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扶桑醒的时候金乌已经飞得很高。
太阳东升,天庭连同人间皆生机一片,仙界多流光,宫殿、亭台、树木等都布满吉祥七彩,白纱似的云雾倾泻,盖住了长长道路上的青石砖和裙裾。
如梦如幻的好景。
醉酒的扶桑被鸟鸣声叫醒,睁开眼眸时青鸾鸟只留给他泛着金光的蓝绿色尾羽。菩提树伸了长长的树枝,树叶声扑簌簌的,欢欢喜喜地向他问好。
小神仙一袭灼目红衣,只头还昏沉,于是将朱色的唇抿着,他站起身垂着羽睫,恭恭敬敬地对菩提树回了声好。
声音冷清脆响,如皑皑的天山雪。
“乖徒是不是忘了师父。”
着红袍的白发老头拄着拐杖,长长的胡须从尾端变得卷曲焦黑,姻缘簿漂浮在空中,上面无数根红线游动。再看他周围神光昏暗,深紫色闪电隐现。扶桑行礼后静默半晌,即使宿醉,他吐出来的字句依旧没有什么昂扬感情。
“您犯了什么大事被劈了?”
众所周知,月老在小徒弟接手姻缘事宜后顽劣心起,联合炼丹的太山老君祸害了天界大大小小数十个洞府和天君,扶桑每隔几月就要在天宫前跪上一跪。天道是不怎么恼怒的,此时出现,必然是闯了大祸。
拄着拐杖的月老闻言一哽,片刻后气气呼呼准备扯小徒弟的耳朵,菩提树甚爱小辈,撇弃老朋友支起叶片阻断前路,被拦截的月老蹦蹦跳跳的:“菩提!枉我们万年情分!”
他刚说完,艳阳地雷声轰轰,被护着的扶桑在密麻的叶片中露出小半个没有表情的脸。小月老长得漂亮,这是众仙家都有的共识。他鹅蛋脸丹凤眼,眉心有着火一样的太阳图案,明明向阳,通身气派却寂灭。神仙无情,而小月老六根又太清净,他长身长发长眉长睫,一双威仪丹凤即便在目光流转间,也净剩凌冽和锋利。
“不是我!”月老还在蹦跳,他指着姻缘簿气愤控诉:“乖徒!为师可是被你连累!”
扶桑:………………
他抬头,发现轰轰隆隆的天雷竟真的在自己头上。
凌霄宝殿上回溯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金乌本是找扶桑品尝小仙酿的梅子酒,因为瓶子相似不慎叼成了琼浆。扶桑一向与金乌交好,即使闻到浓烈酒香也不曾起疑。半盏茶后金乌回天上站岗,已经被酒蒸得醉醉醺醺的扶桑拿起一根红线,他坐在菩提树下,认认真真地在它上面打了一个又一个结。
月老牵了太多命定之外的姻缘,多到连天道都看不下去。
人界的混乱很快也投射在天庭上面,被添了无数多桃花的人名叫姜鹤言,一家跨国公司的老板,此刻正乘着私人飞机飞离C国,因为公司楼下突然增多的追求者。
他长得英俊,眼下却因为连月来的无端纠缠折腾到泛起乌黑,同行的秘书神色也很紧张。“老板……”他哆哆嗦嗦的,“飞行员说如果你不答应下飞机后和他共进晚餐的话,他就要脱离航线了。”
正在看策划案的姜鹤言:………
大约是他的狼狈现状太过滑稽,本来该凝重的宫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玉帝看着脸上已经出现些微崩裂表情的扶桑,仁慈地说爱卿这事情还有余地。
小月老躬身扣谢,半柱香后诛仙台“扑通”一声。
有神仙下临人间。
姜鹤言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主动出过门。
近月来他身上怪事频频,具体表现在十次外出有八次会邂逅新的陌生人。送花、拍照、问询电话、邀请吃饭甚至碰瓷……寰笙集团的总裁当然魅力超群,在更年少时追求者就已经不知凡几,然而这次短期内增了太多,且来得太快也太蹊跷。他派人调查过横生的异象,最后发现这并非受人指使,本想出国躲避,没有料到在异国遇到的人行为更加狂放。
