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沈贴贴拨开人群,几步冲到桥上,跨上最后一格台阶时被自己绊倒了,踉跄着摔到宋以桥面前。
宋以桥目露惊诧,伸手搀了沈贴贴一把,沉声说:“小心。”
“你跟我走,我开车送你回去。”沈贴贴坚决道,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帮宋以桥擦背后的污渍。他的刘海乱了,气还喘着,衬衫很皱,手上都是奶油,看起来比宋以桥还要窘迫。
宋以桥小幅度挣了一下,马上被沈贴贴按住。沈贴贴下意识地握住了宋以桥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比宋以桥的更烫一点。
“沈老师,我自己——”
“你转过来我看看,头发蹭到哪里了?”沈贴贴下意识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宋以桥说不出话,不自在地任由他摆布。
地上堆着几团纸巾,沈贴贴背对着他的学生们,急切又笨拙对一个不属于他的学生施以援手。
宋以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沈老师,这衣服不贵,我这局本来就快散了,你别急。”
清洁工来了,围着沈贴贴和宋以桥打扫卫生。
沈贴贴隔着几根拖把柄,认真地安抚宋以桥:“你门口等我一会儿,我收拾收拾马上来。”
语毕,他仓促离开,其余人零零散散地围上来。宋以桥看到沈贴贴回了好几次头,仿佛在确认他的安危。
“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个……我赔偿您干洗费,对不起对不起。”珍妮慌张地说。
“不用,能理解,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比你更冲动。”宋以桥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将事情翻了篇。
落花投影灯转了个方向,照亮了整座桥。
宋以桥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凑近克里斯,让他给其他人打个电话,帮忙就近买件衣服。
“你……”珍妮打断他们的交谈。
宋以桥别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珍妮盯着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犹疑地问:“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身旁的克里斯顿时咳了起来,宋以桥觑他一眼。
珍妮对中文发音不太敏感,拧着眉头反复回忆沈老师当时叫的那声。
“宋……宋……”她霍地抬起头,眼里杂糅着兴奋与难以置信,“你是不是写过《维特根斯坦坠入爱河》的那个宋以桥?”
“嗯。”
“啊!是桥!”珍妮尖叫,跳起来,猛拍克里斯的背,“我好喜欢你的歌!而且我就是看了你十年前的贝斯演奏后才爱上贝斯的!”
珍妮本来想跟宋以桥合照,话都说出口了,瞥见宋以桥被奶油弄脏的头发,又愧疚地把拿着手机的背到身后。
宋以桥察觉她的小动作,将胸前沾着奶油的头发归到背后,和煦地问:“不拍了吗?”
珍妮有些胆怯,说:“可以吗?”
“当然。”宋以桥笑笑,“我的荣幸。”
宋以桥跟珍妮合照完,帮忙卖衣服的人正好赶来。他嘱咐珍妮,要是沈老师来了,跟他讲一声他去换衣服了。
珍妮小鸡啄米般点头,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的激动尚未平息。
“珍妮?”她旁边的学生问,“他是谁?是明星吗?”
