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嘉狄娜宫坐落于琵斯城的东端沙漠边缘上,紧挨着绿洲中的安东尔湖。
整个建筑外面用崭新的大理石造就,白色的墙在灯光照耀下透出莹白厚润的光泽,因此加尔人更喜欢叫它“玉宫”。
今夜的玉宫灯火通明,宫门前的小广场上不断有装着厚实防弹层的黑色轿车驶入,保安和仆从们争先拥簇着从车里下来的客人们,领着他们往大门处走去。
这些客人皆身穿黑衣,行色匆匆,很少相互攀谈,一个个心思沉沉,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麻烦一样。
玉宫的侍卫长正站在像机场塔台一样圆形透明高楼上,一双灰色的眼紧紧盯着楼下开阔的广场,对着对讲机道:“注意,哈特斯家的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大门口就出现一辆黑色的车缓缓驶入地坪,车上下来两男一女。
“门口的第一组警卫准备好安检。”侍卫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屏幕,甚至连吞咽口水的时机都没有,他目光扫过右下角的屏幕,看着一个年轻守卫站在后面偷偷打了个哈欠,于是扯着干燥的嗓子压低声音警告道:“都打起精神来,今天晚上要是出一点差错,你们知道后果!”
他的目光锐利又锋芒,鼻尖似勾,整个人像极了毛色冷灰的鹰,被他盯视时,总会让人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站在他身后的警卫在他回头时立马稍息立正,挺直了后背。
“里面情况怎么样?”他背着手问。
身后警卫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
他稍稍抬起眼睛,警卫吓得一抖,囫囵吐出刚刚憋住的话:“报……报告上尉,陛下正在接见赛罕殿下……”
“殿下还在里面吗?”侍卫长闻言,沉吟片刻,忽又问。
“是,是的。”警卫结结巴巴的答道。
侍卫长转身,朝着内宫方向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加强戒备。”他吩咐道。
“是!”警卫答道,偷偷抹了一把汗。
内宫不在监控范围内的地方,正慢慢的聚满了人。
前厅空间很大,平日里里面只摆了几个盆栽,略显空荡,但此时此刻被塞进了不少人。
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好似早就划分好了各自小圈子似的,互不理睬,只和自己身边人小声嘀咕,个个都严阵以待,露出小心谨慎表情来。
“陛下怎么病情就忽然加重了?”一个穿着绿色精致裙装的女人用扇子捂住嘴偷偷和身边的女伴说着悄悄话。
女伴神色严肃的盯着通往内宫的大门,眼睛一眨不眨的,嘴里却道:“听说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忽然召集了医生,这次恐怕……”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再深入这个话题。
“述俾家的人来了。”站在靠近窗户旁的一个男人忽然高声道。
他这一喊,大家纷纷停止谈话透过高大的彩色百叶窗扇往外看去。
述俾家的族长年近八十,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拄着拐杖往里一点点走来。
他衣着朴素,却难掩浑身的戾气,虽然高龄,但苍苍的白发和胡须并不减弱分毫气势,拐杖墩在地面上,每一下都透着强硬的力度。
他一进门,先停住脚步,斜着眼环视一圈,这才慢条斯理的在仆人早就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木质拐杖上,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身后跟着的一行人快速围着他站好,和人群分割开来,摆出泾渭分明的高傲姿态来。
“哼,神气什么?”之前那绿裙女人嘟囔道。
“喂。”同伴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那可是述俾人,你惹不起的。”
“有……”她刚要张口。
那扇大门再次被拉开,这次明显不同——门被侍卫向两边大大推开后,两队人马入场,分立两侧,恭敬的等着外面的人入内。
很快,在冷风灌进来之前,已经有个身影先一步行色匆匆进来。
他披着一身黑色兜风,迈着长腿往里走来,个头不算太高,但腿身比例极好,露出来的白色西装下大腿坚实而有力。
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就连一向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述俾族的族长也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艰难的弓下腰身。
他抿着唇,并不像往日那样亲切抬手让大家起来。
而是一步并做两步的往前走去,连披风都被他疾行的脚步带的飞起。
他走至通往内宫的最后一扇门前,这才硬生生的停住脚步。
“殿下。”守在那扇门前的侍卫并没有立马开门,而是恭敬的先行了一个礼。
他焦急的往里看了一眼,想要说什么,却徒自忍下,而是微微抬手。
果然后面立马有人上前替他道:“请向陛下通禀一声,殿下回来了。”
那侍卫却坚决的摇摇头道:“赛罕殿下正在里面。”
意思是谁现在都不准进去。
“你!”侍从气道。
“算了。”他忽然出声道,然后侧身安静的立在门旁等候。
他一来,没有人再敢坐着,一屋子人静默的充当陪桩。
绿裙女子站了一会儿就开始小声抱怨道:“早知道就不穿高跟鞋来了。”
“再忍一忍。”女伴安慰道。
“哎。”她偷偷抖开扇子,扇了几下,然后合上,用一端戳了戳女伴道:“你说他是不是也才知道消息……不然怎么来得比我们都迟?”