好在助理靠谱,家中请的管家和保姆没有什么变化。钱不可以不赚,钱也不可以少赚,除必须要在公司坐镇的时日,姜鹤言都选择在家办公。
有钱的总裁嘱咐保安看好别墅门窗,不要放进任何一个属于人类的陌生生命。有着发达肱二头肌的保安们应答声亮如洪钟,在金钱的加持下,发誓要认真守护人生充满了意外的姜老板。
有着波浪卷发的冷艳女士、拿着高中同学录说“我们可是竹马竹马”的富裕公子、常年出现在电视屏幕里的大明星,嚷嚷着说对姜先生一见钟情的摄影师……听劝告的都被总裁闲置的那辆加长林肯送了出去,而没听的,也进了局子里接受警察们的再教育。
只是眼前这个……保安们突然拿不准了。
扶桑是在一个春日下午到人间的。
金乌因为要履行仙职走不开,只能分出神识化作鸦鸟随扶桑一起跃下诛仙台,凌乱的红线闪着金光,他们不需要耗太多精力便找到了姜鹤言的居住地。因为事情太急匆,扶桑没来得及让月老传授如何在人间生存的经验。仙人不知道人类的规矩,他隐身在一片树影里静默半个多时辰,知道拜见别人大概是要先知会的。
施法掩去月老红衣,扶桑给自己套上偶尔看见的凡人的得体衣装。身畔飞着的黑鸦叫了两声,扶桑看着飘到脚边骤然变成绿色的枯叶,没有表情地低声嘟哝了一句饮酒害人。
黑鸦:“嘎——嘎——嘎——”
可恨的天帝!为什么不让我说话!让扶桑喝错酒的我真该死啊!
一阵清风拂过,小月老动了起来。
“我可以见一见姜鹤言吗?”
站在保安跟前的年轻男人身穿米白色的长风衣,瘦瘦薄薄一个,像松柏,又如高山。他眉目张扬浓烈,凤眼生威,气质却沉敛,露出来的脸和手腕似雪一样白。好像该是弱不禁风的。他们这么想,下一秒对上那双黝黑瞳仁,清泠泠的,既没有炽热的欲心,也没有映出他们魁梧的人样。
古典名著里写过神仙,云雾缭绕的,也总是这样一双不见喜怒爱嗔的眼。
这和其他追求者都不一样。
爱慕姜鹤言的人很多,这意味着那些人的身份很杂,手段不同,表露出来的情感也不同。有单纯的、有愚昧的、有精于算计的、也有故作不在意的,可无论是哪一种他们总有渴望。毕竟费劲心力,无论使用了怎样掩饰或隐藏,总是有想要仰头望月亮的念想。
“但这位感觉也不怎么想见姜先生。”保安三号跟他的头头嘀嘀咕咕,“没啥爱吧,至少我看翠春就不这样。”
扶桑容色不变,倒是黑鸦不满地扇了扇翅膀。太阳西去,别墅被染成茜色的地上树影重重。
风声飒飒,雀鸟啾啾,春天的傍晚很柔和。
只想在门口转一圈的姜鹤言在打开门后恰好听到保安头头经过仔细思考后对扶桑的回答:
“不好意思,婉拒了哈。”
姜鹤言:…………
他直觉这样会大难临头,所以像尔康一样伸手,说了一句且慢。
都没有人说话的客厅,空气有些许安静。
姜鹤言凭借直觉将人请进门来,坐定后才有时间看他的相貌。仙人位高,冷冷清清不可攀越,他不动情,低垂眉眼时也总怜悯众生。
姜鹤言惊诧,惊诧于这份美丽和神性。他一瞬间想拿出手机告诉友人:“儿子爸爸看到仙人了”,但又想到几位知己好友变了情感后对他信息的轰炸。年少的照片、青春期故作的低沉嗓音,各种黑历史和表白的艳词不堪入目。为了保住还剩下的两个,他揪了自己的大腿肉,按捺住分享的冲动。
“我叫扶桑。”
在姜鹤言介绍完自己的五分钟后他终于等到对面人的回应,在他想“这是网名还是笔名”时对方又抛出石破天惊的一句:“是个神仙。”
姜鹤言:“………………”
