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江楚在房间一待就是一下午,直到林复洵来给他送资料,他才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抬起头。
长时间对着电子产品让他眼角酸涩,像是缺水般,他忍不住地闭眼捏了捏眉心骨,企图缓解不适。
林复洵把文件给江楚签名,如今江楚很多会议都由林复洵出面,但因着他戒心过重,即使是林复洵也不会完全信任,因此所有文件他都会亲自过目。
也无形中给自己增加了很多工作量。
他仔细地阅过文件上的每一行,见并没有异样,才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一抬眼,发现林复洵西装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这并不符合林复洵业界精英的形象,江楚不由得问,“口袋怎么回事?”
林复洵哦了声,笑着把口袋的东西翻出来,是独立包装的小熊饼干,棕色的,很是可爱,但也绝不是林复洵会买的东西,果然,江楚听见林复洵含笑道,“来时余意给的。”
江楚莫名其妙看了眼已经打扫干净的地面,没有说话。
转眼就到了晚餐时间,林复洵作为江楚的下属兼朋友,偶尔也是会被留下来用餐的,今日便是。
周婶准备了三菜一汤,往饭桌上摆了两副餐具,热情地邀林复洵尝她新研究的龙虾煲。
林复洵是个好脾气的人,对谁都笑眯眯的,很给面子地夹了虾肉,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把周婶夸得笑出满脸笑纹。
转眼又见到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余意,林复洵扬声问,“有你做的吗?”
余意从厨房里走出来,摇摇头,“都是,周婶做的,我不会。”
他唯一会的牛奶曲奇饼被江楚打翻了。
余意的记忆力并不长,但很显然,江楚打翻他做的曲奇饼在余意脑袋里留下深刻的一笔。
江楚听见余意的话,莫名觉得余意是在内涵自己,但他又没有证据,只是冷冷敲打林复洵,“食不言,你什么时候那么热络了?”
林复洵耸耸肩,朝余意眨眨眼,安静地吃饭。
一顿饭下来,只有林复洵偶尔回应周婶的声音,江楚把食不言三个字贯彻到底,似乎眼里只有面前的吃食。
吃完饭,江楚跟林复洵上楼办公,直到八点多,林复洵才离去。
余意吃完饭帮周婶洗碗,这本来不是周婶的工作范围,但余意一直记得要住在这里就必须洗碗,因此每次都自告奋勇地收拾碗筷。
他洗碗时很慢,但注意力却很集中,因此倒也没出过什么错,只是耗费的时间需要比别人多一倍,可他却并不觉得累,而是乐在其中,看着油腻腻的碗盘一点点在自己手中变得干净漂亮,再得到周婶一句夸奖,是很骄傲的事情。
“以前,我洗碗,爸爸,没有夸我。”
如果他打碎了碗,还会换来一顿打,他是记甜不记疼的人,下一次还是会傻乎乎地凑上去帮忙,长时间下来,他终于不打碎碗了,可依旧没能换来一句夸赞。
在这里,周婶每天都会夸他,余意不显形的小尾巴一天翘得比一天高。
多夸夸他,他就会努力做得更好。
余意很容易满足的。
在江宅,除了吃饭和会客,江楚的日常活动都在二楼,他洗完澡,不知怎的,总是想到林复洵口袋里的小熊饼干。
方才他下去时,怎么没见余意也给他?
江楚在房间里看了会书,鬼使神差地下楼去。
客厅灯火通明,一眼就就到坐在角落的身影,周婶应该是去忙活了,没见着人。
出于好奇,江楚轻手轻脚走向余意。
走近了一看,发现余意手中正在摆弄着一颗玻璃弹珠,深蓝色的,谈不上漂亮,不知道是在哪里捡到的,他把弹珠放在眼前,闭起一只眼认真看着,发出小小声的惊呼,“真,漂亮,哇!”
只是一颗廉价的玻璃弹珠就高兴得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江楚盯着余意头顶小小的漩涡,冷不丁出声吓他,“在干什么?”
余意果真被吓得弹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来,手心紧紧攥着玻璃弹珠不敢给江楚看见,江楚因他这个动作皱眉,居高临下吩咐,“藏了什么,给我看看。”
“没什么……”余意难得反驳,还撒谎。
江楚不悦,板起脸吓唬他,“不敢给我看,难不成你偷屋里的东西?”
岂知余意原本红润的脸刹那变白,急切地摊开手心,露出掌心圆圆的玻璃弹珠,说话颠三倒四,“不是偷,捡的,在花园,我没有,偷。”
江楚本来也只是开开玩笑,不曾想余意反应这么大,敛了神色,“玩笑而已,在花园捡的?”
余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白着脸慢慢点头,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偷。”
他这反应,江楚不难猜想到从前余意应该是遭遇过被冤枉偷东西的经历,见余意面色发白,眼睛也灰败下去,江楚起了点恻隐之心,语气难得的破冰,“知道了,那能给我看看吗?”
