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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旅行者

幽灵旅行者

    幽灵旅行者

  • 作者:大熊啾啾分类:现代主角:汀舟 傅云生来源:长佩时间:2023-06-19 17:48
  • 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幽灵旅行者》,幽灵旅行者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大熊啾啾所著的小说围绕汀舟傅云生两位主角开展故事:汀舟还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对别人来说不同。

    热门评价:时间旅行者攻x纨绔小少爷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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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傅司令家的三公子,是宁城有名的纨绔。年方廿一,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成日混迹于马场、舞厅、戏园子、电影院,出手阔绰,睚眦必报。喜欢他的人不少,讨厌他的人更多。但不管喜欢他的还是讨厌他的,近来都在四下打听,傅三少怎的好久没见了?

有人说他返乡未归,人不在宁城;有人说他和新上任财政部次长独女订了婚,不得不从此收心;也有人说是他在家和丫头闹得太过,被傅司令发狠打断了一条腿,根本下不来床。各种说法和猜测,纷纷攘攘,莫衷一是。

傅三少不曾想自己被这般记挂着,盯着从窗户缝里漏下来的一块亮白的光,猛地打了个喷嚏。一大清早,院子外头的大座钟破天荒没响,听差傅林悄摸摸地进了院子,隔着窗户在外头喊“三少”。傅云生一肚子起床气,正好有了发泄的地方。隔着窗户,傅云生朝外砸了床头的台灯,骂道:“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进这院子大嚷大叫了?”

傅林伏在窗户边听完骂,才低声说:“三少,刚才我在前头听到门房讲电话,说是今日贾小姐要到府上来。”

傅云生一激灵坐了起来,他问傅林:“可听清楚了?什么时候来?”

傅林说:“听清楚了,中午前就要来。说是专程来探病的呢!”

说起来傅三少这病,来得很是蹊跷。他出了一趟远门儿,回家就即刻病倒了,在床上将养半个月功夫方才下了地。洋大夫和中医轮番来瞧过,说是受了过度的惊吓,需在房内静养才好。傅太太严格遵从医嘱,让几个听差和老妈子小心看顾,硬是连房门也不让出、窗户也不许开。

傅云生整天关在屋里,身上不大痛快,总觉得没有力气。不过静养的日子没人来拘束他,既不用每日去上房里请安点卯,也没有这个老师那个先生催促他读书写字,心灵上反而自在得很。唯一美中不足是每日早晨八点钟,外头的大座钟“当当当”地响,气势恢宏、扰人清梦,必定把他从睡梦里叫醒,抬头再看卧室里的挂钟,却是连八点都不到。

病到第十一二日,傅云生的精神头就不似先前那么不济,总想着到外头逛逛去。到了下半月,就更是十二分地待不住了。如今听傅林说那个贾小姐要来探病,顿时什么起床气都烟消云散了。他“噌”的一下坐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叫傅林备车。

傅云生着实不愿意提起他的病因,更不耐烦和贾小姐打交道,他是早在家里憋坏了,于是饭也没吃,傅林也没带,随便交待了几句就出了门。他由汽车夫开车载着,现在城中兜了个大圈子,再上城东头的丰誉洋行去。

丰誉洋行的伙计认识傅宅的汽车,还没待汽车夫停好车,一名掌柜连同一名伙计就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候着傅云生,招呼着:“三少,您好长日子没来光顾了。”

“日子久么?”傅云生抽出手帕放在鼻子旁边:“我怎么不觉得?”

掌柜并不上前,只是笑着把傅云生让到里面,然后对伙计使了个眼神。伙计立刻退下,从柜台底下抱了个铜香炉出来,撒了一把沉香。烟很快袅袅地升了起来,傅云生这才把手帕塞回口袋里去了。

傅云生出一趟门,怀表弄丢了,于是说要看看手表。那掌柜吩咐伙计从玻璃柜子里取了三只颜色各异的锦绒盒子出来,一一摆在傅云生面前。

“三少,您瞧瞧。这三只都是极好的,样子好看,都是外国货。”

傅云生扫了一眼,觉得这三只都很普通,因问道:“你这里就没有更好的了吗?”

掌柜想了一想,问道:“不知三少爷买来是自己用还是送人的呢?”