女伴也是无聊,于是偷偷往里挪了挪,两人挨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听说他离开王宫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绿裙女远远打量着被称为殿下的男人,眼里露出不屑来,“真是命好。”
女伴嗤嗤笑起,白她一眼,道:“你也是omega,你命不好吗?”
“哪里有人家好,明明什么都没有,光靠着一张脸如今什么都有了……不过啊,要我说,他这点子狐媚子手段咱们可都学不来。”嘴上说着讽刺的话,但心里的艳羡却怎么也藏不住,偷偷从眼睛里冒了出来,“毕竟西海的花船,那可是什么样的alpha都见过得,这伺候人的身法……”
女伴听了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在被议论的男人,此时此刻却面对这一堵白墙站着,他面上的焦急已经慢慢褪去,只剩下平静。
他看着墙面,独自沉思,金色的碎发从帽檐里露出几撮,耳廓上点缀着红宝石,苍白的面容透出一点病弱感来。
这是一张就连棱角都分外平和的脸,温和而平淡。
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在那扇门被打开的一瞬就立马回了头,里面走出一个高大的少年,对方俊美的眉眼此刻沮丧的耷拉起来,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后,立马重新有了一点精神,嘴先于脑子喊了一声,“爸爸。”
他看着对方,随口应了一声,“嗯。”
少年人一走出来,两旁的守卫立马齐齐向后退了几米,为两人留出一片交谈的空间来。
“你父亲怎么样?”他问。
少年低下头,忍住泪水道:“您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赛罕。”他摘下兜帽,伸手摸了摸少年的硬邦邦的黑色发茬,温柔安慰道,“你不能哭。”
少年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最后终于努力地摆出了一副严肃淡然的表情来。
他刚要转身往里走,赛罕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喊了一声,“爸爸。”
他扭头,看向少年。
赛罕的眼眶还是微红,眉头轻轻皱着,嘴角动了动,明明是想说些什么,但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放弃了,轻轻摇了摇头后,松开了手。
对着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抬脚往里走去。
侍从的手刚握上门把手,外面忽然传出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来。
屋子里上百号人齐齐扭头往走廊上看去——一个穿着灰色长裙的女人拉扯着一个小男孩脚步匆忙的往里走来。
她惨白着一张脸,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见到满屋子人,脸上露出大事不妙的紧张神色来,她望了一圈,嘴里开始继续大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陛下!陛下!”
赛罕拧眉瞥她一眼,目光快速划过她身边的小男孩,眼里毫不掩饰露出厌恶神色来,“让夫达古拉滚过来!”
他说完,仍是不解气的补了一句,“他怎么回事?!什么人都往进来放?这里是集市吗?”