余意稍稍放松,犹豫地伸出手,把玻璃弹珠递给江楚。
在明亮的灯光里,廉价的玻璃弹珠竟然也发出绚丽的色彩,余意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楚的手,好似生怕江楚一拿走就不还给他似的。
玻璃弹珠缺了个角,摸起来还有些粗糙,但在余意眼里,却已经是很好的东西。
往常这样劣质的产品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江楚眼前,更别说被江楚拿在手中把玩,江楚看了一会,觉得这弹珠没什么稀奇,可见到余意殷切的眼神,他又起了玩心,他把玻璃弹珠卷进掌心,见到余意急得跪了起来。
“我,我的,珠子。”余意磕磕巴巴地说,眼神不曾从江楚握紧的掌心挪开。
江楚弯腰,笑问,“你想要回去吗?”
余意毫不犹豫地点头,因为太过于喜爱那颗珠子,他甚至伸手去抓江楚的手,江楚想躲,到底没躲开。
此时他们两个的姿势其实有些诡异,江楚弯着腰,余意跪着把他的手——江楚是完完全全的掌控者。
“想要的话,拿东西来换。”
江楚瞄了眼自己手上温热的指,对上余意不解的眼神,他露出个浅浅的笑,看着有些戏谑,“比如,小熊饼干。”
这里是江宅,余意住在江宅,怎么能讨好林复洵而忽略他呢?
余意懵懵地眨眨眼,“小熊,饼干?”
“是啊,”江楚抽出自己的手,也离开了那片温热,重新直起身体,睥睨着余意,“什么时候拿小熊饼干来,我就什么时候还给你。”
说着,他摊开手心,故意抛了下深蓝色的玻璃弹珠,在余意的惊呼中又稳稳接住,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去。
余意看着江楚走到二楼,他想跟上去,又想起周婶嘱咐他不能到二楼,只得不情不愿地止住了脚步。
要拿回玻璃弹珠,就得拿小熊饼干换。
余意终于弄清楚其中关系,身子一转,连忙小跑回自己的房间,生怕忘记了,嘴里还不住喃喃着,“小熊饼干,小熊,饼干!” 余意拿了小熊饼干,踌躇在楼梯口却不敢上楼,最终坐在最底层的台阶,捧着一手的小熊饼干,挨着扶手等江楚下楼。
可等了许久,没等来江楚,倒等来了周婶。
余意嘴笨,讲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周婶只以为他是要给江楚送饼干吃,哄道,“明天再送,现在你该睡觉了。”
在周婶半哄半骗中,余意一步三回头回自己的房间。
可他念着那颗漂亮的玻璃弹珠,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着,等江宅陷入黑暗,所有人都入睡之后,余意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走廊黑漆漆的,像是随时会有老虎跳出来把他吃掉,他捧着小熊饼干,迈出一步,又收回了脚,如此反复几次,对玻璃弹珠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他小跑着来到楼梯口,幸而客厅还留了灯,不至于一点儿光亮都没有。
他挨着楼梯坐下来,虽才十一点,但他已经到了睡觉时间,此时生物钟让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他牢牢抓着小熊饼干,脑袋一歪,靠在楼梯扶手上睡了过去。
江楚是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自从接手江氏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一闭眼就仿佛又听见父母亲去世的噩耗,看见他所谓的亲人化身张牙舞爪的野兽要把他瓜分,长此以来,他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
江楚已经习惯难以入眠,本想借助药物睡一个好觉,但前阵子照例检查身体时,医生告知他的身体已经对入眠药物产生了抗体,若再继续服用,恐怕要加大剂量。
这对他的身体并没有益处。
江楚拿药的手收了回来。
他并不贪恋人间,但还有要照顾的人——素来疼爱他的爷爷患了老年痴呆症,如今还在疗养院待着,他每周都会抽空去看望老人家,尽管爷爷已经不认识他,但每次见到他,混沌的眼神还是会露出欣喜。
五年前,若不是病情还未加重的爷爷鼎力支持他,他难以服众。
也走不到今日。
江楚捏捏发酸的眼角,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江宅已然陷入沉睡,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江楚从楼梯下去,准备到酒柜里找瓶红酒助眠。
走至半程,借着微弱的灯光,他骤然发现楼梯口坐着个人,他眼神一敛,待看清那个背影是谁时,戒备的神色才渐渐收去。
江楚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只见余意脑袋靠在扶手上,睡得很是香甜,再往下望,便见到散在腿上的几块小熊饼干。
他神情微微一顿,拿脚碰了碰余意的小腿,余意嘟囔一声,没醒。
江楚于是蹲下来,盯余意的脸看,不睁开眼的余意跟陈绪知更像了,也许是夜色太柔软,让江楚冷硬的心也变得软化,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碰碰余意的脸颊,等指尖快触到时,又如梦清醒,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江楚的脸色刹那变得很难看。
他轻轻推搡余意,语气有点恶劣,“醒醒。”
余意睡得正香,被这么一推,才终于迷迷瞪瞪睁眼,他迟钝地揉眼睛,看见面前有人人影,吓得要叫,嘴刚张开,就被温热的大掌捂住了。
江楚瞪着他,“不准叫。”
余意看清是江楚,慢慢合上唇。
江楚只觉得掌心软软热热的,面色微变,确认余意不会叫之后,才松开了手,但和余意嘴唇接触到的皮肤却依旧留有触感,让他不由得蜷了蜷五指。
“为什么睡在这里?”