“这又有什么分别?”傅云生偏头问。

掌柜笑着答:“若是买来送人,我这儿还真有更好的。不过手表是女子的款式。前些天黄四爷在本店定了一块,今天刚刚到货,三少要看,这就可以拿来。”

傅云生一听,立刻说:“你且取来看看。”

原本傅云生只是想瞧瞧黄孟春的东西,谁成想一看之下竟还真的有些中意。那只手表如同一只二指宽的金镯子,小巧的表盘嵌在镯子中间,连缀着一圈闪亮的水钻。傅云生把手表往胳膊上一套,倒想起另一只黑漆漆的手镯来。那手镯也与手表一般宽,套在白得发青、精壮的男人手腕上,像一只铁镣铐。

傅云生心里感到没由来的烦躁,把许些不合时宜的思绪赶出脑子,对掌柜道:“这个我要了,你替我包起来吧。”

“好,好。”掌柜笑眯眯地点点头:“三少,等过两天运货的船靠岸了,我给府上去个电话。”

傅云生皱眉:“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就要这个,现在就要。”

掌柜有些为难:“这件是黄四爷跟小店订的,今天就得送到黄府上去。”

傅云生哼了一声:“他拿这个送什么人?缓几天要什么紧?要是问起来,你让他来找我。”

“是是是。”掌柜捻着胡须子沉吟了一下,傅三少和黄孟春之间,傅三少是得罪不起的。于是连忙让伙计拿盒子把手表装起来,交给外头候着的车夫。

傅云生从黄孟春手里横刀夺爱,郁结的心情终于爽快了些。说起来,这位黄四爷同傅云生沾亲带故,是傅太太姑娘家的表亲,论起来傅云生还要叫他一声表舅舅。不过傅云生一向与这位表舅舅不对付,总乐意干些与他作对的事。

会完钞出门,汽车夫问傅云生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傅云生有些犹豫,迟迟拿不定主意。要是去舞厅,现在时候还早了些,要是上电影院,一个人又无甚趣味,不若去咖啡馆坐一会儿,也吃些东西垫肚子。想到这里,傅云生吩咐汽车夫往咖啡馆去。

弥生路上的咖啡馆是傅云生常去的地方,露台旁边靠近窗户的位置几乎是他的固定座位。傅云生落座,西崽拿了纸单和铅笔过来,他没有看,直接吩咐道:“一杯热可可,一块忌廉蛋糕,一碟果子冻。”

西崽答应着去了。傅云生抻了抻胳膊,微微伸了个懒腰,向后往座椅上靠下去,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面,舒适地抖着腿。五月初的天气晴朗、气候适宜,坐着喝一杯浓浓的可可,暂时将所有烦心事抛诸脑后,确实是极为享受的事情。傅云生嘴里吃着甜腻的东西,吹着煦暖的微风,个把月前的那些糟心事差不多全部要忘却了。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发了一会子呆,一转头,看见一位熟人正朝他的方向张望。

这位熟人是名叫丁玫的女士。她身材丰腴,鹅蛋脸、厚嘴唇,穿着一件蕾丝花边的葱绿色西裙,裙摆大大的及至膝盖下面,胸口挖着鸡心,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丁玫在宁城交际场上小有名气,长袖善舞,好朋友很多。傅云生虽不曾同她厮混过,但总会在应酬的场合见到。

她是黄孟春关系特别的一位女友,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认识黄孟春之后,丁小姐把那交际的手腕收敛了不少,很多交际的场合不太去了。虽然傅云生不太瞧得上姓黄的,可他们好歹是沾着亲戚,总有不得已应酬的时候,因此和这位丁玫女士有过几面之缘。在外人面前,黄孟春总以有傅家这门亲戚为荣,傅司令是他横行霸道的靠山,因此张口闭口提起来,大家还以为他们关系怎样亲密。

丁玫和傅云生的视线交接,先就抿嘴笑了笑。傅云生无法,只得向她也笑着点点头。丁玫误会傅云生是邀请她的意思,站起来理了理裙摆,走到傅云生的座位这边来。

她笑着同傅云生说:“三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今天这样巧,你也来这里坐坐。”

“很久吗?密斯丁。”傅云生含着淡淡的笑:“我倒的确是出门了一次。”

丁玫关切地打量着傅云生,道:“看见新闻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如今世道不好,人心不古,三少是吉人自有天相。”

傅云生不想听接下来的话。他的事并没有对外宣扬,但相干的亲戚朋友总也听说了,丁玫自然是从黄孟春那里得来的消息。对于这些事故,傅云生自认倒霉,至于他如何死里逃生,还不知这群人背后如何演说。

