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整间平层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南京这个地方想买咖啡太容易,在新街口都用不着过街,下楼隔两家就是,而下午又照例是工作室最忙的时候,大家习惯了靠咖啡续命,缺这一口就要恹恹的。
一个半小时场地布置、道具准备和打光,四点半模特带妆到,半小时补妆换服装,五点开始拍摄。据说今天的模特刚从国外回来,盘靓条顺,不事儿,没什么架子,假如他恰好还有点灵气,或许晚上九点前就可以吃上晚饭。喻呈坐在高脚凳上一边擦镜头,一边这样想。
日光被小洋楼的窗格切割成鱼鳞的形状投射在他的面孔上,他三年前做过近视矫正手术,有点畏光,但好在夏初的太阳还未完全展露锋芒,不至于难以忍受。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右眼眼皮一直跳,节奏很细碎,不影响视物却有点恼人。
“decaf的,能提提神,又不至于影响睡眠。”
肖衍适时递来一杯拿铁,作为拍摄助理,他对每个人的偏好烂熟于心——容灿姐,四川人,盒饭要订辣的,咖啡要3 shots的美式;艾琳,上海人,喜欢甜口,奶茶爱好者;至于喻呈老师,咖啡因敏感,将近180的大高个,消化不了高纯度的咖啡因,一杯下去肯定失眠。
“谢谢。”喻呈接过咖啡,“其实也不是特别困,就是眼皮跳得难受。”
“左眼右眼?”
“右眼。”
肖衍老神在在地啧一声:“左眼跳财,右眼……跳那什么。要不要我给喻老师算一卦?”
据说他毕业论文论的是《周易》,后来发现算命吃不饱饭,转行做的统筹。转行以后这特长反倒起了作用,不管信不信的,开机前总要找他算一回。
喻呈笑起来,也就这幅表情的时候还能看出他此前长期戴眼镜遗留的习惯,内双的眼皮很单薄,眼睛眯得极细,好像在这一瞬间放弃对对方的审视,呈现出一种单纯的内敛。
“你要是算得结果不好,我能跟老胡说我不干了?”
老胡是他们的老板胡云峰。一个胡子拉碴的糙汉旅行家,一年只有半年在南京,剩下的半年不知所踪,朋友圈今天显示在雅典,明天显示在悉尼,全靠这年头网络发达,才得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所以这时候打跨洋电话去跟他说不干也没用,他可能在许愿池边上喂鸽子,头顶着岁月静好,心有猛虎、细嗅白鸽,举着电话骂一句操蛋,你丫不干谁干。
一听喻呈搬出胡阎王,肖衍悻悻然走开。说白了,这就是算命的没用之处,对当代社畜来说,知道结果也还是得干,该加班还得加班。
不过最关键的是,喻呈不信邪。至少从目前来看,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准备工作非常完美。
直到拂去镜头上最后一点浮灰,喻呈放下镜头抿了一口咖啡,拿起手机,刷到了一条来自高中同学费岷的朋友圈——
“约潭哥吃饭,V我50,登记排队,等待叫号!”
配图的背景是虚焦的霓虹,画面正中是两瓶瓶颈碰撞在一起的棕色啤酒瓶,其中一只握着瓶身的手,手型修长、棱角分明,小麦色的皮肤下蜿蜒着淡青色的筋脉,虎口处有一颗暗红色的小痣。
直男拍照的普通水平。画面很暗,红酒色调。
再往下划。点赞的人很多,不少高中同学留言+1,到底有没有V费岷50的不清楚,但足见这位“潭哥”的受欢迎程度。
那种想象又自我修正了,好像不是红酒,是香槟。
喻呈感觉自己像被气泡冲开的香槟软塞,平稳的心脏猛地跃动一下。
第一反应是点开和这位“潭”的微信对话框找本人确认,可最后一条微信的时间定格在七年前,那时候微信甚至刚刚普及。
-橙:你要出国?