侍卫立马上前,一个架住女人,另一手伸手拎起了她身旁的小男孩往外拖去。
那小男孩骤然被从母亲身边带离,发出惊恐而刺耳的尖叫声。
女人回头看了男孩一眼,脸上露出凄楚神色来,她一边手脚全用的撕扯着一旁的侍卫,一边嘴里发出嚎叫来,“放开我!陛下还在,你们就敢对这样对我!?”
她见硬闯不了,于是只能挺起脖子,在窃窃私语的人群里开始扫视起来,大声嚷嚷道:“苏曼!让苏曼出来,我要见他!”
“有趣!”之前一直躲在人群后的绿裙女人又开始和同伴咬起耳朵来,“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女伴看着在场地中间撒泼打滚的女人,同情道:“说起来,孟合夫人以前可完全不是这幅样子,她刚来玉宫的时候,光彩夺人,而且出身也不错,那时候大家都认为,比起苏曼,其实她更适合当陛下的伴侣。”
“谁让她晚来一步呢?”绿裙女人道,她视线扫过苏曼,满脸都是看热闹的表情,“所以,她如今就只能以情人的身份在这里大吵大闹了。”
众人的目光不断在场地中央的女人和站在内侧的苏曼身上徘徊,有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露出藏都藏不住的看笑话表情,有的则高深莫测的众观全局。
苏曼站在后面,忽然不高不低的喊了一声,“赛罕。”
赛罕回头,两人一对视,赛罕立马就从他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图。
赛罕不甘心的从鼻腔里狠狠呼出一口气,抬了一下手。
侍卫们迅速停手,站定原地。
苏曼往前走了几步,并肩与他站在一处,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没必要在这里表演这样的闹剧,到头来只给他人白添了笑料。”
赛罕面上露出憋火的表情来。
苏曼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今天不同于往日,整个帝国的眼睛今晚都注视着这里,你要更加谨慎行事。”
“是,爸爸。”赛罕犹豫了一下,抽回手,闷闷道。
他扭过头,冲一旁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从抬手做出一个简单动作,下面的侍卫们立马整齐有素的退下。
女人被松开,她伸手狠狠的扯平裙摆,捋了一下高高盘起的头发,嘴角露出一丝笑。
她上前几步,一把从另外一个侍卫手里夺过孩子,抱在手里,趾高气扬的往前走来。
直到走到赛罕面前,她才停下,目光又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苏曼。
“原来你在啊。”她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来。
苏曼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落在她身上,低头整理着手上的戒指。
她被无视,心里的燥火又升腾了起来,于是大声道:“怎么?看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你也不过是仗着有个孩子罢了。”
她把抱着的孩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扬眉道:“其木格也是陛下的孩子!”
她紧紧盯着苏曼,仿佛想从上面窥探到什么似的,不愿意放弃对方脸上一点细微表情变化。
“而且陛下说了,他已经征询了族长们的意见……不日就会对外宣布,其木格也是蒂斯亚家的孩子。”
说完,她高高抬起头颅,一脸挑衅。
此话一出,人群立马哗然——这代表着皇权更替的确定性出现了变化。
苏曼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她。
他的目光总是宽和柔软的,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但此时此刻,那双眼里却像是广袤的旷野一样,仿佛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潜藏着看不见的生死较量。
他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说一个字。
就是这么一笑,果然激怒了对面的女人,她立马反击道:“苏曼,论出身,你不过是西海的一个贱民,论学识,你甚至连学校的门槛都没碰过,论资历,你是个只差被褫夺封号赶出宫廷的罪人……我要是你,我真的笑不出来。”说完,她就紧紧的绷起嘴角瞪着对方。
苏曼闻言从一众高大的侍卫身后走出,他用指尖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赛罕,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披风,露出里面笔挺的白色西装和带着深绿色蜻蜓钻石领夹,他用纤长的手指慢慢绕开领口的结,居高临下看着台阶下的孟合,再次漫不经心的勾起唇角,“是啊,正因为出身低等,所以我可以做到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你呢?你可以吗?”
