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夜晚,江河宁静,江岸一团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群人身上拍着好几张符箓,脱得赤条条地围着篝火喝酒。
他们的衣服烤了许久,烫归烫,摸着依旧是湿漉漉的,竟是大半日了还没干透。
一人摸着自己的衣服,撇了撇嘴,道:“什么鬼地方,这要在我老家,半天就干了。”
他们兴致勃勃地从远方来到白麓城,想要借机大捞一笔,结果现在所有人都是一副臊眉耷眼的模样。
偏偏他们还不敢大声唾骂,担心被附近居民发现。
一群无居无所的游民很容易被当成流寇和强盗被官兵驱赶,尤其是他们现在惨兮兮的模样,就算是普通村民来了都能骂两声。
有人抱着酒壶,没精打采地说:“你们说,我们在这儿聚着,那俩小子不会过来再把咱扔水里吧?”
他刚说完就被打了嘴,两边的人捂着他,逼着他说呸呸呸。
“这俩晦气玩意儿。”一人啐了一口,“一个黎家的,另一个是堇家的吧?早晚老子要把他们两家釜底抽薪,让那俩小子跪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再扒皮抽筋扔到江里喂鱼!”另一人搭腔道。
靠着火堆哆哆嗦嗦烤火的人此时冷笑一声,讽刺道:“被人打得找不着了,还在这儿痴心妄想呢,别真再碰上了,头一个跪下求饶的就是你们!”
“小瘪三你说什么呢?”被讽刺的人一点就炸,也顾不得吹牛了,站起来走过去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呼了过去。
他们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人,这么一个巴掌过去,自然是打作了一团。
大多数人也只是冷漠地看着,自觉挪远了自己的位置。
最偏远的角落里,身材瘦小的人裹着他偷来的衣服嘟嘟囔囔:“一群长手长脚不长脑的东西,木头桩子上插坨南瓜都比他们靠谱……”
他厌恶地看着场中,幸灾乐祸地想着干脆把篝火都打翻,大家都不必暖和了才好,没注意到他靠着的树上慢慢探下来一只苍白的手臂。
那手沾着粘稠的血液,顺着粗糙的树皮下来,像一条阴暗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慢慢接近了还在嘀嘀咕咕的男人。
等那只手快要触碰到男人时,男人似乎有所感觉,不舒服地抹了抹发凉的脖子,诧异地抬起了头。
然而他只来得及看见树梢上垂落下来一小块黑色的衣摆,下一刻,那只手就握住了他的脖颈。
咔擦一声,他脑袋一歪,悄无声息地没有了生命。
那只苍白的手便抓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把他拖上了黑沉沉的树冠。
不远处还在纠缠看戏的人毫无察觉,根本不知道就在刚才的瞬息之间,他们的同伴就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了世界上。
扭打在一起的人都有些意兴阑珊,骂骂咧咧地将对方抱摔到地上。
那人直接摔到了篝火上,一阵阴冷的江风平地乍起,一下子扑灭了篝火。
江边杳然无声,霎时被黑暗笼罩。
剩下的人无端有一种悚然的预感蹿上心头,纷纷站起身左右张望。
直到他们看见一棵树上随着江风缓缓晃动的影子。
那是细细长长的一条,淅淅沥沥地往下掉着什么,直愣愣地像条木桩子。
但当他们鼓起勇气打起火折子,伸长脖子去看时,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一个之前还在喝酒说话的大活人,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拧断了脖子,吸了血挂在树上,如同从前战败时被挂在墙头示众的俘虏,阴森恐怖。
江风呼啸,江岸上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爆发出恐惧的惊叫。
***
茫茫之中,纷乱的白光夹杂着一点星亮的血色奔涌向远方。
远方似乎是黑沉沉的夜幕,亮着无数璀璨的星辰。
那星辰闪烁着,光辉洒在山林和江河之上。
夫楮迷迷糊糊,仿佛盘卧在一棵老树下,平静地望着这安宁祥和的夜晚。
他在这里,又似乎不在这里,茫茫的夜笼罩着他,又被推出去很远很远。
他时而在里面,时而又只是一个旁观者,耳边纷乱地涌进来一些渺远的声音。
“……他还没醒吗?”