没有回复。
再往前是他发过的许多一厢情愿的傻话,比如“我已经跟我妈说了”“我证明过了”,还有带着气的“你看着办”。总得来说,绿色的框远多于白色的。
基于上一条消息到现在都未得到答复,时隔七年再开口问候显得不合时宜,这个人有没有换号码,还在不在用这个微信也不知道。
短暂愣怔后,他切到通讯录,拨通了赵逾磊的电话。
赵逾磊跟费岷不同,当年费岷是理6班的,跟喻呈同级不同班,而赵逾磊和他都是文3班的,也是喻呈通讯录里不多的、大学毕业后也依然有联系的高中密友。
等待音响了三声。这人平时都秒接,真正着急的时候反倒找不到人。
喻呈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四点二十五,快开工了。
“哟,呈哥!”赵逾磊的声音姗姗来迟,一贯的不正经里还透露出一丝讶异,因为以他对喻呈的了解,这个社恐人是能发消息绝不通电话的,他主动打过来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怎么?想我啦?”
“想个……”
赵逾磊知道他想说“想个屁”,但喻呈这人贯来正经,那点教养就像紧箍咒一样勒着他,根本说不出屎尿屁来,于是最后一个字被重新吞回去,没能发出声音。赵逾磊就喜欢这样故意逗他,得逞了之后在电话后面直乐。
喻呈抬眼瞄了一眼周遭的同事,选择走去相对空旷的露台上讲话:“能不能正经点,我问你,潭淅勉回来了?”
这个名字从齿缝里钻出来的时候,感觉也怪。像在嚼什么意识流的词句。
每个字都好熟稔,连在一起却被陌生化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秒,好像在咂摸对方是喜是怒,但喻呈故作随意,品不出好歹来,赵逾磊只得干巴巴笑一声:“他上周末回国的,这周五大家还吵着说要一起聚餐呢。但你不是毕业以后就跟他闹掰了,我就没敢跟你说。”
“……”
确实也不能怪赵逾磊。大家都觉得他和潭淅勉关系不善,谁会热脸来贴冷屁股。
喻呈还要说点什么,玻璃门被人轻叩两下,他回身,看到肖衍指了指楼下,示意来人了,随时要开工。
心里还是乱的,可喻呈无暇他顾,匆匆挂断电话,顺着旋转的楼梯往下走,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他再一次垂眼摁捺眉骨。
玄关处嘲哳一片,有热络的寒暄声,有后期小姑娘兴奋的窃窃私语,然后是杂沓的往里进的脚步声。尽管已经工作多年,喻呈还是常常在这样的时刻感到不自在,相比真正去附和、逢迎,理解他人不太好笑的笑话,他更习惯做生活的旁观者,躲在镜头后,用相机对准对方,才是最安全舒适的距离。
脚步声近了,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立住,一抬眼,被众星捧月着的那位海归模特从转角处出现,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所有人瞬间静下去,目光纷纷落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等待他们微笑握手,只需要花费一秒,就可以快速进入下一个步骤。
可喻呈僵硬地盯着眼前人伸过来的那只过分完美的手,以及对方虎口处那颗暗红色的小痣,迟迟没能动作。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从生活的旁观者变成了一场闹剧的中心,如同一个跑龙套的突然被拉上场成为主演,追光聚在他身上,打得他措手不及。
“喻老师。”那人表情倒不意外,只是盈起笑。
在外人看来,这大概算是那种不掺杂质、很阳光的笑,他个子高,五官立体,黄金比例的身材,加上美国加州的阳光镀过的肤色,使他的笑容看上去带点招人的痞气,明亮而又健康。
但在喻呈眼里,这张面孔是复杂的,他见过它展露最真诚直白的亲昵,也见过它露出最疏远冷淡的神情。
空白。短暂又漫长的空白。然后耳边变成肖衍小声的提醒:“喻老师!”
