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已过子时,星月逐渐退去了皎洁,殿外松柏孤直而立,鸦雀无声的在门窗前投下有些凄厉的阴霾,像是无数双诡异的眼睛正透过那一道窄小的门缝,窥探着荣枯殿内仍在不断蔓延的猩红。
鹤星川一步步向前,任由靴底碾过满地破碎的尸身,留下黏稠而纷杂的印记,与那些惊恐万分着而死的面孔一一擦过,最终,停在了此刻除他之外唯一站在殿里的人面前。
是已浑身浴血的阮清山。
他明显也身负重伤,掌心死死攥着剑柄支撑在地,方能勉强立身。
“鹤星川!”
亲眼目睹了鹤星川是如何驱使香秽杀光了荣枯殿的所有弟子,此时的阮清山早就没了最初的温和,而是目眦欲裂的瞪着对方。
怎么也无法理解,这个半年来分明一直沉默乖巧又如此年少的小师弟,竟然大病一场后一眼不眨的血洗了整个荣枯殿。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似又强弩了弩理智,阮清山怒声质问道:“就算大师兄平日的确跋扈,但他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真正伤及性命之举,你如果心怀怨恨,完全可以当面对峙,而不是用这等残暴阴毒的手段肆意报复!更不该殃及无辜——”
“大师兄……”
却不等阮清山说完,鹤星川微微抬眸,一边轻喃一边转头,看向了最初便因香牌受损而昏死在血泊里的裴遡。
“倒把他给忘了。”
只听鹤星川说着,突然朝裴遡的方向伸手,极为娴熟的再度掐出剑指。
伴随他并拢伸直的两指指尖不疾不徐的在半空书写,淡如紫烟的一丝丝信灵也萦绕于袖口,不出片刻,一道飘浮空中的香符已呈现于二人面前。
虽然阮清山方才便见识到了鹤星川召出信灵凭空写符来驱使香秽的模样,眼下近距离观看,却仍是惊愕不已。
他当然想不通鹤星川作为初分化的稚子,在没有香牌加持的情况下,究竟是如何仅靠着自身信香就召出了他的信灵。
尽管这信灵与阮清山的一样尚不能成形,但也早已超出了鹤星川的能力范围,尤其,阮清山不眠不休的苦练数年才得以达到这般境界,鹤星川却才入宗门不久,按照常理根本不可能做到。
以他这恐怖的能力,倘若日后制出了香牌加以辅助,恐怕连他们的师父都难以将他制服。
除此之外,更让阮清山匪夷所思的,则是鹤星川入宗门以来还从来没有修习过关于香符的书写,怎么会懂得并使用眼下这些连他们几位师兄都无从下手的复杂符文?
而阮清山正思绪混沌,只见鹤星川宽袖轻轻一扬,那道漂浮的香符便径直飞向地上的裴遡。
与此同时,一阵微苦的香风在蓄满血腥味的殿内漾开,淡雅得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像是盛开在长夜里的墨菊,沁人心脾,又冷冽诡谲。
那是在以信灵书写香符时,来自于鹤星川的信香气味。
“得让你死个明白些。”而鹤星川再次开口,混着墨菊香弥漫,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
阮清山一时没能听懂他的意思,下意识跟随鹤星川的视线,而后话音未落,又惊讶的缩紧瞳孔。
原来鹤星川那一道香符,能够化解他人的障眼法术。
当香符落在重伤昏迷的大师兄裴遡身上的一刹,一串始终被裴遡挂在胸口的流珠忽然掉落。
落地的瞬间,因障眼法已被化解,那串流珠的本貌也暴露出来。
竟然是裴遡的香牌。
他的香牌根本不曾丢失,更没有遭到一丝损坏。
阮清山不可置信的望着,正极力想要理清其中事由,谁知紧接着又看到的情景,更让他目光一震。
因为裴遡的身上,不止有那本该不见了的香牌,还有另外一物。
一件同样被他施过障眼法,此刻现出了原形的东西。
天圆地方的轮廓与香牌相差无几,但牌子正反面已没了紫微讳符咒以及牌主的宗门道号,取而代之的是通体黢黑的牌身间,仅有一道颜色如死灰的符印,昏暗光线下,隐约还可看到周围浮动的香秽。
——屍印。
这块让荣枯殿血流成河的屍印,也在裴遡的身上!