“桥啊,就是我很喜欢的那个音乐制作人。他很厉害的,还在录音棚打工的时候就拿了格莱美呢……”
宋以桥拥有一份令人羡妒的履历。
他本科毕业回国后,进了一家业界鼎鼎大名的录音棚。工作第一年,他机缘巧合之下参与了一部电影的配乐专辑制作。那张专辑后来拿了格莱美“最佳原创影视音乐专辑”。
宋以桥总说他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无论如何,他的名字也同样列在工作人员列表中。
自此之后,宋以桥事业几乎是一路顺风的。他很高产,写过不少拿过奖的歌,跟过剧组,做过音乐剧,也曾被邀请去全球巨头的唱片公司工作。
他攒下不少人脉,厌烦了公司里的行政琐事,转型为独立音乐人,也从来不缺委托。
宋以桥的经历完美得如同一个假人。
优秀像一根长钉那样楔进宋以桥的身体里,成为他的脊梁,跟他的血肉粘连在一起。
*
沈贴贴抓着车钥匙走到餐馆门口,透过玻璃看到宋以桥正在跟克里斯他们聊天。
那个角落烟雾缭绕,宋以桥指间也夹着一根被点燃的烟。
他换了一件不知道哪来的宽松长袖T恤,胸口印着很大的约翰·列侬的头像。半截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地垂着。
宋以桥情绪平稳,大致体面,看上去并不需要沈贴贴。
克里斯表情很娇羞地说了句话。其他人都听笑了。宋以桥也跟着笑,还在克里斯耳边打了个响指。
宋以桥是那种令人猜不透年龄的长相,穿着文化衫露齿大笑的样子跟刚入学的大一新生没什么两样。
沈贴贴推开餐馆大门,叫了宋以桥一声。
其他人见沈贴贴来了,纷纷同宋以桥道别。
沈贴贴听到有人问克里斯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帅的朋友的,克里斯愣了一下,回答说是今天刚认识的,人很不错。
宋以桥把烟摁在路边的垃圾桶上,抬腿走到沈贴贴身旁。
“回去吗?”宋以桥问,
沈贴贴点头。
车停在距离餐厅一个街区的露天停车场。
沈贴贴与宋以桥肩并肩地走,对方身上残留的烟味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沈贴贴不喜欢烟味,刻意落后两步,缀在后面拖拖拉拉地走。
沈贴贴偷偷瞟宋以桥的背影,想宋以桥好像很容易就能让所有人满意,让只认识一天的人自愿陪他在冷风里等人,还要夸他一句人好。
“怎么了?”宋以桥眼尾扫过玻璃橱窗内的倒影,发觉沈贴贴在窥视。
“没什么。”
沈贴贴不再偷瞄了,车钥匙尖顶得手心有点疼。他很严格地给宋以桥打分,觉得对方还是跟自己合不来。
夜风起了,枫树叶簌簌地响。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漏进停车场的角落,在水泥地上安静地流淌。
他们一起上了车,宋以桥坐副驾驶位。
沈贴贴关了车门,几不可闻地嗅了嗅,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宋以桥听见了,主动降下车窗。
没过多久,沈贴贴发动汽车。他注意到后视镜里路人裹着夹克外套,又想把车窗合上。宋以桥见状,轻轻拽住沈贴贴握着方向盘的手臂。
“我也不喜欢烟味,开窗散散吧。”他说。
沈贴贴迷惑地看了宋以桥一眼,觉得他很奇怪。
“我没抽。”宋以桥解释,“只是拿着。”
汽车转了几个弯,驶出停车场,汇入灯火辉煌的夜市车流。夜风灌入,吹的鼓膜嚯嚯作响。
宋以桥知道沈贴贴不是个健谈的人,于是偏过头,静静地凝视窗外景色。发丝飞扬,流丽的光线从他眉眼间匆匆掠过。
“宋以桥。”沈贴贴突兀出声。
宋以桥看向驾驶座,用眼神示意沈贴贴继续说,他在听。
沈贴贴目视前方,神情严肃,口齿清晰地坦白:“我不喜欢你——”
他戛然而止。
宋以桥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沈贴贴的脸僵了一会儿,抬起手肘打了个猫叫似的喷嚏,接着皱了皱鼻子,轻松起来。
“我不喜欢你明明心里想的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却是那样。”沈贴贴带着鼻音把句子补完,“我搞不懂你。”
宋以桥默默地摁下升降按钮。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马路上的噪音。