身形小幅度地晃动一下,喻呈终于从台阶上落了地,与那只手掌虎口嵌住虎口,浅浅相握。
“Pedro.”那个人说,继而感到指节上收紧了,他浑不在意地扩大笑意,将自我介绍继续,“潭淅勉。”
其实喻呈是被拉过来救场的。
这次拍摄是应知名策划程珏老师的委托,为她待定的几个模特拍一组名为“隐秘情人”的主题写真,帮助她选定即将开拍的故事写真集《杏仁》的主角,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一场试镜。本来跟这个项目的人一直是同事容灿,但昨天她婆婆突然病逝,临时请了丧假,于是老胡紧急把正在休假的喻呈抓了回来。
临危受命之下,喻呈只来得及简单浏览了概念方案,关于这位模特,只听说在国外的艺名叫Pedro,也翻过一两页他的过往成片,但不知道是不是国外流行的风尚,妆上得很重,风格过于先锋,实在看不出这块玉本真的样子,只觉得表现力不错,也就把相册放下了。
而且都过去七年了。
喻呈安慰自己。时间和相片都很会撒谎,被二者蒙蔽,也不算太逊。
潭淅勉的助理从更衣室里钻出来,是个挺灵的小男生,可能也才20岁,染一头栗色头发,手里捧着黑色保温杯,挺礼貌地问:“喻老师,哪里可以接点水。”
喻呈刚从高脚凳的横架上撤下来一只脚,没来得及站起身,肖衍先过来把人截走了:“我带您去。”
“什么您不您的,叫我小柴就好了。”
小柴。挺有趣的名字。
他眼睛是有一点像柴犬,眼尾往下走,眼底亮晶晶的。
不一会肖衍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的生命线很长”,“名字笔画数算出来是兑卦哎”,“兑代表喜悦,你一定会平安喜乐的啦”,诸如此类套近乎的话。
可是生命线和名字笔划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握着别人的手,再去数笔划呢。
喻呈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但最后他发现,不论耳朵接收到什么,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更衣室那扇不算坚实的门上离开过。
现在里面就只剩下潭淅勉一个人,二楼清过场,人不多,日头西斜,奶油色的门逐渐被渲染成暖橙色。喻呈想走进那扇门里去,他有很多想问他的问题。
想问他这七年过得如何,问他觉得现在的南京怎么样,也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回国。
这些问题都很克制,像老同学之间的寒暄,但喻呈心里清楚,自己更想问的是那些问题背后的问题,比如当初拒绝我有没有后悔过,七年间有没有想过联系我,回国又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念旧,还有明明三岁就坐在一个澡盆里洗澡,彼此的裸体都见过,刚刚又做什么要装作生疏。
想到这,他自嘲地苦笑,他好像习惯在潭淅勉的身上自作多情,这么多年也没改掉。
可说到底,潭淅勉没欠过他。
他喜欢过他,对方也知道自己喜欢过他。可知道又怎么样,你不能要求别人一定也要喜欢你。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紧了紧,喻呈突然油然而生出当逃兵的念头,他想打电话给老胡,再换一个人来。工作室也不是只有两个摄影师,虽然这样会挨一顿臭骂,在合作方面前很丢脸,很没有契约精神,也缺乏一些职业道德,但总之不是没的选,他也还有的退。
就在这时,一声“喻老师”打断了他的精神内耗。那扇门里的人在叫他,声音闷闷的,增加了低音时磨人耳骨的绝妙共鸣。
“方便吗,搭把手。”
喻呈下意识想后退,转而又觉得这份防备很没必要,毕竟潭淅勉不可能立刻穿过这扇门把自己吃掉。
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怎么了?”