“你敢带着整个哈特斯家族一起来冒这个险吗?”他从台阶上走下,走到孟合身前,目光扫过众人,指了一下身后那扇门,轻轻道:“我在返回琵斯城前专门去拜访了你的叔叔……他似乎并不太了解你和你父亲的计划,也就是说,你想抢夺赛罕的储君之位,如果没有哈特斯家族的支持,你连那扇门都进不了。”
孟合夫人咬着嘴唇,从嘴角冷冷吐出一个冷哼,她的手指下意识缠绕一起,背故意挺的笔直,努力维系着表面的骄傲与坚持,但实际上整个人内里像一个即将要被吹爆了的气球一样绷到了极致。
“而且,你觉得我不配拥有的这一切,全都是当初拉赫对我许诺。”苏曼眸光流转,站在孟合身侧游刃有余的道,“他也这样向你承诺过吗?”
孟合听到此处,眼里早已露出锥心之痛,她被这些话句句刺中了要害,眼里的气焰早就熄灭,只剩下拼死一搏的孤注与偏执。
“你!”她忽然伸手,疯狂往前一蹿,想要掐住苏曼的脖子。
苏曼并没有躲避,被她扑了个正着,脖颈被对方死死摁住。
屋子里的形势立马变得千钧一发起来,养尊处优的贵族们纷纷惊呼出声,有的甚至装模作样往前几步,做出想要阻拦的样子。
赛罕急得直接从台阶上跳了下来,但苏曼身边的侍卫们早就出手,将孟合一脚踹翻在地。
赛罕下来扶住苏曼,气愤的朝躺在地上的女人看去。
正要开口,侍卫长已经带着人急匆匆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里面乱糟糟的场地,眼神飞快扫过孟合,将眼里的惊讶强压下去,犹豫了几秒,开口道:“殿下,您没事吧?”
苏曼推开赛罕,站直,捂着脖子轻轻摇了摇头。
脸上露出不舒服的表情来。
侍卫长目光重新落在匍匐在大厅中央的孟和身上,鹰犬似的灰眸眯起,严肃道:“公然袭击殿下可是重罪,孟合夫人,您现在必须要被我们带走进行讯问。”
“……”精心梳起的头发散落的垂下,孟合抬头,看向苏曼,眼里的恨意与愤怒逐渐积累。
她大喊一声,正想起身,却被侍卫长强行按住控制在了原地。
见反抗不能,她颓然一笑,眼睛红的跟滴血似的,“苏曼,你当初就是用这幅样子勾引陛下的吗?”
“真让人恶心。”
苏曼不甚在意的转过身去,朝着通往内宫室的门走去。
他站在门前,冲着守卫客客气气地道:“请通禀一声。”
然后整了整衣衫,抬头看着高大门扇上雕刻的鹰与蛇在烈火中缠斗的黄金图腾。
缇蒂斯人把自己视为盘旋天空之上的雄鹰,而会把敌人视为地上的蛇。
根据古老的传说,鹰战胜了蛇,所以获得了来自地脉里的黑色黄金。
苏曼的视线划过图腾上盘亘于山谷中的金色蛇身,目光再一次恢复如常。
孟合被拖拽着往外走,事到如今,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嘴里不断咒骂着苏曼。
门被拉开,苏曼对她的叫嚣完全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抬脚往里走去。
这条路他走过千百次,自然非常熟悉,走过非常典型的琵斯城风格下镶式花园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天井。
被挖空的屋顶上安装有彩色玻璃,夜间的灯光一照,在地面上投射出像是水波一样的光影纹路,非常绚丽。
苏曼走在明灭的光暗中,暗自凝神屏气,掐着自己掌心,慢慢的吐出一口气。
最后一扇门被推开时,他微微扬起头,朝里走去。
直至看到高高坐在王座上的人,他才停住脚步。
“怎么,很吃惊?”看他骤然停下,对方露出玩味的表情道。
苏曼抬头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屈身行了一个礼,“陛下。”
拉赫换了个坐姿,慢悠悠道:“进来之前你是不是在想,会看见一个躺在病床上被各种仪器环绕,浑身插满管子的我?”