沈贴贴打转向灯,车内响起咔哒声,听起来宛如指针在一格一格挪动。
“我……”宋以桥欲言又止。
搞不懂的人不止有沈贴贴。
自从遇见沈贴贴开始,宋以桥变成了一个总是犯错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费心经营的、大多数人喜欢的,在沈贴贴这里统统行不通。
路口遇到红灯,车辆徐徐停下。
外面璀璨夺目的夜景逐渐褪色成一张泛白的幕布,他们是驶入放映厅的唯一一对观众。
“你答应过我的。”沈贴贴侧身对上宋以桥的眼睛。
他的语气有点像撒娇,又有点像责怪宋以桥毁约,让宋以桥想起他们认识第一天晚上,沈贴贴抬着脸问他“好不好”的样子。
宋以桥叹了口气,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我们能先去一趟大胡子杂货店吗,顺路的,本来打算去买点东西。”
大胡子杂货店藏身于市中心的暗巷,挨着隔壁酒吧后门的垃圾回收站,人迹罕至。
宋以桥迈上台阶,踩过印着中文“欢迎光临”的地垫,带沈贴贴进店。
杂货店狭小逼仄,挤满了各种电器,只留一条窄窄的通路供人行走。
房间有一面完全由显像管电视机组成的墙,大小各异的雪花屏交替闪烁,是店内唯一的光源。
店铺角落里放了一台被锁链缠绕着的电冰箱,上面贴着大红色的“愛”字窗花。
沈贴贴抬头,发现整片天花板被无数张镭射光碟铺满,照出很多个扭曲变形的自己。
店主是个光头,没精打采地瞅了他们一眼。沈贴贴注意到原来他有一条胳膊是机械义肢。
宋以桥挑挑拣拣,慢慢往房间深处前进。
沈贴贴新奇地打量货架上的复古家电,最后目光还是落回宋以桥身上。他看到宋以桥不自觉地跟着店里放的电子爵士乐摇头晃脑,幅度很小。
宋以桥只是穿皱巴巴的T恤,站在又破又小的店里而已,沈贴贴却觉得他要比之前那个站在很贵的餐馆里,穿着斯文秀气的宋以桥更加自由。
宋以桥走到尽头,终于想好要买什么,一转身就与盯着他出神的沈贴贴四目相对。沈贴贴没有被抓包的自觉,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对方脸上,尴尬的人变成宋以桥。
宋以桥从玻璃柜的反光里确认自己一切正常,拍拍沈贴贴的肩:“我们换个位子?”
“啊,哦,好。”
于是二人侧身,胸口贴着胸口地挤过去。
货架堆得很满,沈贴贴背后挂着一串扇叶,有的看起来像是铰刀,摇摇欲坠。宋以桥怕沈贴贴不小心撞到,手掌一直覆在他的肩胛骨上。
宋以桥比沈贴贴高大半个头,沈贴贴的刘海蹭在他的口鼻之间。他有点痒,难耐地抬起下巴,沈贴贴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
沈贴贴对危险莫知莫觉,一心专念地想着宋以桥。
宋以桥身形比沈贴贴大一圈,胸肌很软,蕴含着力量而不过于给人压迫感。他漂亮、内敛、神秘,不像沈贴贴身边的任何人。
沈贴贴跟宋以桥住在一起,知道宋以桥读哪个学校,还关注了宋以桥的微博,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几秒后,沈贴贴的背后的温度淡去了。
宋以桥双手拎起两台生锈的台式风扇,放到柜台上,又朝后指了指那面老电视墙,跟店主说:“再加五个CRT显示器,17寸的三个,21寸的两个。”
店主问:“送货上门,老地址?”
宋以桥点头。
“明天几点方便?”
宋以桥瞄了一眼沈贴贴,说:“下午一点吧。”
他们空着手回到车里。
沈贴贴觉得大胡子杂货店很酷,顺手在车载导航里标了个星,然后踩油门开上回家的路。
夜色已深,回程路上没什么车。商店也关了,剩下两排路灯,蜿蜒至远处。
车内没人说话,气氛还算不错。
沈贴贴正准备开口问宋以桥为什么要买这些旧家电,就听到对方开口了。
“沈老师,”宋以桥目不斜视,语气含蓄而生涩,“我尽量。”
沈贴贴很懵:“什么尽量?”
“答应你的事。”
沈贴贴反应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是让你有话直说的那件事吗?”
“嗯。”
一句“不喜欢”好像能在宋以桥心里刻下很深的痕迹。直到他们逛完了杂货铺,直到沈贴贴都忘了这回事,宋以桥还记得。
“哦,哦。”沈贴贴囫囵点头,又好奇地问,“诶你买这么多显示屏干什么啊?”
