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手被烧伤之后,李南溟一直在家歇着。
家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界定一间房子是否可以成为“家”,不应当看房子的新旧,看这间房子是租的、买的还是继承的,而是……
“而是看这间房子里有没有哥!”
清亮的少年音在耳畔回响,李南溟抬起眼,正好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挂着很淡的笑。
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僵在嘴角。
李南溟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村里很冷,但缩在他怀里的凌珑说出这句话,窗外萧瑟的北风都停歇了。
这么温暖的一句话,曾经的他竟然还不满足。
当年的他抵起凌珑的下巴,拇指在他亲手养大的弟弟脸上重重摩挲。他把他的弟弟养得很白,很嫩,很乖。
所以他依仗着年长两岁的所谓压迫感,冷着目光,沉着声音对凌珑说:“不是哥,叫错了。”
他永远记得凌珑的眼神。
凌珑的眼眸是墨绿色的,像翡翠。但别的翡翠只会反光,不会发光,而他的弟弟只要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睛就总是亮晶晶的,就算被他否定、被他奚落也从未失去一点光泽。
那晚,凌珑听话地叫他:“哥哥。”
那晚,他把弟弟压在身下吻,把弟弟的小龙尾巴吻了出来。
小龙尾巴不自觉地缠在他的腿上,一圈又一圈,像村子后山上缠着古塔的那颗藤蔓,如胶似漆,悱恻缠绵。
手机响了。
李南溟接起来。
“小李啊,手好些了吗?”是他所在的第三方环境检测公司的老板。
李南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包裹成木乃伊的手。
他游离地想,如果凌珑发现自己手被烧伤成这样,是会焦急地拉他去乡里的卫生所,还是会心疼地凑过来给他吹吹?
“小李?”老板又叫他,“是这样哈,明天有个检测,石油类的,要用三氯甲烷,这让女同志上也不合适,你看……”
凌珑不会再关心他了,李南溟想,不管是被阴离子表面活性剂烧伤,还是吸入这些危险物质,还是去高空采样,他都没有弟弟了。
李南溟回答:“明天可以回去上班。”
他手部的烧伤还没有痊愈,但无所谓,反正没有凌珑关心的伤口根本不能叫做伤口。
受伤都成了一件没意思的事。
什么都没意思。
李南溟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挂了电话,顺手打开外卖软件,而后手指一顿,又摁灭了屏幕,站起身,决定出门买菜回来自己煮。
因为有只小龙曾经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外卖一点都不健康,一点都不环保!”
出门前,李南溟经过穿衣镜。
脚步略略停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镜中的自己。
短粗的胡茬冒出下巴,皮肤粗糙又黢黑,正值夏天,前两周一直在做高空采样,他也懒得护肤。唯一看得过眼的是劲瘦的身板,虽然他也不知道每天雷打不动跑八公里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再次启步,李南溟顺走挂在门背上的帆布包。
帆布包上印着“江城大学环境学院”的字样,旁边还画了一只可爱的小青龙。
大学不是他的大学,包不是他的包,小青龙也不再是他的小青龙。
李南溟买菜永远只去菜场的这一家,因为老板是他老乡,他们都来自潜渊村。
“小李来啦,哟,手还没好啊?”老板认得他,热情道,“今天要点什么?喏,今天有村里运上来的野菜,你要不要尝尝?”
李南溟的目光落在那几把带着些紫色的野菜上。
他其实很不喜欢吃这种野菜,觉得难嚼也没有味道,但这却是他长到26岁,吃得最多的菜。
“好,谢谢叔。”
红色塑料袋装着的野菜被递到眼前,李南溟回过神来。
李南溟把红色塑料带递回去,“塑料袋不用了叔。”
摊主笑了笑,“抱歉抱歉,我都忘了,你是环保人士!要不是你弟——”
话音被止住,摊主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李南溟抬眸看了眼摊主不自然的表情,没有什么反应,问:“多少钱?”
“两块八,扫码就行。”摊主正了正本来就不歪的二维码牌子,有些尴尬,于是愈发没话找话道,“哎对了,马上久到祭山节了,你回村里吗?”
正操作着付款软件的手指顿了一瞬,李南溟没有波澜地答:“不回了吧。”
“今年也不回啊,你都好几年没回去了吧?”
潜渊村聚居着山族,山族人信仰山神,祭山节在山族人眼里是比春节还重要的民俗节日。
但李南溟没说话。
摊主意识到自己话里有指责的意味,慌忙纠正:“小李,我没别的意思啊,我这不是……最近听说山神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么。”
“是吗。”李南溟付了款,淡漠地应了一句。
“是啊!”摊主却来劲了,“我侄子不还在村里么,他跟我说之前每个月月圆那天,都能看见山神坐在山顶上,但这个月没见着了。”
李南溟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小李,你说真有山神存在吗?咱们几年前看到的那个……哎哟,现在回想起来跟做梦似的,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李南溟早已将手机揣进裤兜,但仍然听完了摊主的这句话才离开。
“走了,叔。”
对于摊主的话,他没有任何评价。
而对于他的神,他不可以轻易评价。
但是李南溟走回家的脚步比以往快了许多。
离开菜摊的那一刻,他已经掏出手机查了“山神消失”“山神陨落”“江城至潜渊村班车”等信息。奈何用了五年的手机已经太过老化,承受不住他高频率刷新的动作。
看着卡壳的手机屏幕上一直打转的圆圈,李南溟无助又心力交瘁,手足无措的这几秒里,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大脑冲。
他已经很久没有焦虑的感觉。自四年前离开潜渊村,浑浑噩噩的他就再没焦虑过。
马上回家,开电脑。
李南溟他快步走回出租屋,将钥匙插进锁眼,大力拧开门——
“嘭——”
他又关上了门。
李南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烧伤的手,抬起另一只拿着钥匙的手,狠狠地把钥匙往伤口的纱布上摁。
痛。
是痛的。
所以也是真的,屋里的景象是真的,不是梦。
刚刚花了不到一秒就打开门的李南溟,现在竟然连锁孔都对不准。
门只开了一个缝,翡翠色的光就汇成一个扇形,从缝隙里跑出来。好像那颗后山藤蔓生长出来,要将他勾进去。
于是他被勾进去了。
李南溟那张桌子上放过他破烂的笔记本电脑,放过他至今还在坚持手写的记账本,放过他和弟弟的合照——
从没想过放一尊山神。
也没想过他和弟弟的合照正被山神拿在手里。
准确的说,应该是被已经成为山神的、他的弟弟凌珑拿在手里。
凌珑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青色长裘,透光也泛光,及腰的黑色长发坠在长裘的褶皱间,若隐若现。
他的弟弟还是那么漂亮。
修长白皙的颈,轮廓柔和的脸颊,愈发端庄清冷的五官,最是漂亮的,是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和额头上生出的琥珀色龙角。
李南溟垂眸。
凌珑坐在桌子上,双腿折在胸前,漂亮的小脚坠在桌边,左脚脚踝上那个银脚链叮当作响。
他听到李南溟进门的声音,缓缓回过头。
呼吸钝涩,李南溟看见泪光在翡翠色的眸子里闪烁。
“你不要我了吗?”凌珑、他的弟弟、他敬仰的神明带着哭腔问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