苏曼喉结滚了滚,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很遗憾,没能如你所愿,我还能好好坐在这和你讲话。”拉赫道。
苏曼走到一旁的小茶几边,也坐下了,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反倒是用随意的口吻道:“孟合夫人来了,还带着一个孩子,说要见您。”
“哦。”拉赫不置可否般的应了一声。
苏曼抬头看他,他虽坐在暗处,但高大的身影和深邃的眉眼依然非常有压迫力。
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截纸条,他几步跨上高高的王座,把东西递给拉赫,然后在对方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拉赫闭眼听着,偶尔点下头,直至话题到尾,才抬每和来者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来。
来者立马点点头,做出意会的样子,伸手给他的杯子里又添了点水,这才退开一点距离。
苏曼远远看过去,只肖一个背影,他都知道那是谁。
果然,对方汇报完工作,走下王座,这才做出一副恍然看见他的样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苏曼殿下。”
苏曼打量着他,依旧是一头利落的短发,依旧是一身低调而轻便的黑衣,依旧是那副平静而从容的面容。
“阿迪亚秘书。”苏曼微微一笑,冲他点了下头作为回礼。
阿迪亚行完礼并没有退出屋子里,而是非常熟稔的走向拉赫的办公桌前,将刚刚纸条夹进一个黑色封皮的文件中,然后走至保险箱前,输入密码,将其整齐放入。
这一切做完,他又返回拉赫身旁,摸了一下对方手臂,然后从一旁拿起外套轻轻给对方披上。
苏曼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静默的看着他在这个屋里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
指间的戒指被另一只手下意识转动第三圈的时候,拉赫开了口,但是冲阿迪亚说的,“好了,阿迪亚,别忙活了,你也去休息休息吧。”
苏曼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略微坐直了身体。
阿迪亚闻声,立马回头赶紧道:“陛下,医生说了以您现在的情况,身边不能离人。”
拉赫没有说话。
阿迪亚连忙垂下脑袋,看着地面,卑微的脸色中透露出一点无奈只能服从命令的委屈来,他咬牙道:“那我请埃尔多安进来服侍您。”
拉赫道:“不必,我不想太多人。”
“可……”阿迪亚焦急的抬起头,想要反驳,但是话头却又生生吞了回去。
他隐忍而又警惕的看了一眼苏曼,最后视线重新落到拉赫身上,眼睛里全是担忧与不舍。
“是。”最后,他还是直起身,缓慢的退出屋子里,门扇合上那一瞬,他的眼里露出赤裸裸地不甘来。
苏曼却垂下眼,收回了与他对视的视线。
“你很讨厌阿迪亚?”拉赫顺着他的视线,洞悉般的忽然道。
苏曼喝了口水,摇了摇头。
“至少在我闭上眼前,让他活着。”拉赫道。
苏曼听了这话蓦然攥紧指尖,心也高高提起,他警惕的看向对方,最终在对方那捉摸不定的神色里软下态度,低眉顺眼道:“只要他遵守规则,肯定会好好活着。”
拉赫笑了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但他紧接着就转移了话题问道:“赛罕刚刚出去哭鼻子了吗?”