“衣服背后有拉链,进来帮个忙。”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件上衣的样子,黑色的渔网,背后有一道从脊线中心开始的暗链。以潭淅勉的肩宽,想自己反手拉上,确实难度不小,寻求帮助也算非常合理的诉求。而之所以会选择这样一件衣服来拍摄,完全是因为喻呈。
当时容灿苦服装久矣,来问他的意见,说要拍出欲望加身的感觉,走什么路线比较好。他想了想,说要不选择镂空设计,从黑色线条分割出的空隙里能看到皮肤,最好得是型男,抹上油彩,这样还能看到肌肉的高光,以及锋利轮廓下的交错暗影。
他当时的想象里,要欲而不yin,所以渔网的织法不必太疏,网得进小鱼就可以,可等容灿把成品拿来,他才知道一旦女人放开手脚,那真的没有男人什么事。这件衣服上,洞眼大得饶是大马哈鱼都漏得下去,叫“渔网”衣太勉强,叫情趣///内衣还差不多。
但他发誓,他绝没想过这样设计的衣服会穿在潭淅勉的身上,就连他年少时做有关潭淅勉的春梦时都不敢这么想。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门轴自然而然转出一道缝隙,似是半遮半掩的邀请。潭淅勉刚刚穿的天蓝色缎面衬衣,坠在墙边的钩子上,不时被他手臂的动作触碰起波澜,像是诱人的会反光的海浪。
喻呈在踏进去的那一瞬间想,原来之前的内耗都没什么意义,他对潭淅勉没有抵抗力,从来这事都由不得自己。
先注意到靠近门边的小桌板,上面放着潭淅勉从裤兜里清出来的打火机和半盒南京,还有一根窄而黑的皮带。再入目是赤裸的宽肩窄腰,这人高了,成熟了,有点荷尔蒙爆棚的味道,倒三角似的背影实在有些陌生。
紧接着潭淅勉转过身体,恰到好处的肌肉结实且漂亮,下半身的休闲裤解开了锁扣和拉链,吊梢在坚阔的胯骨处,在那里还能看到一圈黑色内裤的边,以及往下延伸的小山似的隆起。而那件空隙很大的黑色渔网上衣,刚套上头,没什么存在感地冗在他的锁骨上。
整个人可以用衣衫不整来形容。
要是完全不穿倒也还好,喻呈拍过裸模,完全不穿,那种人体的神圣感反倒出来了。可穿得乱七八糟就不一样了,在镜头语言里,这一般暗指进行到一半的x事。
喻呈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在他的印象里,这间更衣室不算小,也没有如今这么昏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挤着两个一米八的男人,光线被挤压出去,空气也变得浑浊闷热。
这种窒息感在潭淅勉重新将门锁上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喻老师,是先涂身体油,还是先换衣服?”潭淅勉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问他。
七八年前这人就长得招女孩儿喜欢,骑单车在校园里转的时候,三楼的露台上趴一溜女同学往下看。现在线条更硬朗,眼角更阔,笑起来散漫之余,增添了一抹压迫感,但又不至于让人疏离。
挺独特的。喻呈第一眼就知道,以他现在的外形和气质,放在圈子里,都是很独特的。
“按程序,一般先抹油。”
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喻呈避开对方的视线,有些烦躁地想,小柴怎么还不回来。
潭淅勉挑眉,露出了然的神情,将身体油递过来:“你想哪里有高光你就抹哪里,我都可以。”
喻呈一怔。
如果不算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对头,在私下里他又是拒绝过他的对象,那么此刻确确实实可以把这种程度的接触只当成是工作。但喻呈自问,他做不到这么清白,哪怕是阔别七年之后。
“这个工作一般助理来做。”
喻呈想,自己七年后总算也拒绝了他一次。
“小柴不在。”潭淅勉又笑,让人放低戒备的那种,语气也挺随意,好像并不想为难他,“国内我不太清楚,国外有一种职业助理,专门在摄影棚给模特上油,你们这有吗?”