“怎么会……”
阮清山怔然呢喃着,眼中满是迷茫。
他本已确定是鹤星川偷走并毁掉了裴遡的香牌,虽然不知道他先前藏在了哪里,但他既然有能力操控着香秽大开杀戒,必然也可以施下障眼法躲过所有人的搜寻。
可是香牌和屍印,怎么会又全部出现在裴遡的身上?
还有裴遡的香牌分明完好无损,他为何要谎称丢失,又为什么会重伤昏迷?
“……”阮清山张了张嘴,半晌,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冲鹤星川咬牙问道:“你到底都偷学了什么害人邪术!”
“还不明白?”谁知鹤星川看着他,只微微一笑。
随即俯身,从满地血水里捡起一柄快要及自己身高的长剑,鹤星川一手随意的握着,便朝裴遡走去。
剑尖在地上拖出细小的擦响,像不停扰人心神的索命鬼嚎,随着鹤星川的脚步,距离裴遡越来越近。
直至少年的身躯突然停驻,鹤星川低头,在裴遡的上方笼下阴影。
就在他忽的举剑刺下之际,阮清山连忙强行撑起伤躯冲过来。
“住手!”
却千钧一发间,不等阮清山的喝止落下,地上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竟是猛然翻身,惊险躲过当头刺下的剑锋,连滚带爬的向一旁逃去。
是裴遡。
他竟然一直醒着。
且看他惊慌逃窜间的动作,除了因为过度恐惧而止不住颤抖的手脚,完全不像是先前遭受过重创的样子。
鹤星川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任他狼狈翻滚,只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有急着动作。
“大师兄!”
倒是阮清山,眼看裴遡磕磕绊绊的像个无头苍蝇,一不小心被一具尸身绊倒在地,阮清山吃力的上前拉起他,再也忍不住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我错了!是我错了!”却见裴遡明显早已被这殿内发生的事情吓破了胆,被阮清山一碰,还以为对方是鹤星川,更浑身瘫软的跪地不起,语无伦次的大喊,“求小师弟饶了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
“大师兄——”
“是我不该嫉妒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无论阮清山说什么,受到惊吓的裴遡只自顾的磕头道:“是我不该撒谎说香牌被你偷了,不该带屍印进来,更不该想要趁宗主不在赶走你……”
“……”
阮清山这回闻言愣住。
事已至此,看着裴遡亲口说出这一番话,即使他整个人已疯疯癫癫,但联系他的所作所为,再怎么不信,也大致能猜得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赶走我?”而这时,鹤星川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猝不及防的淡淡开口,“只是想赶走么?”
意外的,鹤星川这一句反问倒被丢魂丧胆的裴遡听了进去。
他立刻脸色惨白的结巴起来:“我……我……”
鹤星川干脆道:“那香秽最初想杀死的人,其实是我吧。”
鹤星川此言一出,更吓得裴遡连连磕头,却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没能反驳出个所以然来。
“你……”阮清山不可思议的瞪着裴遡,无疑再一次被眼前事实所震撼。
确实,裴遡“陷入昏迷”后,那香秽便出现在了巫遥和鹤星川身后,因为鹤星川在众人眼里还不过是个毫无道法的小孩子,又被巫遥及时觉察躲过,大家理所当然的以为香秽是冲巫遥而去。
而裴遡之所以会这么做,目的也十分明了。
他先是几番挑衅,故意与鹤星川发生争执,随后谎称自己的香牌失踪并遭人破坏,并自行逆转体内真气,做出修为受损的假象,这样一来,陷入“昏迷”的他一方面便于专心操控屍印上的香秽杀害鹤星川,另一方面,由于他的香牌已经“受损”,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只要等鹤星川一死,他再寻个机会把屍印扔到鹤星川附近,便可说是鹤星川一直对自己怀恨在心,不仅偷窃自己的香牌,更不知从山下哪个邪门歪道的手里弄来了屍印,本想取自己性命,却由于修为不足以驾驭香秽而遭到了反噬。
至于他那谎称受损的香牌,则可以说成找到后及时修复,修为已恢复了七八成。
总归鹤星川已死,自不会有人再对此生疑。
这便是裴遡的计划。
他从小作为荣枯殿最得宠的大弟子,受够了鹤星川进入宗门后备受瞩目,也决不允许有朝一日自己会被鹤星川这个怪模怪样的小师弟骑到头上去。
眼下宗主等人都不在山上,正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只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自从他驱使那香秽朝鹤星川第一次袭击不成,事情便开始脱离了他的掌控。