他说这话时,面容柔和很多,变得更像是一个疼惜孩子的寻常父亲,而非高高在上的君王。
“想哭。”苏曼道:“但是被我说了一通……最后忍住了。”
拉赫眼里露出罕见的温情来,叹道:“这孩子……”
“他很爱您。”苏曼接道,“也很依赖您。”
拉赫点点头道:“赛罕的性子倒是更像他祖父一些,强横独断……唯有一点不一样,他对心里记挂的人,倒是怎么都狠不下心来。”说完意有所指的看向了苏曼。
苏曼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手将耳边垂下的金发勾进耳廓后面。
拉赫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疲倦像是再也掩饰不住一样,病态渐渐浮现,他叹了口气,笑着道:“二十年了,你好像真的没怎么变过……还是那副样子,跟我初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苏曼抬头也看向他,一双绿色的眼珠子动了动,面上略有些动容,难过与伤怀渐渐浮现了出来。
两人视线相交,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依稀的曾经。
“但我却老了很多。”他继续道,表情里有遗憾也有一丝摒弃一切的孤绝与畅快,“也快要死了。”
苏曼张嘴说些什么,但唇角颤了颤,本该很合时宜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个事实,对面那个手握权柄,高高在上的男人真的快要不行了,即使他再强撑着不愿在最后的分秒里露出病容,但依然无法掩盖死神正在抢夺他生命的事实。
“也许是今晚,也行是明天。”拉赫道,“我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他说着,仰起头看着寝宫上装着彩色玻璃的穹顶,上面装饰着诸天之神迎接尘世信徒的鎏金彩画,他痴迷的望着那透进来的亮光,眼里又向往但更多的却是悲戚。
“可赛罕还太年轻,还不足以担起蒂斯亚家族的重担。”
他再次望向苏曼,眼里的悲悯已经退却,只剩下冷冰冰的光。
“是啊,他还太年轻。”苏曼跟着应和了一句,一双眼里同样露出担忧来。
他坐在那里,屋子里的灯光轻轻笼着周身,就像是拉赫说的,他纤薄的背影一点都看不出年纪来,柔软的金发蓬松而有活力,年轻的脸庞线条顺畅柔和,周身装饰华贵而优雅,浑身上下早就没了当初刚从西海来时粗鄙而狼狈的样子。
琵斯城的人评价他们这位现任君王的伴侣为盘踞在宝石王冠上的白色细蛇。
说他有着柔软的外表,但却也潜藏着容易被人忽视的毒液。
“所以我决定让其木格也获得王族身份。”拉赫宣布道。
苏曼抬起眼,一双绿眸在这一瞬间就眯了起来,宛如兽类遇到危险时本能露出的竖瞳似。
“孟合随你处置,但其木格必须在中族会议上有一席之地。”拉赫道,“他和赛罕是亲兄弟,理应互相帮衬。”
中族会议是由上任君王提出组建的专门商讨王族内部问题的机构,具有在决定族中重大事务的权利,特别是遇到君王继任者不明确时,中族会议有权一人一票推举出帝国的新王。
苏曼站起身,“帮衬?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罢了,他能帮到赛罕什么?”
“把他当成你自己的孩子,好好教导他,假以时日他会像赛罕一样,把你当成亲人,把赛罕当成兄弟。”拉赫道。
苏曼闻言,轻轻笑出声。
“您把他交到我手里,不怕我杀了他吗?”许久之后,他问。
“你会吗?”拉赫反问。
两人隔着数十米的距离注视着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试探与猜忌。
拉赫突然道:“十五年前,我那伟大而无所不能的父亲,也是在这间屋子里,躺在床上用最后一口气对我说‘拉赫,不要被你那个omega迷了心窍!’”
苏曼静静听着。
但拉赫却突然提起了赛罕,他说,“刚刚我也给赛罕交代了同样的话,他的反应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疲倦的喘了一口气。
“之前我没有下旨废黜你,而是以养病的理由放你离开,就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答案。”
苏曼闻言,微微垂下头颅。
“不过你以为你远离了嘉狄娜宫,就真的可以躲开我的耳目吗?”