有人放轻了声音,絮絮叨叨。
“……这伤刚好不久……为什么这次好得那么慢??”
什么受伤?
他后知后觉,好像是有一点点疼,但可以忍耐。
往常他从来不会受伤,也不会痛,世上很少有事物能真正伤到他。
“……诊不出来什么……只能看他自己什么时候醒来……”
夫楮蜷缩着,脑中一片混沌。
耳边有太多声音,近的他很熟悉,再远一点,兵器碰撞,炉火爆鸣,老人在夜里的絮语,浅洼地里草虫疲弱低鸣,甚至还有江声中夹杂的惨叫和呼救。
那呼救着实凄厉,夫楮轻轻一颤,就从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辽阔的黑幕之上整整二十八舍星宿,在极致的静中无声地熄灭,似乎风雨吹入,灭了大片的灯火。
他心中没由来地一阵心慌,焦急去看,那片星幕却越来越远,越来越亮,到最后他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挣扎出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烛光摇晃的天花板,之前听着还很清晰的对话,现在反而模糊了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压低了声音。
身下是软软的床铺,他的身上好端端地盖着一条被子,手腕被人握着,拨弦一般地弄。
他偏头望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老头。
那是医馆的那位大夫。
老头儿看见他睁眼,便努了努唇,道:“喏,醒了。”
于是周围就有人围了过来。
夫楮慢慢转头,看见黎拾就盘腿坐在床的边沿上转头望着他,耳边三枚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看见夫楮醒了,黎拾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吓死我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吗?现在还难受吗?”
堇涆是从房间另一头过来的,道:“真醒了啊?我怎么看着还是傻傻的,不会又失忆了吧?”
郭摇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闭嘴,还想挨揍吗?”
夫楮这才注意到,之前堇涆的伤都已经全部愈合了,但现在脸上却鼻青脸肿的,像是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于是他哑着嗓子开口:“你的脸怎么了?”
黎拾闻言,起身去倒了一杯茶,口中道:“他啊,被我揍了。”
夫楮疑惑道:“为什么?”
黎拾伸手,把夫楮扶了起来,老头帮着塞了几个软枕垫着,好叫夫楮坐着喝口水润一润嗓。
“他说我行事太鲁莽,要不是你,我早就死在水下了。”堇涆挠了挠头,用奇异的眼神望着夫楮,“我说我怎么突然这么厉害,原来是因为你啊。”
他自诩天资不错,比不上前几辈的老前辈,但至少在他们这辈里也是个中翘楚,虽说行事急躁了些,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
像是之前那样光华耀眼、铺天盖地的五色丝绦,单凭他现在的水准,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当时情况紧急未曾细想,现在回味了一下,竟然是夫楮救了所有人一命。
就好像他来之前,他们都被狠狠压制着,他一到,当即时来运转,局势大变。
堇涆长长地啊了一声,对夫楮说:“原来你是吉祥物啊。”
夫楮笑了一下,没放在心上。
他小口小口地喝茶,老头用很稀奇的眼神盯着他,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说道:“没事了。”
黎拾扭头,“真的?”
他摸摸夫楮的手摸摸夫楮的脑袋,不满道:“明明他脸色还很不好啊。”
“受过重伤的人刚醒来就能吃能动的,天下就你这一家了,还嫌病得不够重吗?”老头吹胡子瞪眼,“普通的病症我是手到擒来,你们堪舆师的病我一个普通老头子如何能窥得全部,若不是城主好心,大晚上我都懒得走这一趟!”
他指着夫楮,“但我也晓得,像他这样的,表象如何好,内里肯定是伤着了,好生养养别让我这个月再瞅见他一次!你们都才多大年纪,家里又不是没有长辈,轮得着你们出生入死地上下折腾?胡闹么这不是?”