不知为何,屍印分明还在他的身上,可屍印上的香秽,却不再听他的操控。
包括那香秽极为凶残的搅碎了巫遥的五脏六腑,也并不是裴遡所为。
他从始至终,想杀的只有鹤星川罢了。
却没想到,他就这么眼看着鹤星川,利用屍印杀了所有人。
他早就被吓僵了身躯,想不通其中缘由,也无心细想,唯有装作昏迷来躲过一劫。
然而最终,鹤星川还是走向了他。
裴遡哪里敢将这些真正的心思说出口,只能心存最后一丝侥幸的匍匐在鹤星川脚下,声泪俱下的乞求。
“求求你!求求你!星川小师弟,我知道错了,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绝对不会去告诉师父——”
然而最后的求饶没能说完,鹤星川裹在袖袍下的两指再度晃动,那消退片刻的香秽便如食髓知味的厉鬼,迫不及待般刹那现身,一股脑涌入裴遡还大张着的嘴里。
裴遡再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完全堵住了,濒临窒息之下,他只得拼命以双手抓挠,却也仅是身躯剧烈的扑腾了几下,并不算锋利的指甲便似利刃般插破了自己的脖子,越陷越深,直到指缝间血流如注,十根手指无一例外的没入血肉,才大睁着眼,总算不动了。
“……”
近距离的目睹了裴遡也命丧于此的整个过程,眼下的阮清山已然忘了开口再做无畏的制止。
他用力闭了闭眼,像是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己所梦,可眼角流下的滚热血泪却直接打破了他的短暂奢望。
“就算……”
半晌,他最后一字一顿的说道:“就算是大师兄有错在先,但其他师兄们平日待你不薄!”
“他们从来没有和大师兄一起为难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忍心把他们全都杀了!你这样睚眦必报,滥杀无辜,可对得起把你带进无白的宗主!”
“嗤。”
却见鹤星川忍俊不禁的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一双深邃如星河的眼眸终于与阮清山相视,随后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杀你们的理由,是为了报复这蠢东西。”
“……什么?”阮清山一怔。
不是为了报复裴遡,那是为什么?
“你们怎么对待鹤星川,与我无关。”
随着鹤星川这又一句听起来十分怪异的话落下,阮清山脸上更露出了意外和迷茫。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鹤星川竟轻叹一口气,慢悠悠道,“我既然醒了,当然不会放过你们荣枯殿的任何一个人,包括……鹤星川。”
“……”
阮清山这次稍作停顿,愣愣看着眼前这朝夕相处了有半年的小师弟,似陡然间生出了某种令他脊背发凉的念头。
尽管心知绝不可能,但思绪飞转之下,他还是在这一霎说出了口:“你不是鹤星川……”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看到鹤星川嘴角噙着笑,那笑意牵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明显在示意阮清山,他说的没错。
阮清山猛的胸膛起伏:“你是谁!你为何会是小师弟的模样?你把他怎么了?”
“到这个时候,还惦记你小师弟的死活,”鹤星川却只道,“看来你们的关系,果真深厚。”
“你究竟是谁——”
“你说,”可惜鹤星川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双眼似笑非笑的直视阮清山血迹斑驳的脸,“若鹤星川以后知道,是他自己亲手杀了所有同门,还有你这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二师兄,会怎么样?”
说罢,却不再给阮清山开口的机会,鹤星川指尖香符已成,携着满腔糅杂血腥的墨菊清芳,这一回直接被他目光戾狠的钉在了阮清山来不及躲闪的胸口。
那里正是阮清山的香牌。
鹤星川这最后一道香符,并非像之前一样用来驱使香秽,也意不在毁掉阮清山的香牌,而是——
“只杀了你太无趣,我还要把你这破牌子做成屍印戴在身上,给鹤星川看。”
“不——”
对于身为和元的阮清山来说,香牌是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心血,此刻自然承受不住这等屈辱,一瞬间暴怒嘶吼着,额头青筋几乎根根爆裂。
奈何他眼下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在意志崩溃着一点点失去生命之前,听见面前的人最后靠近他道。
“听说你们宗主领着一群人去老凤山除妖,很不巧,那个妖就是我……凤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