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段殳,这里!”
闻弦侧过身,往旁边让了让。
“抱歉,绕了点路,来晚了。”后面不远处,伴随脚步声靠近,传来应答。
闻弦在余光里,瞥见一个身影从自己旁边经过。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因为阳光耀眼,来人的脸庞为光晕所遮蔽,只能勉强看清侧面轮廓,对方个子极高,应是男性,却留着头发,发长至肩膀,被拢到脑后扎了个简单的马尾。漏掉的碎发在风中散开,被太阳照成淡金色。
等走出光晕覆盖的范围,他的模样便如白石从水中浮出那样显露。
该怎样形容呢?
极为年轻,极为出色的姿容。
并不是那种停留于眼睛,鼻子,眉毛的局部、细致的美,而是一种整体性的,毋需任何修饰的纯然的美。并且这美很文雅,静谧,不带任何攻击性。
闻弦最初曾推想过,那一声“段shu”,喊的究竟是段舒,还是段疏,亦或是段纾。后来才知道,全名是“段殳”。
段殳,断殳。这个名字,可谓不祥。
晴朗冬日,风几乎静止,交谈对话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清晰。
“这次为了留头发,很不容易吧?”那挥手招呼的同伴说。
“还好,只是打理多花点时间。”段殳的声音听起来腼腆极了。
“等排演完,就能恢复了。”同伴说,“可惜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排完,连剧本都没定稿……”
“没关系的,慢慢来,不用着急。”
“你还是这样好耐心。”同伴看见他手里拿着东西,“嗯?这是信吗?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段殳立即把信放进了口袋里:“没什么……”
“哦——你又收情书了吧?这次是哪个学妹,还是学姐?”
“不是……”段殳轻轻道,“都不是的。”
而再下来的对话,因为两人走远,太过模糊,听不真切了。
电光火石间,闻弦忽然从他们话里捕捉到了些什么,不由望向那个叫“段殳”的年轻学生。
他有点不敢确认自己猜想:
难道……是这个孩子吗?
“闻弦?”办公室的负责人扫了眼登记名单。
“是。”
“蛮上进的啊,你这年纪还来和人家老阿太抢饭碗。”
“……”
“不过那些老的,干活确实不行,素质还不高,被学生投诉好几次了。不然也轮不到你们。”
“……”
“一周七天,白班赶工,别落下。”
“好的。”
“在宿舍楼里进进出出,动静小点,对学生礼貌点,这样才能干得长远,明白吗?”
“明白的。”
就这样,闻弦开始了在H大的工作。
H大宿舍建筑历经风霜,具体年岁不可考,苍翠树木掩映,墙体斑驳,窗户锈蛀。学校却始终没有另建新所的打算,只在今年启动了翻新工程。所幸现在已到收尾阶段。
和闻弦一道的还有数十位清理工,负责西边三栋男舍,工作内容主要是清扫建筑垃圾,安装淋浴设备,更换楼道电灯,疏通堵塞下水道。他们每天九点开始,做到下午四点结束,身上风尘仆仆,还有难闻气味,学生路过,避之不及。
一礼拜多的工期里,极偶尔地,闻弦又见到了段殳两面。
一次是上工的时候,闻弦从学校小路赶去宿舍,路边紧挨着一栋僻静的教学楼。
段殳靠在一楼教室窗边,出神地看着手里的信,微微笑着。早晨的光线柔和如雾,使他的脸庞比那天午后更清晰,他的眼睛也因此显现出一种特别的,近于灰绿的色调。
原来是混血吗,或者,是少数民族?
至于第二次,闻弦其实不是很想提起。
当时他正独自在清扫一楼的一处卫生间,例行将垃圾分类整理好,换上新垃圾袋,再拖一遍地面。你最好不要对这些男学生如厕时的素质有太高期待,整个空间,从上到下,从实体到空气,面貌都相当不堪。
闻弦做得有些吃力,等清扫临近尾声,他将垃圾袋往门口拖去,因为右腿不便,拖拽的动作不怎么体面。
“……后勤部门什么时候大方过,钱都进他们自己口袋了。”
头顶响起谈话声,闻弦弯着腰,受动作限制,没法抬头,他视线里看见两双鞋沿着楼梯台阶走下来,前面的橙色,跟在后面的是灰棕色。
“已经多久了?”另一人应答。
“大半年了,还没修好。你能指望什么?幸好你住外面,段殳。”
闻弦一怔,把垃圾袋挪到脚边,以免挡住他们的道。
那橙鞋加快速度,远远避开:“看见这帮人就烦,身上一股味。我这件前几天刚买的。”响起一阵拍衣服的动静。
而在后面的灰棕色鞋,却慢慢降了速度,一步步沿着台阶踱下来,简直有些悠然的姿态。再慢几步,就要停在闻弦跟前了。
闻弦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段殳,怎么了?”前面橙鞋问,“大家在等呢,走了。”
灰棕色鞋的主人应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有停下来,经过闻弦与他脚边的垃圾袋,往门口去了。
闻弦在H大一共做了九天,结算的时候,每天六十块,还有三块钱饭补,他挺满意的。
临近月末,那位买主吩咐的任务也即将结束,只剩下最后一封信要写。可能是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吧,这次终于交待了内容:那个学生二十岁生日在1月1号,信里务必邀请他在那天见面,地点在某个规格很高的餐厅。
1月1号。这个日期挺有意思,踩在分界线上,是一年的开始,也是一年的终结。
信的开头如此写道:
致D:
很快你就要二十岁了,无尽的光明与未来在你眼前,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这个日子,我愿能与你一同见证。
写完后,按老规矩交给买主,拿到最后一笔稿费。此后,就算两清了。
一个月过去,买主胖了不少,这次他脸色舒坦多了,临走还带了几样方老板的新货回去。
作为介绍人,方老板在中间拿的回扣想必也不少,简直是满面春风,当时隔壁梁店主也在,两人端着温黄酒,聊得热火朝天,喝得满面通红。
闻弦没有立即走,还在旁边小心数着稿费,他清点完金额,心里蛮开心。这个十二月,是丰收的月份,多了很多意外的收入,不敢期待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如果可以,在交完月底的欠款后,他想订一份牛奶。
就像小时候妈妈为自己做的那样。清晨,骑着自行车的送奶员来到楼下,车篮子里装满了牛奶瓶。玻璃质地的瓶子,在阳光下美丽如同琥珀。
“喂,瘸子!”