老胡多发一份工资都要他命,哪还会招这种便宜助理。可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喻呈脑子里闪过肖衍的脸,但几乎是同时,他觉得那还不如自己来。
潭淅勉透过他的表情似乎已经预知答案,他双手一撑,干脆坐到身后的桌子上,下身的裤腿更多地垂下来完全盖住了脚背,后脑微微后仰靠住墙,喉结在这一刻变得突出,也袒露出凌厉的下颌上未能刮净的淡青胡茬和更为明显的麦色胸肌。
脑袋还是懵的,喻呈机械般地接过瓶子,将油挤到掌心搓开。里面似乎添加了某种玫瑰精油,一股非常旖旎的气味在狭窄的空间内爆裂开,来回冲撞。
第一秒。
目光在对方可观的胸肌和暗红的两点上落定,喻呈感觉大脑正经历一场海啸,他赖以生存的安全距离早就变成一片废墟。
第二秒。
他感觉得到,潭淅勉睨着眸,在等,同时也在观察他,说不上多亲昵,就挺好玩似的那种眼神。
第三秒。
喻呈被盯得头皮发麻,决定曲线救国,最终将手掌落在潭淅勉的腹肌上。
原本以为这里会感觉正常一些,但坚实的触感还是给予喻呈一种震撼。指尖先得到皮肤的柔韧反馈,然后是第二段指节,最后是摊平的手掌,随着手腕的移动,完美的人鱼纹缓慢剐蹭过他的掌心,接触面的温度在攀升,炙烤后油脂的滑腻感让这种接触变了质,变得暧昧,难以言喻。
这种程度的揉搓似乎让对方感到舒服,他看到潭淅勉微微垂眸,神情松弛。
但很奇怪的是,这种舒服也通过指尖传递到了喻呈的大脑里,整个身体像过电一般全是麻的。
扑通,扑通,扑通。
有什么东西脱轨了。这好像是喻呈循规蹈矩的人生第二次脱轨。
等指尖划到胸肌的下沿,潭淅勉突然离开墙壁,手臂一支倾身压过来,两人几乎到了额头相抵的地步。
喻呈呼吸一滞,听到他低声说:“喻呈,我记得你以前是戴眼镜的。”
喻呈大概初中升高中的时候就戴眼镜,算下来也戴了好多年,在潭淅勉的印象里,他更习惯他面孔上架着一副黑色细边框的样子,坐课桌边脊背很直,挺文气的。
现在没了眼镜,之前被遮挡掉的部分霍然清晰——得承认他算长得好,头发有些时日没剪,刘海不长不短遮住眉尾,看起来有点港风文艺挂,很标致的内双,眼睫微微下捺,垂眸的时候会显得很安静。
潭淅勉在国外见多了金发碧眼高鼻梁的外国人,但太张扬的东西反而缺少吸引人的气韵。对视的时候,潭淅勉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和喻呈身上这份干净又含蓄的东西撞了个满怀。
“要贴着看取景,眼镜太麻烦了,就干脆做了矫正手术。”喻呈回答。这样近的距离,能嗅到潭淅勉身上的男士香水,看清他的嘴唇是有一点厚度的,他曾经亲过,而现在对他仍有致命的吸引力,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你不戴挺好看的。”潭淅勉说。
是戏谑?还是玩笑?
喻呈在他的眼睛里寻找,但似乎只捕捉到真心实意的欣赏。这好像又给了他某种开口寒暄的勇气:“这几年,你在国外怎么样?”
潭淅勉捺着嘴角,看上去像是要说“不怎么样”,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还行”。
然后喻呈就等,想等他说说是什么样的“还行”。大学学的什么,工作怎么样,有没有谈恋爱。
但是等了一会,发现潭淅勉并没有展开来聊的打算。七年,就用这两个字一语带过,刚把喻呈的好奇心勾起来,就偃旗息鼓了。
这种若即若离感带来些许烦躁,喻呈只好恍恍惚惚地继续问:“那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说完就觉出自己的笨拙,可惜不是微信,不能撤回。
潭淅勉笑了:“怎么?就这么想我走啊?”
像猫又主动贴过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喻呈有点生自己的气,手上力度不自觉加大,“想问你这趟待多久。”
“如果拿到《杏仁》的主役可能就不走了。”潭淅勉说。
这是要彻底回国发展的意思?他要回南京?