江楚此时是蹲着的,视线与余意明亮的大眼睛在同一水平线。
余意初醒,还有点迷糊,唔了一声,才想起来自己在自己睡觉的原因,继而献宝一般把腿上的小熊饼干捧到江楚面前,因为太过期待,他的眼睛亮得能倒映出江楚俊秀的脸,“我的,”他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闭了闭嘴,才慢慢地,轻声说,“珠子!”
也许是余意的眼睛太过纯净,落在余意眼底的江楚看起来,仿佛也是透明的。
“大晚上的不睡觉,就为了跟我换珠子?”
余意重重点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生怕江楚看不见似的,又把小熊饼干往前挪了点,几乎要送到江楚嘴边了。
江楚还没有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但联想到余意的特殊,也就作罢,他站起身,带点笑意地伸出手。
余意急急忙忙站起来,把小熊饼干塞给江楚。
江楚得了一怀的饼干,见到余意期待的眼神,他先把饼干都放进口袋里,把扁扁的口袋撑得鼓鼓囊囊,才说,“跟我上楼。”
江楚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余意没有跟上来,眼巴巴看着他。
他想起自己下的禁令,轻咳一声,“就这一次,快点跟上来。”
余意想到自己的漂亮珠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楚身后。
江楚带余意回自己的卧室。
余意一进去就哇的一声,“好大。”
江楚受用地一笑,走到储物柜前,凭借记忆拉开第三格,找到一个绒面的小盒子,他把盒子拿出来,放在手心漠然看了几秒,若不是余意异于常人,定能看出江楚此时眼里的冷意。
盒子是方形纯黑色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当江楚把盒子打开,露出里头的东西,才显示出其贵重。
丝绒方盒里躺着一枚鹿角形状的胸针,镶满了钻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余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看得眼睛都不眨。
江楚来到他面前,沉声问他,“好看吗?”
余意诚实地点点脑袋,“好,漂亮。”
江楚沉默几秒,将盒子盖起来,递给余意,语气冷冽,“送给你了。”
余意没有接,反而疑惑地看着江楚,然后摇摇头,“我不要。”
江楚蹙起眉,“为什么,不是觉得很漂亮吗?”
“很,漂亮,”余意再次做出评价,继而露出个甜甜的笑,“可是,我只要,我的珠子!”
再漂亮的东西也不是余意的。
只有余意捡到的玻璃弹珠才是他自己的。
江楚深深地看着余意,余意不知道这枚胸针抵得上多少那颗玻璃弹珠,只有他这样的特殊人士,才不懂得东西的价值。
宁愿要廉价的玻璃弹珠,也不要价值百万的钻石胸针。
江楚垂眸,忽而低低一笑,转身找出深蓝色的玻璃弹珠,再将丝绒方盒一起交给余意,在余意拒绝之前说,“弹珠还给你,胸针,就当曲奇饼的赔礼。”
余意困惑地眨眼。
江楚耐心地解释赔礼的含义,“我打翻你的曲奇饼,所以,这个赔给你。”
余意摇头,“不用赔,我还可以,再做。”
江楚却直接拉过他的手,把玻璃弹珠和方盒一起放在了余意的手心,继而轻轻捏了下,“我不喜欢了,你不拿的话,我就丢掉。”
听见江楚要丢掉这么漂亮的东西,余意动摇起来,盯着掌心看。
江楚慢慢合起他的五指,让他拿稳盒子,似有点疲倦,“回去睡觉吧。”
余意抬眼看他,“是,什么?”
江楚嗯了声。
余意晃了晃手,“盒子里,叫什么,名字?”
江楚想了想,莫名其妙笑了笑,回,“叫狼心狗肺。”
余意不懂这么生涩的四字词。
江楚说,“既然是你的了,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余意想起东西的形状,开心地说,“是鹿!”
江楚颔首,“那就是鹿。”
“鹿,小鹿,漂亮的,亮晶晶的小鹿!”
江楚看着余意毫无保留的笑容,笑起来的余意露出可爱的虎牙,染上一点稚气,倒是和印象中的人全然不似了。
等打发余意下楼去睡觉,江楚的面色一点点冷淡下来。
那是他本来打算送给陈绪知的东西,可惜没能送出去,陈绪知反而先给他送了份大礼。
与其留着隔应自己,倒不如送给余意,好歹,他还收获了个笑容。
也是奇怪,不知道是因为余意,还是因为把压箱底多年的东西抛出去,这么一折腾下来,江楚竟然有了睡意。
这一次,他不需要借助药物和酒精就入眠了。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