按照往常他大概已经冷酷地起身离开,皱着眉头让秘书帮来人叫一个直通精神病院的便车,但这几个月他碰见的事情太过邪性,一时间竟不觉得这个人言辞荒诞。
而姜鹤言也承认自己有那么几分是因为他真的好看。
扶桑漂亮矜贵,加上人界姜鹤言的认可就可以算作三界共识。他五官大,着色浓烈,不抹粉黛已然立于冰山之巅。不是一直都很无情冷冽的,扶桑少年时也笑过,惊动了常年睡着的玉桂,天界的七彩祥云在天宫里飘了几天几夜,到临人间后化作了雨水。
那一年是个硕果累累的丰年。
小月老自化形开始,围绕在身边的总是祥瑞。
这份祥瑞姜鹤言同样无法避免。
年轻男人听到那样一句后正襟危坐,猎狼一样的眼睛扫视着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陌生男性。人在说谎或者失控时总有端倪,发现不和谐处并不困难,然而扶桑吐息未变,面色也平静,长睫毛掩去瞳光,像一株静立的青竹。最好的仙侠剧里道僧入定,或许有他三四分的模样。
姜鹤言觉得对方真的没有在说谎话。
可这一切……又太离奇,普通人接受的教育里有神话,但没有真的神明,他贸贸然对一个外来者施以信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合格的总裁。
“那……仙人。”他打开放在一边的手机给管家发了信息,再开口后多了几分慎重和警惕:“我并非不相信您,只是您一来就告诉我您是神仙,这是在太匪夷所思……”
坐在对面的神仙“哦”了一声,语气淡漠,他只思索了一瞬,然后抬头用一双干净清寂的眼睛看他:“姜鹤言,你的意思是让我证明?”
姜鹤言没有想到对方这样配合,他用并起的指节轻轻点了点桌面沉声说:“能是最好。”
这当然也最必要。
于是扶桑起身走到窗边。
姜鹤言的别墅是小区里最好的那一批,不但间隔空阔还带了假山和鱼池,姜鹤言拍板的那套设计假山葳蕤,仪器营造出云雾。即便是夜,想要看的时候也有明灯相助,现在开了灯,近百平方米的景观全现,偌大的水池里,几条肥嘟嘟的锦鲤摆着长尾巴恣意地游泳玩耍。
“我为了此事跳下诛仙台,天道并没有对我如何为难,但诛仙台本为惩戒而生器具,我现在的实力……”扶桑顿了顿,“十不存一。”
姜鹤言想着电视里面的仙侠剧,思索了一下想着要不然就施法把池子里面的鲤鱼抬起来一个两个,他的建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扶桑轻轻抬了一下手。
“轰隆——”近千吨的石山被拦腰切断,瞬间地动山摇。
小神仙看着惊诧的他,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相貌:“抱歉,我等会儿就施法让塔恢复原状。”
“姜鹤言。”近乎恍惚的,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极细微的清浅笑意。
“现在你相信了吗?”
当管家以平常两倍的速度狂奔到姜鹤言面前时,他的老板正木着一张英俊的脸机械性地喝水。
“姜……姜先生!”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我的天哪老天爷您别来我这里演末日片”的惊慌。高昂的工资给了他最后的理智,在用颤抖的嗓音向老板陈述看到的事实之前他先抱歉地对扶桑鞠了一躬。“老板!!”管家转过头,用已经绷不住表情的脸向自己的东家悲报:“……您家塌了!”