简单的一句话就引发了喻呈过度的思考,看到他脸上露出忖度的愣怔神情,潭淅勉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他这样。
“喻老师。”他打断他的思绪,握住对方的手腕,缓慢往上带,“换个地方吧。”
越过那道楚河汉界了。
过河的小卒,也能食車吞象。喻呈油然而生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将掌心下压。
这里和腹肌的触感又不尽相同,要更软一些,却轻易将手掌撑起弧度,皮肉里砰砰的,心脏沉稳有力,体温也更烫,热度顺着手臂蔓延过来将喻呈引燃。他感觉自己像一截正在燃烧的蜡烛。
“喻老师,你很热吗?”
“还好。”
“可是你的耳朵很红。”
“……好吧,可能是有点热了。”
颠三倒四,颠三倒四。
喻呈觉得自己好像起了反应,但他不敢低头去确认对方那里有没有反应。大概率是没有。因为八年前潭淅勉亲口说过自己不会喜欢男人,他也不想自取其辱。
但这些心思好像轻易被潭淅勉捕捉到了,他忽然笑了一下:“喻老师不会想潜规则我吧?”
显然潭淅勉是在开玩笑,喻呈想,那我也开个玩笑,不过分吧。
“想啊。”他回答,明明喉头发紧却装出不无遗憾的轻松表情,“想说亲一口就保你拿下《杏仁》,睡一觉就给你拍好看点。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你也不喜欢男人。”
潭淅勉见惯了喻呈一本正经,现在看他硬着头皮讲玩笑话,觉得很好玩。他略一沉吟:“现在……也不一定吧。”
喻呈不可置信般地睁大眼睛。
“但你是喜欢的对吧?”潭淅勉说完又觉得当年荒唐的追求或许只是喻呈少年叛逆、一时冲动,如今没准状态有变,又补充一句,“现在还喜欢吗?”
是不是?
是。
还喜欢?
还。
又或者说,现在他26岁,活了26年,他没喜欢过女人,也没喜欢过别的男人,就喜欢过潭淅勉。这算不算“还”。
喻呈感觉自己被这个问题剖开了,乱七八糟的好狼狈。其实如果这个问题换作别人来问,他大抵是要生气的,拒绝了你还要来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多奇怪,好像当初的一腔爱意都是付给了旁的什么人,与他无关似的。但潭淅勉问的时候,眼神很深,有一种关切的神色,而且他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喻呈对他生不起气来。
“嗯。是吧。”喻呈这回抬头和潭淅勉对视,挺坚定的,更像是被问过很多次,经历过许多次演练,次次把自己剖在人前,到如今是无所畏惧了,“但我也没恋爱过,谈喜欢不喜欢的,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潭淅勉仔细看他的眼睛,一秒,两秒,三秒,随后转开目光。
其实他模模糊糊清楚答案,但还是问了,问了之后听到答复,又仍然觉得意外。潭淅勉莫名生出些心烦,脊背朝后靠去,重新与喻呈拉开距离:“差不多了吧,喻老师?”
相比抹油环节,帮忙拉后背拉链这种事就变得轻而易举,不值一提。就像饱餐后的人面对饭后甜点,开始止不住走神。
潭淅勉的肩胛骨像两座小山,用小山形容又不够规整,或者像水面上的岛屿。因为背肌结实,脊线就很深,喻呈顺着那处将分开的两片布料合拢,齿与齿勾连镶嵌,像人体的某种嵌合,他突然想,刚刚如果真的亲他会怎么样,潭淅勉会不会生气,他倒是想看他生气,看他的笑意在脸上裂开,想看他意外。
现在付诸行动或许还来得及。可就在这时,拉链拉到了顶端。
“好了?”
