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邱远遇心里千回百转,想问问怎么回事。
可他绕过去看了一眼池昼的画。
他还不熟练,每个块面都生硬,但下笔大胆,冲击力很强。
邱远遇顿了两秒,说:“不要看到什么画什么,要讲究虚实。”
他拿了支笔,俯下身子修改。
两个人挨得极近,呼吸的热气喷到池昼耳后。
池昼像是被烫到一般,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这死基佬,不会在吃他豆腐吧?
他又回忆起过去——
平日风光霁月的邱远遇,躺在一张简陋弹簧床上,紧闭双目,眉毛皱成川字,脸色是一片情动的潮红。
他身下已然有了反应,嘴里喃喃:“小池……”
那一刻,自己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来着?
池昼想得出神,脑袋冷不丁被敲了一下。
“发呆呢?”邱远遇斜眼睥他。
旖旎的氛围一下就散了,池昼抬头,只见画已经改好了,邱远遇寥寥几笔,虽然不至于扭转乾坤,却在几个重要的点上做了虚实,整张画看上去松弛有度。
邱远遇说:“有的东西,罗老师应该还没教,但规律是可以总结的,多看,多学。”
池昼一直画到了夜里。
学生陆陆续续都走了,几个尖子班的女孩,很善意的提点了他几句。
池昼几乎是受宠若惊:“谢谢。”
“不用,”几个女孩对视一眼,说:“你很努力,进步也快,别把梁睿那傻子的话放在心上……就算进不了尖子班,也没什么。”
池昼闻言,脸上蒙上一层阴翳。
他偏想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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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远遇下课后和几个老师一块去吃宵夜,临走,心下一转,打包了一份。
乘着夜风,他站画室楼下一看,果真还有一层亮着。
保安大爷挺着个大肚子,远远的打起手电,和邱远遇打招呼。
“您把钥匙给我吧,”邱远遇说:“我上去锁门。”
他慢悠悠上楼,空荡荡的画室里,池昼果然还聚精会神的守在画板前。
他那么专注,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反倒是先皱起鼻子,嗅到了宵夜的香气,手里的笔才停住,抬头看到邱远遇,一脸惊讶。
邱远遇看得有趣,觉得这时候的池昼,很像个小动物。
他把宵夜往桌上一搁,板起脸:“待这么晚,明天还上不上课了?”
池昼不答,只是立刻把画板高举起来:“邱老师,你看看现在呢——”
邱远遇眯眼看了看,答非所问:“画这么久不累吗?先来吃个宵夜。”
池昼攥着画板的手收紧了,半晌才放下,怏怏的起身过去。
一份脏摊上的炒米粉,他吃得又快又急,邱远遇就在旁边支着头看。
最后一口他都没嚼完,一抹油汪汪的嘴,巴巴看向邱远遇:“现在能看看我的画了吗?”
邱远遇此刻脸是真的板起来了,他说:“太晚了,去收拾东西,该回宿舍了。”
池昼几乎是被他押着回去。
“邱老师,”路上他很认真的说:“下周分班考,我要进尖子班。”
邱远遇四平八稳的说:“池昼,要一步一步来。”
他于是闭了嘴,眉头皱成一团,邱远遇望过去,又觉得他像个河豚。
第二天,画室多了一门色彩课;第三天,又多了门速写。
池昼学不完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在画室留得很晚,邱远遇每到十一点就来赶人,不许他多画一分钟,严格控制小孩的睡眠时间。
反观尖子班,进度飞快如同坐火箭,双方差距越来越大。
离升班考,只剩下一周了。
终于,这天中午,罗庆拿来了一篮子水果。
他把石膏收起来,铺上衬布,小心翼翼的摆上苹果和香蕉,不断调整位置,让组合更加疏密得当。
“他们下午要开始静物写生了啊,”瘦竹竿煞有其事的说:“真羡慕。”
他把手里的素描书翻得哗哗作响,基础班现在才到临摹。
池昼答非所问:“下午有邱老师的排班吗?”
瘦竹竿回忆了一下:“他这几天下午都来,怎么了?”