傅云生当即收起笑容,望了望墙上的挂钟,道:“真是不巧,我今天家中还有些事情,下次再谈吧,密斯丁。”

傅三少的脾气最是阴晴不定,丁玫是知道的,但总觉得也不跟自己相干,还是说道:“三少忙些什么?今天是礼拜六,大家都在外面玩呢。”

傅云生微笑着不答话,丁玫道:“晚上我要去蔷薇饭店跳舞,三少也来吧。我介绍几位很好的女朋友给你认识。”

傅云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站起来拿了帽子,向丁玫点点头便离开了。

在外头逛了这么大半天,到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傅云生特地让车夫瞧了瞧,傅公馆外头的巷子里并没有停着贾府的汽车,他才整了整衣衫,优哉游哉地下车。

傅林早在门房里头等着他,看见傅云生回来,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他耷拉着一张脸,眉毛毫无生气地朝下竖着,轻声喊道:“三少,你可算回来了!”

“嚷什么!”傅云生说。

傅林道:“我的三少!今天贾小姐来没见着你的人,到太太那里去了一趟,陪着打了几圈牌,刚才走了。贾小姐一走,太太就吩咐张妈去您院子里找人,我让小寒想法子挡着,现下还不知道回去了没有!”

“我不是交代过,太太问起来,就说我受了风,又病倒了。”傅云生不耐烦地甩手:“门一关、帘子一拉,她总不至掀被子瞧吧。”

虽说这借口蹩脚,但总是个理由。傅林答:“就是这么说的。”

傅云生不走大路,打算从花厅穿过去,再从后门偷偷溜回卧房。他原想着这个时辰花厅里不会有人,却差点和迎面跑出来的小丫头撞个满怀。小丫头也被吓了一跳,她站稳了,瞧见是傅云生,捂着胸口说道:“三哥,你怎么走路像贼一样,无声无息的!”

傅云生打量着一身二蓝布学生装的傅书卿,板着脸道:“你自己冒冒失失,怎么反赖我走路轻呢?”

傅书卿说:“麦管家找了人来修大座钟,三哥也一同瞧瞧去吧。”

傅云生哂道:“这有什么可瞧的?莫不是钟表匠是个小白脸?”

傅书卿被取笑也不恼,只拍着手笑:“三哥,今天贾小姐到家里来做客了,怎么不见你的影子?她刚走,你就又出现了?”

傅云生寡着一张脸,捂着额头说:“我在园子里逛了逛,吹了风,头痛得紧,得回屋去躺着了。”

傅书卿轻易被骗着了,连说:“那你可快回屋去吧。”

傅云生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花厅外头,一眼可以瞥见那令人厌烦的大座钟。被他踢坏的玻璃门已经被卸下来了,大钟仍旧执着地发出嘈杂的嘶嘶声。

宁城傅公馆里的圣母大座钟,并不一向这么讨人厌。座钟约有三尺高,是黄铜雕花的底座,梨花木嵌着玻璃的匣子,顶端珐琅掐丝的装饰,钟座四围画着黄头发蓝眼睛抱着小孩儿的外国女人,说是叫做圣母玛利亚。

关于这座种的来历,有过好几种说法。傅云生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是最官方的一种。傅家祖上也是簪缨世家,这大座钟是宫里头赏下来的,从傅云生曾祖父手里一直传到现在。第二个说法是,这座钟是早些年傅司令剿匪的时候,从土匪的库房里搜罗出来的,那土匪劫了洋人的教堂。不过这个说法很值得商榷,因为据傅云生所知,傅司令并没有干过剿匪的事情,一应都是杜撰罢了。

座钟华美精致,原是摆在旧京老宅大客厅里的装饰品,前年才由火车运到了宁城的傅公馆。一开始被摆在上房里头,后来又被移到前厅。时间是早就不准了的,钟摆的声音却清晰嘹亮,每个整点都毫不马虎咚咚地敲着,离得近了连耳膜也跟着震响,又被傅太太指挥仆役移到了花厅里去。

花厅离傅云生的院子近,日日骚扰着他的睡眠,被他某天夜里起床一脚踏坏了,为此脚上还破了一块皮。他刚清净不足半日功夫,麦先生就张罗着找工人来修理。傅云生不由得怀疑,这是傅太太对他今日行动的报复。