拉赫继续道:“只要我的双眼还睁着,我的耳朵还可以听见,我的耳目就会遍布帝国的每一寸土壤,我的意志就会遍及每一个子民。”
“你,也不例外。”
他深陷的眼眸紧紧盯着王座下的人,高大的身形依然像山一样巍峨。
到底是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的君王,即使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际,他身上的威压依然不容小觑。
苏曼被他的目光灼的心底一烫,后背隐隐透出冷汗来,于是顺势跪下,用恭谨的声音道:“我曾向诸天之神起誓,苏曼对您的忠诚至死不渝。”
他抬起眼,迎向对方视线,坦然道:“直到今天,这句誓言依然没有被违背过。”
拉赫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低垂眼睑看着他,冰冷的目光仿佛在丈量这句话里的真实含量。
苏曼的背挺的笔直,接受着他的扫视。
两人之间出现一种非常微妙的对峙感,就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填充空气,只需要一点细小的花火这里就要被引爆一样。
苏曼崩紧全身,交叠的双手握在一处,关节处泛起鸡皮疙瘩来。
忽然之间,拉赫忽然低头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到浑身颤栗,那闷在胸腔里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刺耳,他不得不弓起腰,把自己蜷缩起来,用手捂住嘴角。
苏曼借机松懈下腰背,抬眼带着几分担忧的语气道:“要不要请医生进来?”
拉赫咳了一阵,抬起手摆了摆,苏曼这才偷偷长吁一口气。
一门之隔的外面。
赛罕双手握着一把黄金剑鞘,用剑鞘抵着地面,双手交叠放在顶端,目光沉静的看着台阶下的虚空,他身边随行跟着站的笔直的一排近卫军。
虽然下面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他微微侧头,立马有人凑近低头。
“留下几个人盯着这里,其余人跟我去偏厅。”他吩咐道。
“是。”随从道,回头使了个眼色,近卫军立马清出一条道来,簇拥着他往偏厅走去。
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作为帝国唯一继承人已经被培养十六年,这些十六年里,前面六年他基本都跟着祖父一起生活,后面十年在军营里长大,因此他具备军人所具有的该有品质,时刻保持着威严与冷峻。
他的靴子踩过大理石地板,在众人打量揣摩的目光中从容走进偏厅。
一进门,他的神色稍微松弛下来些,立马皱眉问道:“里面怎么样?”
随从回道:“陛下不许人在里面,我们没法得知里面的消息。”
他眉头蹙起,原地转了一圈,忽然问:“爸爸这次回来带了谁?”
侍从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哈德尔。”
赛罕一听这个名字,立马怒从心底生,他回过身一脚踹倒了旁边的瓷瓶。
“又是他!”他嚷嚷道。
侍从们立马伏身训练有素的收拾满地残骸,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他又转了几圈,被其中一个跪在地上清扫碎片的侍从挡住了,想都没想伸出脚将人踢开。
侍从立马诚惶诚恐的道歉后退开。
“明明我才是他的孩子,他却总是偏着那个哈德尔,如今都到了无论走到哪都处处带着的地步!”他完美继承了苏曼的绿眼眸,但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与怨愤。
“哈德尔不过是殿下捡回来的野孩子,怎么能跟您相提并论。”一旁的人小心劝道。
不提还好,一提这一茬,赛罕立马拧起眉头,恨恨勾起嘴角冷笑道:“呵。”
才说着,屋外就有人匆匆推门进来,道:“苏曼殿下出来了。”
赛罕顾不得生气,抬腿就往门外走去。
刚迈出一只脚,就看见苏曼正大步边往外走边挥手招来了一个年轻人,黑发黑眸的年轻人一路紧紧跟随着,附耳在认真听着苏曼说话。
赛罕的脚步顿住,梭巡的目光定格在那年轻人的脸庞上,半天后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来。
苏曼在人群里抬起眼,飞快的看了一眼赛罕,“去吧,哈德尔。”他吩咐道,然后朝赛罕走去。
赛罕看着他走过来,下意识就想迎上去,最后还是抿起嘴角,背过手,站在了原地,露出一副别扭的表情来。
等苏曼走近,才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苏曼还没开口。
忽然人群里不知道谁发出一声突兀的叫声来,“真的吗?他回来了吗?”