他越说越来劲,黎拾只得双手合十诚恳道:“是是是,我们错了,下次不敢了——”
“那咋了?”堇涆不服气地插嘴,“我们又不是处理不了,可别小看我……”
郭摇光坐得远远地打断,“被扔进水里差点死了的人不配说话。”
黎拾把夫楮手里的杯子拿过来,一看已经喝空了,反手就砸堇涆身上,“揍你白揍了是吧?说了多少次不要鲁莽不要鲁莽,叔伯临行前告诉你量力而行,这就被你吃进肚子里的去了?这次是有夫楮,要不我是不是该去捞你的尸体了?吃这么大个怎么愣是不分点到脑子上?”
堇涆自知理亏,闷闷看了老头一眼,不说话了。
老头极其识趣,当即一挎药箱就溜。
溜走前还踮脚用力拍了拍堇涆的肩,道:“小伙子,我们店里的跌打损伤药酒也是极好的,回头上我店里买个两三瓶。”
堇涆,“……”
黎拾看着老头出门还把门带上了,起身给夫楮又添了一杯水。
夫楮接过去了,捂在手里,对黎拾道:“你就是因为他太鲁莽,所以才打他吗?”
“夫楮,你不晓得,他自小就这样。”郭摇光摸索着桌子的边沿站起,慢慢走过来,“从前出门有叔伯兜底,天不怕地不怕的,都险些丧命,回家挨揍了下回照旧。这回出门临行前家里长辈叮嘱多少次了,还是不听劝,所以特意嘱咐黎拾,堇涆受一次伤,就揍一次,不然不老实。”
她摸索到床边,黎拾就伸手把她拉坐了下来。
她道:“其实这俩半斤八两,只是黎拾会装。”
“你怎么当面编排人呢?”黎拾笑着,表情真诚地说,“我反省。”
堇涆也凑了过来,“那我也反省。”
郭摇光板着脸,“一点都不真心实意。”
夫楮笑了笑,探身伸手握住郭摇光,有些担忧地说:“你还好吗?”
郭摇光下意识摇了摇头,道:“只是摔了……”
她话说一半,一直绕在身上的痛楚突然烟消云散。
自幼她摔倒是家常便饭,早就学会如何在摔倒时尽最大可能受最少的伤了,这次从高楼上摔下来,也只是磨伤了膝盖。
但夫楮手上传来的暖流如同溪流一般潺潺流过,从她经脉一寸一寸过去,一直捅到了腿上。
顷刻之间,她的擦伤便全好了。
那是一股非常柔和的气息,郭摇光曾经感受过类似的力量。
她时年七岁时,生辰当日早早向族中各位长辈行了礼,便在族中后院玩耍,姆娘突然过来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一处花草芬芳的空地上,飞鸟的鸣叫围绕着她,她能感受到它们羽翼的触碰。
她自然而然地松开姆娘的手,一直向前走,耳边鸣鸟声不绝。
不知不觉,她就感觉不能再往前走了,那是一种强烈的敬意阻隔了她的脚步。但是又有不知何处来的欢喜笼罩了她,她直觉脚下是一片罕有人至的福泽深厚之地。
当羽尖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她也感受到了那种极其富有生机的力量。
强大如同天边卷来的飓风,但却刻意放得十分轻缓,仿佛从高空轻飘飘下来一股宏大的注视,温柔地袭遍她全身。
她问姆娘,这是什么。
姆娘说,这是神灵的祝福。
郭家族人坚定地相信着神明的存在,他们崇拜着山川和河流,崇拜着星辰和飞鸟,自诩神灵的眷属。
郭摇光并不知道那天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堇涆曾说,那只是她的姆娘的力量,给她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毕竟她目不能视,之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再去到过那样如有神栖的福泽灵地。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在他乡异地的白麓城,惊鸿一瞥地重新感受到了那种温柔到了极致的灵气。
郭摇光哑然许久,久到夫楮手里的茶水都见了底,黎拾要重新给他倒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
她说:“夫楮,你可能……不只是吉祥物。”
那种力量是不能用简单的一句吉祥物来调侃,就能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的。
她更愿意相信,那是唯独神明才有的仁慈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