约莫是太动情,他十分中气的声音在说到“塌”字的时候破了音,刺刺拉拉的像正泄气的超大气球,给静谧的空间添了几分难以名状的喜气。姜鹤言听到这充满情绪的一声后嘴角狠狠抽动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空了的水杯,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就此睡过去。
但他不能,他工作那么多年也有口碑,姜鹤言是一位遇见问题就要解决的合格的总裁。
“汪叔。”他麻木地开口,连自己都觉得接下来的话太荒唐:“我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你不会听错了吧?你说塌,哪里塌了。”
扶桑静静地低下了头。
“那个聚宝池啊先生!”管家还在惊惶中,他肯定自己四十多岁的身体还拥有完好的视觉和听觉:“就是每条锦鲤拥有十多平方的那个!”
“啊。”姜鹤言僵硬地转头,遥遥望着窗户外面的景象,那是扶桑摆一摆手又完美修复的。“我的聚宝池不完整地在那里吗?”
喷云泄雾的假山上,石缝里刚出生不久的青草翠翠青青。
扶桑又静静地把头抬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姜鹤言说这句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他想要知道对方此刻是什么表情,毕竟假山拦腰切断为真,管家所见为实。神仙碰见怪事都要惊诧,凡人的七情六欲更强,扶桑疑惑对方会不会真的只有几息的恐慌。
是的,姜鹤言只失态了十秒。
在山被切断的那一刻他声音抬高:“我的三千万我的血汗钱保险公司应该怎么赔偿!!!”待扶桑挥手复原又:“我信了是神仙神仙真好啊神仙让我不用再费心思费钱。”
在扶桑都没有完全回过味来的时候,姜鹤言已经从失态变成庆幸再变为冷静,最后礼貌地邀请他再次坐下。
人类是这样的吗?他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金乌,没有情绪的眼睛眨巴眨巴。
金乌没有嘎嘎,它回视扶桑,然后理了理毛发,又摆了摆尾巴。
它同扶桑一样并非是由人登仙,没来得及学人类的东西,来人间同属盲婚哑嫁。
“这几个月汪叔因为我的事忙前忙后,大概是累了。”
如果说姜鹤言刚刚还有一点受惊吓的余韵,当他对着管家再次开口时就已经是绝对的泰然自若。男人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灯光下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射出阴影,他微微抿着嘴唇,多了些不容人冒犯的上位者的威势来。
决策者的回应镇定又漫不经心:“我给您放个小假,这两天就让汪文帮着处理别墅的事情吧。”
可以划上句号,让两方都满意的一锤定音。
管家没有再追究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有没有问题了。他精神一瞬间放松,退下时失了谨慎,扶桑和姜鹤言听到他嘴巴里的嘟嘟哝哝:“姜先生说了没事,那必然是邪祟作怪。放几天假恰好去寺庙拜拜求神保佑……求谁呢?关羽还是钟馗……”
“钟馗不行的。”扶桑看着姜鹤言的眼睛,神仙泄露一点儿不必要的天机不会招来责罚,而这又是他恰巧知道的。
扶桑习惯在说严肃的事情时正襟危坐,所以他微微仰着头,挺直了身体给姜鹤言看他闪着光的眼瞳。他收了神仙身形后留了一头有刘海的短发,浓黑的发衬着莹白的肤色,看起来乖巧极了。
青年分享的声音依旧冷冽,但姜鹤言就是知道,此刻的扶桑是有些放松和欢快的。
“他的委托已经排到一百三十几年以后了。”
“嗯……啊。”
“这个神仙很好说话,心思也简单。”
这本应该是姜鹤言在下一刻得出的结论,但他的脑袋不听指挥,执意要给他反复循环刚才像好学生一样给他回话的扶桑。
仙人不仅美丽。姜鹤晕晕乎乎。
也好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