傅云生一只脚刚出花厅,就被人拦了路。他止住不动,心里面恼着,面上却笑着。傅太太带着张妈走出来,正面撞上了他。

傅太太正是打傅云生的院子里来,没想到在这里撞见,倒像是特意来堵他的了。因着傅云生不是她生的,所以平日里傅太太并不怎么严厉管教他,但这回傅云生丢下专程来探望他的贾小姐,却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舞小姐胡闹,实在是很有损傅家的面子。

这消息传到了她耳朵里来的时候,贾小姐还在房里陪她打麻将。她特意叫了傅林来问,傅林说是三少忽然难受得起不来床,在房间里休息。这些话都是当着贾小姐的面说的,一圈牌还没打完,贾小姐的听差就来回,刚在咖啡馆碰见傅三少,正和蔷薇饭店的过气舞小姐打得火热。

那听差的虽是靠近了讲给贾小姐听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傅太太听得一清二楚。贾小姐听完回话,只让那听差下去,浑圆的眼珠子盯着傅太太看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傅太太自己心虚,一连放了三个炮给下家。

送走贾小姐,傅太太叫张妈去傅云生那里看一看,却被他院子里的小丫头拦住了。她越想越火大,索性亲自去瞧他。傅云生的卧房严严实实地拉着帘子,傅太太在外面叫了几声,也没个人应。叫了傅林来问,仍旧撒谎说三少病得起不了床。傅太太本是要等在那里看傅云生几时回来,坐了一会子,又觉得犯不上跟这个不成器的小子生这么大气。恰是今日傅书卿在家,于是叫了张妈扶她起来,到后园子里寻四丫头,却整好撞见刚回家来、行色匆匆的傅云生。

傅太太生了一张方脸,除了眼珠子之外,其余五官都很小巧,所以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那对大眼睛黑洞洞的,很有些骇人。傅云生瞧傅太太的脸色,忍不住转身就想跑。傅太太一言不发往前走,他也只好跟着,于是复又回到花厅里去。傅书卿已经跑得不见人了。傅云生飞快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大座钟,然后扶傅太太坐下来。

傅太太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老三,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傅云生睁眼说瞎话:“并不是从外头回来,昨晚吹了风,今晨就头痛得厉害,在房间里睡了一整天了,出来走一走。”

傅太太看他,声音冷冷的:“病了就该请大夫来瞧瞧,饭也不吃、门也不出,病也不会就这么好了的。”

傅林连忙回话:“太太,中午就去电话请罗伯特医生过来,不过洋大夫出诊去了,只好明日再来看。”

傅太太挺了挺腰背,慢条斯理地说:“治老三这种年轻人的头疼脑热,还是得咱们老祖宗的旧法子,洋大夫不顶事。我老家乡下有个出名的老中医,专治这种症候,明天我就让尤二伯去请。”

“母亲。”傅云生耐着性子:“不用这么麻烦,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傅书卿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了进来。傅书卿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头上梳着双马尾辫,长着一双弯弯的笑眼,是很可亲近的模样,和她母亲全然不同。她领着一个穿着蓝色竹布衫的男人进来,指着摆在角落的大座钟问:“小邱师傅,这钟可能修得好?”

傅太太脸上终于见了点笑意:“四丫头,你在忙活些什么?”

“娘!”傅书卿脆生生地叫人:“麦先生找了人来修大钟!我原想大钟又老又破,肯定是修不好了的,所以来瞧瞧。”

傅太太向她招手:“那有什么好瞧的,到娘这里来。”

傅书卿笑嘻嘻地不肯挪步,远远地说:“娘不是在跟三哥说话么?我就看一会儿。”

听到四丫头的声音,傅云生只是随便回了个头。他不是想看傅书卿,也对钟表修理匠没有兴趣。全家上下谁都知道,傅三少讨厌男人,尤其讨厌陌生的男性。他讨厌男人身上的味道,汗臭的,铜臭的,腥臭的,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

傅书卿引着钟表匠走到大座钟面前,隔着半扇低矮的白布屏风,和傅云生相距七八步的距离,傅云生却什么味道也没闻到。他怀疑自己病了一场,所以嗅觉失灵,否则为何陌生人离他这么近,却一点味道都没有?