“好了。”
潭淅勉的目光转过来,喻呈觉得蜡烛烧光了,自己变成融化的一滩。
从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室内原本柔和的日光,已经变成了暧昧的、波光粼粼的桃色。皮肤触碰的空气是潮湿的,身上覆着薄汗,舌苔上有辛辣的味道,像身处他家里的暗房。喻呈在此刻诞生出一瞬间的恍惚,到底更衣室里发生的是梦境,还是现下才是大梦一场。
“喻老师?”肖衍正攀在窗户上贴拍摄用的红色玻璃纸,看到喻呈从更衣室里出来挺惊讶的,“你在里面?我刚刚找不到你,以为你去忙别的了。”
“帮忙拿了点配饰进去。”喻呈一语带过,终于找回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场景都布置好了?”
“第一场在这里贴完玻璃纸就好了。”
“其他的呢?”
他记得第二场的场景里有张床。
“害,床那边早就铺完了。”
一想到这场拍摄又觉得烦躁。更衣室里就已经这样了,还要在床上,床上要怎么拍。
喻呈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环顾四周:“潭淅勉的助理呢?”
肖衍反应了两秒潭淅勉是谁:“哦你说小柴啊?在楼下,他们公司好像有什么保密协议要咱们签,艾琳正在跟他们对接。”
喻呈不解:“要保密什么?”
“大概是这组写真只能用于《杏仁》选角,不可以从我们这流出去。”肖衍将最后一个角粘平,从窗台石上跳下来,“估计是不想要国外的合作品牌知道他回国找机会了,毕竟国内还没定下来。”
“喻老师!”楼下有人在喊,喻呈从围栏边探头寻找,和艾琳对上目光,“喻老师,你下来一下。”
到会客沙发边,小柴把笔递过来,客客气气的:“喻老师,麻烦您也给签个字。”
喻呈浏览条款,里面有一条是《杏仁》公布角色主役后,“隐秘情人”这套写真才可以公开。
他指着问小柴:“公布以后,就不用保密了?”
小柴眨眨眼,有点讳莫如深:“《杏仁》对Pedro很重要,有程珏老师背书,国内的知名度就很好打响了,到时公司的重心可能会转移到国内,等《杏仁》拍完,你们用这个项目怎么宣传都行。”
喻呈理解地点点头,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回到二楼时,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化妆师在收尾,最后用尖尾梳的柄将潭淅勉的额发挑散,然后用喷雾浅浅定一层型。
等她提着化妆箱撤开时,潭淅勉已经如同艺术品一样坐在光影里,上身是那件黑色渔网上衣,孔隙里透出的肌肉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地泛起微光,下身是一条极为阔大的黑色丝绒长裤,材质看起来兼具绒线的钝感和品质感,桃红色的氛围光与这抹华贵的黑碰撞,交汇成一种秾丽,而上面缀饰的金属链又让它增添了一抹桀骜不驯的野性气质。
视觉上看,上身是极致的透彻,下身是极致的沉闷。给人一种压抑到绝境然后完全爆发出来的奇妙感受。
容灿是真的很会挑。而潭淅勉的表现力,也恰如其分。
他屈起一条腿,扬起脖颈,大方展露胸线,微微垂睨双目,像一株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性感植物。
是暗流涌动的,生长的,绞缠的。
隐秘情人。
喻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策划案上对于这个主题的剖析——
“隐秘”源于时空的缺失,“情人”源于袒露肉体的诚实。
他举起相机,镜头对准眼前的人。
26年的光阴消失了,南京、新街口、仙林、师大二附中消失了,父母骂的那句“你昏了头”也消失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经讨厌潭淅勉的理由,是因为他怂恿他打舌钉,回来后被老爸一顿棍棒伺候,还是他带他逃课,一举令其成绩倒退十名,又或是因为他亲了他,又说不喜欢,没有感觉。
喻呈在此刻清晰地意识到,镜头前的潭淅勉未必真实,但此时镜头后的自己一定无比真实——
他心底深埋的那一隅被挖出来,重见天日,放在玻璃瓶里,盛放在面前。
里面是潭淅勉。
曾经的,如今的,潭淅勉。不可告人的,潭淅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