池昼没说话,沉着一张脸画画。
午休,他没去吃饭,一个人呆在画室里,等所有人都走空。
下午上课前五分钟,罗庆哼着小曲,叼着一根烟进了画室。
马上他暴怒的吼声便传遍整座楼:“这是谁干的——”
那片他精心布置的静物,此刻只剩一块布,一对苹果核、一卷香蕉皮。
饶是他任教十多年,知道这地方鱼龙混杂神人辈出,如此恶劣行径还是第一次见。
他气得胃疼,破口大骂:“谁这么能耐?老子的静物也敢吃!哪个小崽子,反了天了!”
周遭也立刻炸起窃窃私语声,不知是谁这样惊世骇俗。
邱远遇跟在后面,也皱起眉。
唯有池昼不为所动,慢条斯理的削笔、贴纸,继续上午未完成的画。
罗庆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摔,气哼哼的:“真当你们罗老师好脾气?我去查监控!”
他夺门而出,邱远遇留下来看着。
大家就像煮沸的水一样,不断喧闹着,邱远遇训了好几句也压不住。
瘦竹竿捅了捅池昼,悄悄说:“你说谁没事吃那玩意儿啊?没听说过,吃静物考不上大学吗?”
池昼冷笑一声:“哪来的封建迷信?”
他一个靠喂流浪猫重生的,怕这个?
短短不过十分钟,罗庆就踹门进来了。
他气势汹汹,袖子都挽上去了:“池昼,你丫给我滚出来!”
池昼很冷静,把笔整整齐齐放好,才起身。
邱远遇眉头狠狠一跳,拦了一下:“罗老师,是不是误会……”
“误会个屁,”罗庆目欲喷火:“你过来自己看看!”
他拎着池昼,带着邱远遇,像只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直冲监控室。
邱远遇被他摁到屏幕前,很快说不出话来。
他亲眼看着池昼等所有人离开画室后,走到静物前。
他还很讲究的用衣服下摆擦了擦苹果,咔嚓咔嚓大口吃起来,吃完,还要把“残骸”端端正正的摆放好。
监控把每个步骤拍得清清楚楚。
罗庆咆哮:“你有毛病?为什么这么做!”
而池昼抬起头,一脸桀骜,不卑不亢的说:“好久没吃水果了,馋。”
罗庆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邱远遇拦了一下,没拦住。
“你是真行,”罗庆一掌拍在桌上:“把这当什么地方了?好玩吗?你真以为你现在进步神速了,瞅瞅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能混出什么出息?!”
他话音落下,池昼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紧盯着他,露出一点冷意来,活像头狼崽子。
下一秒他肩膀便被人向下按了按,池昼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只见邱远遇沉着一张脸,说:“还不快跟罗老师道歉?”
池昼梗着脖子,看着他,说:“你也这么觉得?”
肩膀上的力气又大了些,邱远遇没有说话。
池昼心里冒起一团无名火,他先是冷笑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罗庆。
他眼神里一片阴翳,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张口就说:“破水果不让人吃,难道是贡品?我就吃了,是不是还要把我当神仙?”
完了。
邱远遇心里咯噔一声,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目光里掺杂着失望。
他又变成了这副令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邱远遇总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罗庆几乎要冲上去揍他,怒道:“滚!滚!你这逼样,别上我的课!”
池昼转身就走。
邱远遇顾不上其他,追了上去。
两道急促的脚步声相伴着,在幽深寂静的巷间响起,在狭小昏暗的楼梯上响起,在喧闹的画室门口响起,在开门后就寂静的画室里响起。
池昼没有丁点犹豫,拉开门,就去敛自己的画具。
邱远遇从楼梯上冒头时,正好看见池昼在画室外面的门口拉开画架,坐下了。
罗庆跟着他上来,见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成。”他咬牙切齿:“看谁耗得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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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庆真没让他进去,池昼也没有半点不适,在门口拿着临摹照片,自己画自己的。
别的老师、同学经过,停留了,他还要询问他们对这幅画的意见。
抗压能力强得很,倒是罗庆,下课后就嗑了两颗胃药。
晚上十点,邱远遇揣着钥匙,沉着一张脸上楼。
池昼果然还在,他像个门神,守在画前。
邱远遇站在角落的阴影中,沉默的望着。
他应该生气的,应该像罗庆一样,像个真正的老师,该骂就得骂。
池昼太偏激,太敏感,稍有不如意,就会坠回烂泥般的人生。
可是……
皎皎月光下,邱远遇忽的开口:“我没那么觉得。”
池昼动作一顿。
邱远遇又问:“池昼,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吃罗庆的静物?”