于是傅云生回了头。

傅云生回头,脑袋只偏了很小的角度,的确看见一个穿着蓝色竹布褂子的男人。白布屏风遮住他大半的身体,傅云生只可勉强瞥见那人瘦长的一根,蹲在大钟前面忙活着。

傅云生回过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低声说:“这破钟,修他做什么!”

傅太太说道:“明天你就在家吧,不要往外头跑,身子这么弱,免得又闹病。”

傅云生敷衍道:“儿子哪也不去。”

傅太太又说:“明天你父亲要回来……”

傅云生心不在焉,没听傅太太说什么,反倒是傅书卿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直跑进耳朵里。傅书卿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挂着惊奇的神色,只见那高瘦的钟表匠卸下肩上挎着的木头盒子,搁在脚边打开来,上下两排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大的小的、铁的铜的各种工具,俱都整整齐齐排列着。

男人伸手拿了一根铁棍一样的东西,很快就把大座钟的匣子拆开了。傅书卿没见过这样精细的活计,凑得愈发近。

傅云生往旁边挪了半步,又回了头。这一次,男人的背影完全露了出来。他的背部平而宽阔,只有一点嶙峋的肩胛骨往上顶着,撑起一点薄薄的衣衫,仿佛一点挣脱开去的执念。

傅云生感到疑惑,因为这个背影看起来略微眼熟。他待要多看一眼,傅太太说着:“老三,明天晚上到我那边吃饭,要是父亲要问起你的功课,你要怎么应付?”

提起功课,傅云生忍不住一个哆嗦。虽然他不是傅太太亲生的,平时总觉得隔了了一层,但这些年来,傅司令要教训他,也总是傅太太拦着。这位母亲对于他不算很好,但也算不坏。于是撒娇说:“还请母亲心疼心疼儿子。等会子我就让傅林把书房收拾出来,找两本书念一念。”

“临时抱佛脚,能有什么用。”傅太太的语气也软了不少:“你这孩子,实在是太爱瞎胡闹了。”

“缺零件,今天修不了。”钟表匠对傅书卿说,声音很轻、口音也怪。傅云生猛地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转头,看见钟表匠整理好了东西,背着木箱子就要往外走。是这个人,绝对错不了,傅云生感觉到一种被火燎烧面皮的感觉,喉咙又痒又辣,他忍不住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吓到了傅太太,她惊疑地说:“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傅书卿也凑过来问:“三哥,你没事吧?”

傅云生捂着嘴巴,很费力才把咳嗽停下来,面皮有一种隐隐发青的白。他死死地盯着钟表匠的背影:“哪里来的修理匠?”

“刚刚不是问过了?”傅书卿回答说:“麦先生找来的。”

看着男人已经抬脚走出去了,傅云生忽然疾言厉色喝道:“那个修钟的,你站住!”

男人似乎没听到,脚下走得飞快。傅太太奇怪道:“老三,你认识这个修钟的?”

傅云生往前跨了一大步,瞧着一块蓝幽幽的背影越走越远,身体某处隐秘的位置又开始火辣辣发烫,他大喊傅林:“傅林,傅林呢!”

傅太太看得直皱眉,堂堂傅家三少爷,凭是什么事也犯不上跟个修理匠大呼小叫:“吵什么?”

傅云生咬牙切齿:“那个人是个贼!偷了我的东西!”说完,也顾不上跟傅太太解释,抬脚就跟了出去。

傅书卿还在后头追着问“偷了什么”,傅云生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想要把那个人抓起来绑了,抽他大耳刮子,把他抽筋剥皮,再骟了他的命根子。

傅云生早就发过誓,绝不轻易放过这个天杀的无赖。

傅云生遇到那个无赖那天,一直在下雨。

如丝一般的细雨,细细密密地散下来,好似绿色的颜料,慢慢染绿了近处树梢柳枝和远处的青山。时局动荡,傅大帅打了败仗,丢盔弃甲地逃到宁城,蛰伏在宁城的宅院里做起了寓公,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得也算逍遥自在。由于迁居宁城的决定匆忙,祖母依旧留在旧京,几日前老宅打电报来,说适逢老太爷八十冥寿,老夫人欲先回老家扫墓,再到宁城来与儿子一家团聚。所以当傅云生主动提出要返乡接祖母来宁,傅成章犹犹豫豫地否决了几回,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也就勉为其难同意了。