帝国的主人危在旦夕,今晚的玉宫基本上汇集了整个大陆上掌握权势的家族,他们听到信早早就从各地赶来,以便第一时间掌握宫廷的风吹草动。
直到这个点还没有到的,要么就是势力不足以登堂入殿,要么就是远在边陲实在难以赶到。
就连侍卫长再一次审查完名单后,对身边人道:“基本都到齐了,警戒力量现在抽调一部分转向里面……至于外面,暂时可以缓口气了。”
就在这时,外面再次驶入一辆车。
比起其他人的豪华车队,它显得分外特殊和扎眼,甚至车头都没有悬挂任何象征身份和级别的旗帜或者饰物。
侍卫长立马拿起对讲机,查问道:“上去核对身份,看看是谁!”
他在宫廷里已经负责安保工作二十多年了,像这样没有出现在名单上的不速之客实在太过罕见。
众人神经立马再次紧紧绷了起来。
内庭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在爆发出一声震惊的反问后随即安静下来。
但紧接着更多人的人似乎都得到了风声。
赛罕也察觉到了,瞥了身后一眼,侍从立马朝外走去。
苏曼却显得异常平静,沉默听着众人的议论。
“怎么还有人来?我看今晚各大家族的人都到齐了。”
“是啊,如果陛下要选出新任的辅政大臣,一定是在这个屋子里面,怎么还会请其他人来。”
“不过可以确定一点,苏曼殿下肯定是没戏了,你是没看见他刚刚出来时候的表情。”
“什么表情?”
“一脸丧家之犬的模样……陛下一定是收回了他的权力,不会让他再染指新王统领下的琵斯城。”
“说起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关系变得如此紧张的?”
“你不知道吗?苏曼殿下逼迫老萨尔从贝尔凯恩退出。”
“贝尔凯恩?天啊,那可是琵斯城最賺钱的港口了。”
“是啊,所以说,他的野心实在是大,谁都知道老萨尔是陛下的老师,他连这点情面都不肯留,陛下当然容不下他。”
在权利的转盘里,当指针开始偏向其中一个方向时,就代表着与它相背的方向正在被抛弃,在场的人显然都很清楚这个道理。
“殿下,孟合夫人要强行带走其木格。”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对苏曼道。
苏曼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赛罕交代道:“你守在这,我去处理一下那边。”
“嗯。”赛罕点点头。
苏曼刚要走,赛罕忽然伸手一指道:“你们俩跟着一起去。”
苏曼有些疑惑的回过头。
赛罕解释道:“他们俩跟着我在军营里一起长大,绝对靠得住……今晚这情况,让他们跟着您,我才能安心。”
苏曼看了一眼这两个身穿军服的年轻人,没有多说什么。
赛罕视线也扫过他们,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了一下。
苏曼朝在走至门口的一瞬间,门也向外被推开,外面同时也走进一个人。
刚刚因为猜测不速之客的嘈杂大厅也在这一刻变得寂静下来。
几乎每个人都在屏气凝神看向门外。
这个关键时刻,得到诏令入宫的人一定不会是简单人物。
苏曼被外面突然漏进的光刺的微微眯了一下眼。
在眼睛彻底适应前,先听见了规律而平缓的脚步声,那是军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响动。
苏曼抬手遮了一下,从指尖的缝隙里看见一个高大齐整的轮廓。
这是个强大的alpha,光从体型上就可以看出。
苏曼并没有停下脚步,至少在玉宫里没有他避让别人这一说。
而对方同样也没这个想法。
这里本就不是宴客的大厅,所以地方并不算宽敞,因特殊情况所以今夜才填满了人,此刻拥挤的人群只留出一个狭长的通往门口的小道,所以苏曼不得不与对方擦肩而过。
对方的腿实在修长,所以步子迈得很大,这样的速度与距离,只来得及看见对方宽大帽檐下那双平静而冷漠的眼。
而那双灰色的眼甚至连一个余光都没有给他,就好似周遭刚刚经过的是一团空气一样。
苏曼低下头下意识就想转动指间的戒指,一手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已经把戒指摘掉放在了拉赫桌前。
他索性垂下手,没有回头,亦大步朝外走去,身后带着浩浩荡荡的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