未差份量。
双方都以友好的契约精神,履行了合同,兑现了承诺。
以宫营所想,这就等于他接的案子算是结了,与当事人再无干系。
现在还找他干什么?
难不成献条计策还要包售后吗,这可就得另算钱了。
第二日宫营在枢密院等了许久,并不见晋王踪影。
王府马车早先来接他时他还以为去的依旧是晋王府,没想到却是枢密院。
这就显得此次会面比较正式了。
他还是穿着那日晋王府侍从给他换上的衣服。
这不是,好衣服只有这件吗。
一路自下了马车开始一直到被引领到枢密院的议事厅,宫营承受了无数目光的洗礼。
那日在议事厅他振振有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时候,就已经在枢密院闯出了名号。
枢密院之前遭遇官场震荡,不少官员落马,一直愁云惨雾的,好长时间没这么欢乐了。
宫营那个“架座桥便好了”的建议,让枢密院上上下下足足笑了三日。
结果三日之后,当发现晋王竟然真的赏了这疯子十两黄金,还实地到长江沿线勘察后,全院之人除了隋武周外,统统傻了眼。
现在第二次看到这叫花子换了一身装扮,器宇轩昂、大剌剌的登堂入室,这些枢密院院事、都承旨、副都承旨们更是个个惊疑不定。
难道那个笑话一般的计策,真被晋王采用了?
等到天将日暮,宫营已经饿得前腔贴后腔,才远远听到马声嘶鸣、脚步杂沓,晋王裴盛、隋武周,还有几名侍卫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
这次裴盛身上是一身戎装,黑盔黑甲黑袍,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俊美。
宫营想起军事史里那位以美貌著称的名将兰陵王,如真人在此,恐怕晋王裴盛也不会逊色半分。
裴盛显然心情不大好,属下欲献茶也被他拒绝,急急斥退闲杂人等,还像上次一样只留下隋武周。
然后让隋武周展开了一张地图。
宫营看了眼地图立刻明白了。
他之前帮晋王解决的是如何架桥、用什么架桥,以及架成什么样的桥的问题。
既然他一路风尘从外面赶回来,如未猜错,他就是去勘察架桥的地点了。
这可就涉及到在哪儿架桥,以及江面宽度、桥梁长度和浮桥如何固定的问题。
宫营本以为大周和南梁隔江对战多年,这有关水文地理的东西,晋王裴盛应该知之甚详,无须他再提点。
现在看来,上述实操问题他应该是都没有解决。
宫营细看了看地图,谢天谢地,地图上那些重要地方的地名与赵匡胤攻南唐时是一模一样的。
他还以为这历史架空后,全部地点名称都会改变呢。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也爱莫能助。
鬼知道改了名字之后到底哪儿是哪儿。
既然地名未改,宫营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颇为自负的。
虽不敢说是过耳成诵、过目不忘,但多年以来应试教育、司法考试,还有律师执业,哪一个不得依靠他天杀的记忆能力。
这二十几年他分明已百炼成钢了。
再加上,军事还是他法律之外的独特兴趣,晋王那十两黄金真是物有所值。
裴盛等他看过地图,举手揉了揉眉心,刚要开口,宫营已经指向地图上的采石、江陵、牛渚三地。
宫营详细说明:“物资先集结在江陵,在采石江面上连接对岸牛渚山建设浮桥。”
说到此看见裴盛欲张嘴,抢先说:“如王爷担心江面宽度和对岸地点不好勘察和确定,倒是有一个办法。
南梁皇帝性好佞佛,与佛相关的从来是勿查、勿问、勿搜捡。
不妨派我方探子扮作和尚泛舟采石江面,垂钓也罢、行船也罢,以丝线连接南北两岸,自可测得江宽与桥长。”
裴盛放弃了提问,转而玩味地看着他。
宫营在他灼灼目光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下意识地避开与他对视。
这时隋武周终于得空问了一个问题:
“可是江对岸不是我大周辖地,浮桥另一端如何固定呢?”
这隋武周之前十分轻慢他,还当面叫过他傻子。
宫营心道,小爷我这睚眦必报的性格你还没领教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提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转到隋武周对面看着他的眼睛道:“隋副使,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让我方之人扮作和尚。
你可知道,牛渚山附近有座广济寺?”
隋武周迟疑道:“这倒是知道。”
宫营叹气道:“既然知道,就该想到,我方之人既已扮作和尚,那以礼佛之名捐些银子,就说要在牛渚附近开凿石洞、供奉石佛。
这浮桥在对岸如何固定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接着翻了翻白眼:“傻子也该知道。”
隋武周气结,狠狠瞪着他。
宫营只做看不见,却听裴盛在一旁低低笑出声来。
他转过头,看浅浅笑意在裴盛面上一闪而过,如春水初生、微风拂过,不禁呆了一呆。
裴盛抬头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出生至今二十年的履历我都细细查过,你从未到过采石、江陵或牛渚。
你应试时的策论,完全狗屁不通。
你今日最好告诉我,这条计策和方才这番话,都是谁教与你的。
你接近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边说边向宫营一步步走过来,宫营下意识后退,方退两步就抵到了身后的柱子上。
裴盛走到距他一拳远的地方停下来,低头看着他。
宫营能闻到他身上熏香,感觉到这人浑身隐隐的杀气兜头罩了下来。
这绝对是个要命的问题。
方才他实在是太嗨了,一心想着炫技,还学会抢答了。
根本没想到这晋王城府如此之深,就算已亲自前往长江勘察,也自始至终未相信他的身份。
他又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穿越来的,方才这计策根本不是他想出来的。
是南唐的落第进士樊若水为宋太祖赵匡胤私人订制、独家打造的。
他是心存愧疚,但绝对不是因为他是南梁奸细。
而是因为他堂堂一个打过N多知识产权官司的金牌律师,如今也干起剽窃他人智力成果的勾当来。
可这不是事急从权吗。
您想打南梁,我告诉您怎么打南梁,我有错吗?
至于这么疑神疑鬼,不把自己人当自己人吗?
宫营叹了一口气,抬头迎向裴盛的目光:“我是没去过这三地,可王爷初征西域和北境的时候,又何曾实地探访过?
不一样是看着地图排兵布阵吗?
我既敢向王爷献上计策,自是研究了无数遍如何架桥、在哪架桥。
王爷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我自可将黄金还给您。
如我说得对,为何便是他人告知我的。
不第秀才就没资格建言献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