出发之前,傅成章反复叮嘱老三要注意安全,并让名叫林琦的副官同行。他教导傅云生外出行事既要小心谨慎,更要体面大气,毕竟是代表傅家脸面。为此他专门拨冗出来,带着傅云生去做了新的长衫长裤,又到熟悉的老师傅那里剃头修面。如此父慈子孝的光景让傅太太感到一分不快,毕竟傅云生的娘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他怎么配有资格代表傅家长房,大摇大摆地进祠堂拜祖宗。

傅太太是正经人家的闺秀,这种话断不会讲出来的,只是在心底里嘀咕。傅司令自己是不能离开宁城的,傅太太膝下一儿一女,长子傅书林留洋未归,四姑娘傅书卿年纪轻又是个女子,是不能担此重任的。但是思来忖去,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那边傅大帅已经打了复电,于是也只能任由傅三担此大任了。

按照傅大帅以往的规格,出入必然派遣专列,但今时不同往日,来宁城之后,傅大帅自认潜龙,排场上也不得不降级,但仍旧是派了一队亲兵护送,两辆漆黑锃亮的新汽车送行。

傅云生头一等不喜欢和这些大兵打交道,觉得他们身上杀气太重,自己命格弱,总会被冲撞。平素在家他都是躲着这些人走,这回在汽车里避无可避,两个铁塔似的男人,身上散发着哄哄的热气,把傅云生夹在中间。

傅云生不高兴,可他得忍着,在傅大帅慈爱的目光中上了小汽车。天下着雨,窗户紧紧地闭着,汽车里空间狭小,大兵身上的味道愈发浓烈,简直到了摧人心肝的地步,傅云生不得不屏息忍耐。他怀疑傅成章生了很严重的鼻炎,要不然为什么每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一点不适都没有发生。

在傅云生看来,大部分男人都是臭烘烘的,只有极少数不发出让人作呕的气息。傅成章是个老烟枪,身上的烟草雪茄味儿盖住了大部分体味,傅云生习惯了;家里使唤的几名听差,不常抛头露面在外面跑的那几个,他也勉强可以忍耐;大哥傅书林是个文质彬彬的学生,又不常在家,他的气味便淡很多,傅云生也不讨厌,除此之外,普天之下的男人便没有不臭的了。

好不容易忍耐到宁西车站,那两名卫兵还要跟着,傅云生终于翻了脸。他一脸寒气,摔手往前匆匆地走,卫兵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售票亭里人来人往,傅云生厌恶地用绸手帕捂着鼻子穿过去。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小男孩尖叫着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好几次差点撞到傅云生身上。

再忍一忍,等上了火车就好了。傅云生在心里劝自己。小男孩持续地尖叫着,糖葫芦蹭到傅云生的袖子上。傅云生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他伸出腿,把那个满场叫唤的皮猴子给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小孩子尖利的哭声立时要把售票亭的顶子掀翻了。傅云生昂首挺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开了。

火车上的吵闹声比售票大厅少了不少,且他一个人待在包间里,随行的林琦和两个卫兵被他统统赶了出去。世界清静了,空气里混杂的味道淡了下去,傅云生掀开窗帷往外瞧,手一抖,又连忙放了下来。

他瞧见了一个熟面孔,正在月台上朝火车里头张望。不知道是谁泄露了他出行的消息,竟让贾妙宜赶来送行。傅云生当成没瞧见,用一条羊绒毯盖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这一躺便睡了过去,也不知火车几时开动,摇摇晃晃地去了半天辰光。醒来时将近傍晚,傅云生腹中空虚,他怕吵,不肯去餐车,便把包厢门推开一条缝,叫那副官去买吃的回来。对面的包厢门打开,林琦应了声。傅云生没有别的指派,他让底下人去餐车买饭,自己去卫生间小解。进门解了皮带,尿撒到一半,便听闻外间乍起吵嚷声,那些宣传和吵骂中,似乎还夹杂着傅家三少爷的声音。

林副官打了一个激灵,想要赶紧解决掉这泡尿,奈何一路上着实憋得久了些,放出闸的尿有自己的思路,不紧不慢细细长长,就是没有要完的意思。等他提起裤子冲出去时,傅家少爷正像小鸡崽儿一样被别人拎在手里。

林副官的脑袋嗡响一声,伸手去探腰间的驳壳枪。出门之前他反复研究过路线图,按照计划,他们坐火车沿宁堰铁路北上,与乘车南下的老太太一行在浦港汇合,再坐汽车回雍秋。林琦料定这一趟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想到火车才离开宁城不远,就起了这般冲突。