“想做几个乐器。”
沈贴贴一下子快活起来,惊叹:“还有这种乐器啊!我能在旁边看你做吗?”
“行啊。”宋以桥嘴角掬着淡淡的笑。
“要是明天一早能到就好了,还要等到下午……”沈贴贴玩笑似的抱怨。
宋以桥默然,神色复杂地端详沈贴贴的侧脸,开口:“我以为你不喜欢早上被吵醒。”
沈贴贴静了静,打方向盘穿过十字路口。
还差三个街区就能到家,周边愈发寂静。对面开着一家宠物医院,在一片黢黑中格外显眼。
沈贴贴从医院门口经过,瞥见几只睡在笼子里的猫。他减缓车速,多看了几眼。片刻后,他捕捉到宋以桥追过来的视线,便踩油门迅速驶离。
汽车变成道路尽头的一个点。
沈贴贴本科时期在学校的宠物之家做过一段时间志愿者,他照顾过一只很乖很乖的小猫。
给它什么都吃,给它洗澡也不闹,摸摸它的头就翻出肚皮给人撸。等到大家要干活了,它就默默趴回墙角。
后来负责人告诉他,这只猫是前主人的被邻居举报,才堪堪救回来的。它被棍子打得太痛,于是剩下的生命里绝不再犯同样的错。
*
宋以桥和沈贴贴到家,各自去卧室洗澡换衣服。
沈贴贴换了一套珊瑚绒的奶白色居家服。他倚在床头,把笔记本电脑搬到腿上,确认工作邮件。
他回复了两个学生关于作业的问题,侧栏未读邮件的数量从0变成1。
沈贴贴切出去一看,是教务系统自动发送的回执,他明天早上要帮其他老师代课微积分I。
房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应该是宋以桥下楼了。
沈贴贴粗粗扫过课程信息,“啪”地合上电脑,跳下床直奔客厅。
宋以桥穿着黑色无袖运动卫衣和系绳卫裤,蹲在沙发旁拆之前没理完的行李。
沈贴贴蹲到他对面,头顶头地问:“你还不睡啊?”
“头发还没干。”宋以桥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沈贴贴,有点别扭地说,“沈老师,你挡住光了。”
沈贴贴“哦”一声,起身去厨房,打算给自己和宋以桥煮一点巴旦木奶。
煮奶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需要人看着,不然很容易溢出来。大部分人都偏爱用微波炉加热,但沈贴贴还是喜欢用锅煮。
因为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沈贴贴的爸爸是大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妈妈是知名电影编剧。家庭条件优渥,足够支持沈贴贴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决定。
沈贴贴的父母很忙,不常陪伴在他身边。比起爸爸妈妈的脸,他好像更常看到他们拖着行李箱出门的背影。
沈贴贴有过一段很粘人的时期。保姆把他哄睡着之后,他会偷偷溜到客厅里等爸爸妈妈回家,但他很少能等到。
有一天,沈父披星戴月地回家,发现一只睡在沙发上的沈贴贴。
沈父刚把沈贴贴抱起来,他就醒了。沈贴贴又开心又委屈,想笑也想哭,可是发出第一声响的是饿得咕咕叫的肚皮。
保姆迎上来,问夜宵想吃什么。
沈父说,阿姨去睡吧,我给他做。
沈贴贴跟着爸爸进厨房,看爸爸给他煮牛奶。
沈父开火之后把沈贴贴抱起来,跟他说,爸爸很累,你能不能帮爸爸看一下牛奶什么时候好啊?
沈贴贴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锅。
两分钟不到,牛奶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表面结起一层奶皮。
沈贴贴激动地狂拍爸爸的后背,喊好了好了!
沈父忍着笑把牛奶灌进杯子里。
他们端着牛奶回到沈贴贴的房间里,聊了幼儿园的趣事,还聊了儿童版的律师工作内容。沈贴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沈贴贴醒来,发现枕边有一只毛绒小兔,小兔脖子里挂着一块帆布标签,上面用微微洇开的墨水写了一行字——
“爸爸妈妈负责爱你,贴贴负责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