池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鬼迷心窍了。”
邱远遇没听明白,他从阴影中走到池昼面前,拿下他手里的笔,然后拖了把板凳,和他面对面坐着。
两人几乎是平视,他看着池昼的眼睛。
池昼躲不开他目光,梗着脖子,说:“凭什么我不能去写生静物?”
邱远遇张口想说话,被他打断,池昼讥笑道:“要慢慢来是吗?邱老师大道理一套接一套,但是如果永远慢人一步,差距不是永远都填不上吗!”
他那么气呼呼,邱远遇一下卡了壳,如鲠在喉。
池昼望着他,肩膀一点一点耷下来,浑身都卸了力。
白天那个刺猬似的小兽,如今孤立无援的望着他,像在看水面上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问:“还是说,我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果真只能这样?”
邱远遇心里堵了一团棉花。
那一刻,他想,他喜欢的、他在乎的……他的小孩,想进步,有什么错?
偏激点,有什么错?
那样殷切的目光,看得邱远遇节节退败。
下一秒,邱远遇嚯的起身,推开画室门,闷头朝里走。
池昼抄起画板,急切的跟上。
画室里早就空无一人,月光给一切都笼上一层纱,包括那被罗庆重新布置好的静物。
邱远遇抽了一面学生的画板,坐下,让池昼坐在后面。
“来,”他哑着嗓子说:“我画一笔,你画一笔。”
“我教你写生。”
这是池昼第一次完成的看到邱远遇画画。
夜凉如水,他的心跳飞快,痴迷又贪婪的盯着前面的人。
邱远遇坐如松,腰笔直,宽松T恤落下能看见两条漂亮的肩胛骨,顺着那线条向上看,是曲线优美的脖颈,滑动的喉结,毛茸茸的发脚,一对漂亮的耳朵。
然后是手,纤长、指骨分明,比他的画还要更像一款艺术品。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静下来,带了点高不可攀的清俊。
笔下像是在变魔法。
是和罗庆那种应试技巧截然不同的画面,松弛、自然、清浅,每个笔触都柔和朦胧。
时间早就过了十二点,邱远遇只顿了顿,却没结束。
他带着池昼走完整幅画,一直到了夜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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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每天晚上邱远遇都单独给池昼开小灶,从素描,到其他各项,事无巨细的教他。
池昼一张白皙的脸上很快挂了俩巨大黑眼圈,但他没觉着苦,反倒更加精神奕奕。
三天后,罗庆终于把他放回了画室。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邱远遇耳提面命,逼着池昼去道歉。
那天罗庆和其他老师一块在食堂吃饭,远远就看见池昼抬了一箱子苹果,大刺刺朝他走来。
罗庆脸霎时间绿了,低头就开始翻胃药。
果不其然,池昼哐当就把箱子搁他面前了,还要朝他鞠躬。
池昼可怜巴巴,说:“罗老师,我跟您道歉,再也不做这种缺德事了,您能让我回画室吗?”
十七八岁的少年,装起乖来,倒也挺让人招架不住。
周围的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探究的望过来,罗庆赶忙摆手,粗声粗气道:
“滚滚滚!下午你就给我滚回画室去!”
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又不能真把学生赶走,只是差个台阶罢了。
不过,下午再一上课,罗庆站在池昼身后,看他的画,砸了砸舌。
这小子……画得太好了,还学到了点那位的影子。
画不会骗人,罗庆还是屈服了,他撤了池昼的临摹,终于如池昼所愿,让他画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