傅云生被个五大三粗的黑面汉子拎在手里,那人凶神恶煞,腰围有他两倍粗,带着口气的血盆大口咧着,骂骂囔囔的,直向他面门上扑热气。傅云生心里害怕只有一分,厌恶倒有九分。

隔壁包厢的动静很大,傅云生瞧得明白,便是他在售票亭绊倒那皮猴子一家子。皮猴子的娘亲看起来倒是一位端庄娴雅的太太,只是不知道怎么生出这么个既丑且皮的儿子。那孩子被傅云生绊了一跤,哭过之后又恢复了大闹天宫的劲头,挨个去踢其他包厢的门,哪知道头一遭便又遇见了傅云生这个冷面阎王,立刻嚎啕起来。

那时傅云生刚刚睡醒过来,原本有些倦懒,被这一哭吵得更是心烦。他把小孩儿推出门去,刚想要关门,便被皮猴子哭声搬来的救兵捉住了。

傅云生从黑汉子咯吱窝的缝隙里盯着那位太太,心平气和劝她:“出门在外,还是少惹事为妙。”

皮猴子在一旁气焰嚣张:“打他,快打他!”

傅云生天生是个不受胁迫的性子,他微笑着:“你今天若是打不死我,明年清明就没人替你烧纸了。”

汉子手上使了点劲儿,傅云生呼吸立刻变得困难。他远远地瞧着那小孩儿被他母亲拉在了怀里,问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还没说完,那位太太立刻捂住了小孩子的嘴巴,轻声细语地说:“秦大爷,松手吧,小孩子喜欢闹着玩儿,不可惯着他。”

黑脸汉子只好松了手,他似乎有些畏惧傅云生的眼睛,只是口头上潦草地警告,让他不要再去寻小孩子的麻烦。傅云生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目送他们回到自己的包厢里去。

林副官松开摸着枪的手。事端已经结束,看热闹的也都散去了。傅云生冲着林琦冷笑,一言不发回到自己包厢。林琦跟上前去,傅云生反手大力关门,砰的一声,差点砸到林副官的鼻子。宁城藏龙卧虎,坐火车软卧一等座的,必定非富即贵。林琦心中隐有不安,这小少爷第一次单独出门,就生出这种不必要的事端,说不定便埋下什么大的祸根来。

傅云生的嗓子被勒得生痛,很需要一口热茶来润一润。指尖微麻,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刚刚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他微微张嘴,灌了满嘴风,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包厢的玻璃窗被打开了。再一细瞧,长座沙发上卧着一条银白色的、长长的东西,那东西生着一颗毛茸茸的圆脑袋,应该是个人。

傅云生很是吓了一跳,低低地呼了一声。他一手扶住了车厢的把手,想要开门叫人。那人只露出后脑勺,脸朝下趴着,手脚都收在布袋子一样的银色罩袍里,柔顺服帖的头发散发着一点乖顺、软乎的气息。

傅云生灵敏如同雷达的鼻子没有嗅到难闻的气味,因此他犹豫了一秒钟,最终没有开门。傅云生保持了表面的镇定,盯着那不知道何时闯入,在座椅上酣然大睡的人看了半分钟。他轻手轻脚地开了箱子,从皮箱的夹层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掖在袖子里。

他定神,伸脚踹了踹那人,喊:“起来。”

半晌,那人的肩膀抖了抖,然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露出一张雪白的、像从没见过阳光的脸。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薄薄的嘴唇,是十分西式的长相,但剑眉底下细长的桃花眼却无异是东方的。迎着窗户外的阳光,男人勉强睁开眼,眼珠子是淡淡的琥珀色。

傅云生怔了一下,这张脸让他有一瞬失神。这样美的脸,是个什么人?他壮着胆子问:“你是谁?怎么在我的包厢里?”

男人眨了眨眼睛,然后摇头。

傅云生沉下脸:“你想干什么?”

男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扬起脸,声音懒懒的,因为说的太少,听不出语调的古怪:“忘了。”

傅云生的心被轻轻扎了一下。男人的呼吸是微弱虚无的,好像顺着风飘进窗的杨花柳絮,随时又准备飞走。清明时节纷纷的细雨,从洞开的窗户里斜飞进来,轻巧又温柔地洒在了脸颊上、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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