闻弦回神:“……嗯?”
“最近怎么不见来买龙骨贴了?”梁店主问。
“人家最近忙着发财,哪有空照顾你生意。”方老板醺醺然地点了支烟。
“哦哦,发达了,发达了,以后就是瘸老板了!”梁店主笑了,“诶,我问问你,你在那信里都写些什么?人家读书的大学生到底吃哪一套?”
方老板插嘴道:“我看你给我店里宝贝写的词儿,也顶呱呱啊!”
“难讲。我……怕写得不好,改了好几回。”闻弦说。
“哟,这认真劲儿。”
“毕竟是感情的事,心意要传到的。”闻弦说,“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方老板听了,和梁店主面面相觑,半晌,两人齐声大笑起来:“有情人,眷属,哈哈哈,什么狗屁!”
闻弦被他们笑得不知所措:“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这副蠢相,难怪底裤都被骗个精光。”方老板喝得有点高了,正是表达欲旺盛的时候,便大发慈悲地对闻弦透了点消息。
那位买主姓李,方老板店里常客,同时也是衡光投资的员工,职位还不小,给公司少东家做助理秘书。
方老板每次都尊称他为“李秘”。
李秘,李秘,真的很他妈难听。
所谓助理秘书,就是助理的活也干,秘书的活也干。公司业务也干,上司私人事情也干。谁让人家是少东家呢,董事长的独生子,未来的大老板!
这位少东家,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在饮食男女上,颇有手段,嗜好猎艳。
他就喜欢美的,越美越好。
说好听点,这叫风流,说简单点,就是玩得花。但鉴于这是个男人,那就不奇怪了。又鉴于这是个有钱男人,那就更不奇怪了。男人就这德行。
那位姓段的大学生,就是今年看中的最后一个猎物。
据说这学生,美得格外突出,少东家心血来潮,便不打算单刀直入了,改上点文戏——写信追求呗。
“那……怎么……”闻弦听出些不对劲了。
“人家老板日理万机,所以就交给手底下的人写咯。”方老板抽完一支烟,又满上一杯酒。
“手底下的人,也觉得恶心死了,所以就交到你手上咯。”梁店主在旁边接口,“听说这种东西,写着写着都要变态的。”
李秘书处理这种事也算经验丰富了,早就明白什么时候能敷衍,什么时候不能敷衍。他看准了,这情书,不管谁写的,只要能交上去就行,少东家不出两礼拜早忘个干净。公司年底破事一堆,家里鸡毛蒜皮数不尽,谁有闲心弄这种。
方老板听说了,运作一番,顺势向他推荐了闻弦。
这中间,自又是数不尽的人情世故。
闻弦低头盯着手上的钱,整整齐齐一沓,被捂得温热,颜色漂亮极了。
“……总该有点真情吧?”他问,“既然愿意这样费工夫……应该是有点真感情在吧?”
“有什么工夫可费?”方老板奇道,“对人家来说就是花点钱的事。上头一吩咐,下边就当牛做马地干。你拿的这些钱,也就是李秘工资里漏下的零头。”
“那,那难道以后不喜欢了,就抛开吗?”
“你以为呢?”
闻弦好半晌没说话。
方老板和梁店主酒意上涌,聊得开心,话头早扯开了。他们谈起衡光投资的发家史,上市内幕,股价跌涨,然后聊到那位少东家,真是风流浪子,令人艳羡。
在他漫长的情史中,前边有无数旧人,后边还有无数新人等待。而那位学生,只不过是其中,较为好看的一个。
买入学名额,买毕业文凭,买真情,买人的一生。
在这世上,只要有钱,有权,没有什么不能买。
“但这样……对那学生很不公平。”闻弦说,“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
“对哦,那家伙说不定还觉得自己被爱得死去活来呢。”梁店主啧啧,“诶呀呀,大学生,就是好骗哟。”
“怎么,你钱都拿了,现在来做好人啊?”方老板说,“普通学生能有机会认识这样的大人物,他也不亏吧?心里指不定偷乐呢,我想攀都攀不到。”
“不是这样,我不是说这个。”闻弦担心道,“如果消息传到学校里,演变成流言,对他的伤害该多大啊……人言可畏,同学和老师会怎么看他?万一被处分,学业会不会受到影响?”
方老板不是很想听:“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梁店主往嘴里灌酒,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同。
“他年纪这么小,人生刚刚开始,对感情可能也什么都不懂。将来有那么好的前途……”
方老板耸肩:“那只能怪他啊,没有一个好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