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大年初二。
街边、房顶和树枝上落满了零星几点冷雪,炮仗声时而从远处飘来,时而在近处炸开,对面几家大门口贴了极其相似的红色春联,欢声笑语从门外,到门内,不绝于耳。
一切景象都昭示着:旧岁除,新年到。
身形瘦弱的男人站在窗边,侧脸贴在冰凉的窗棱上,唇缝间不断呼出热气团,透过被热气模糊的玻璃、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院子里,几个像煤气罐一样圆滚的小孩,各自提着一袋炮仗,黑衣服的高个儿煤气罐按着其他几个小煤气罐的脑袋,凑在一堆儿悉悉索索地说话,一分钟后,煤气罐往旁边散开。
其中红色皮肤的小煤气罐站到了井盖儿边,他从袋子里摸出一个蜘蛛炮,回头望了一下黑色高个儿煤气罐,然后用炮仗粉红色那头在方盒的侧边上擦了几下。
“唰——”
窗边的男人似乎听见了炮仗点燃的声音,他嘴角提了提。
扔进去吧,会有烟花。
煤气罐们身后站着抽烟的其中一个家长突然一个健步冲上去,拽着红色煤气罐的手臂往后拉,蜘蛛炮落在脚边,炸开。
“砰!”
窗边的男人眼睫垂下,手指贴在破裂开的玻璃上,狠劲儿往下一拉,血珠瞬间打湿了手指。
身后传来敲门声。
陈辰回头,林子彧从门后探出个小脑袋,又黑又亮的眼睛带着甜甜的笑:“表叔,出来吃蛋糕吧,你妈妈让你不要闷在家里。”
陈辰没说话,走过去将门抵紧,林子彧在外面又敲了敲门,脆嫩的声音喊着:“表叔,开门跟我一起玩嘛,我想跟你玩。”
陈辰嗫嚅,声音轻不可闻:“但是我讨厌你,非常讨厌。”
准确地说,是厌恶,厌恶他身上属于某人的特质。
胃里一阵发酸,陈辰抬手捂着嘴巴,铁锈味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想要呕吐的感觉更加强烈。
身后的门板忽然以一股来势汹汹的力道怼过来,陈辰妈妈的声音又细又尖:“大过年的,你不出来陪大姑、二姑他们聊聊天,又窝在房间里干什么......”
门开了,吕凤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秒后尖声复起:“哎呀,这怎么了,流鼻血了?怎么这么多血啊?”
客厅里侃天侃地的声音有一瞬停歇,随即有人走过来,好奇怪,那么吵闹的情况下,陈辰居然清楚地辨别出了来者是谁。
他反手将吕凤推开,低着头疾走过客厅,跑进厕所反锁上门。
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让他镇静了些许,血水被冲进下水道,指腹不规则的伤口露出来,能看出创口很深。
陈辰没觉得痛,他只觉得呼吸不畅。
从抽屉里取了一片创可贴,随意地在伤口上绕了一圈,抬头看见镜子里下半张脸血赤呼啦的自己,眩晕感愈强。
陈辰埋头凑到水龙头边,没受伤的手接过水在脸上划拉,袖口、衣领全湿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吕凤在外面拍门:“辰辰,你没事吧?流这么多鼻血,是上火了吗?”
“没事,妈你不用管我。”
“真没事吗?”
“嗯。”
“那你弄好了在客厅待会儿吧,别总闷在房间里,不好。”
“嗯。”
陈辰摸出一支烟咬着,点火的手有些发抖。深吸一口,白烟窜进肺腑把器官燎了一遍,变成蓝烟从鼻腔飘出,陈辰靠在墙上,四肢有些发软,懒得动弹。
对于陈辰来说,吃团圆饭是最煎熬的时刻,尽管吕凤责备的目光凌迟着他,他仍固执地坐在小孩那桌,一言不发地夹菜、吃菜。
团圆饭进行到三分之二,陈辰已经放下碗筷溜到了院子里,他站在那个井盖上,手伸进裤兜,摸到了烟盒和火机.....
扔进去,会有烟花吗?
腿上忽然一热,陈辰低头,看见林子彧正抱着他大腿,仰着下巴看他:“表叔,妈妈说不能踩井盖,会倒霉哦。”
怎么,还能更倒霉吗?
陈辰忽然想笑,但是腿上的热意越来越深,像无数蚂蚁爬了上来,陈辰的表情变得惊恐反感,他伸手狠推林子彧一把,力气很大,林子彧后仰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陈辰。
几秒后,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哭出来。
好烦啊,哭什么?凭什么你能哭?
好烦!
好烦......好烦好烦.....
陈辰几乎想要塞点什么东西堵住林子彧的嘴,他看了看四周,动作忽然一顿。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正朝他们的方向走。
是林子彧的妈妈——付妮。
陈辰转身就走,背对家的方向,越走越急。
走到河边,陈辰又抽出一支烟,冷风吹得脸疼,也吹得火机失去作用。
去他大爷的吧!连风都捡软柿子捏。
陈辰抱着头蹲下,左脚跟一直轻点地面,整个人都跟着抖得厉害。
付妮把围巾盖到陈辰身上的时候,他浑身一僵,他闻到她的味道了。
“小孩很烦吧,”付妮轻笑了笑,“说真的,就算是林子彧,我也经常会产生把他丟出家门的想法。”
才把人家儿子推到在地的陈辰窘迫极了,他埋着头,不说话。
付妮也蹲下来,偏头看了眼他:“陈辰,你想跟我聊聊吗?”
陈辰还是没说话。
聊聊,聊什么呢?聊他为什么变得像个神经病一样吗?
“好吧没关系,等你想聊的时候再找我好了。”付妮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粘上的土,“陈辰,别总低着头,抬起头能看见的风景完全不一样哦。”
付妮回去了。
陈辰偷偷看着她的背影,风吹得眼睛干涩难忍,两行眼泪流出后疼痛才稍微缓解。
陈辰在河边吹着冷风,看河面反射着冬天里难得一见的一缕阳光,一片影子从身后投下。
陈辰抬了抬头,眼睛里的泪水干涸,红血丝爬上白眼球,丝丝绕绕,将他缠住,恨意从他眼里射出来。
身后的林熠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睛嘴角都藏着让陈辰难以忍受的傲慢和淫荡。
“她很漂亮吧。”林熠拢了拢自己的围巾,两片薄唇说出的话极其刻薄,“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我把她娶回来。”
陈辰保持着极其怪异的姿势,瞪着林熠:“你真恶心!我会告诉她的,她不应该被你这样的畜牲祸害。”
林熠哂笑,蹲下身,从后箍抱着陈辰,气音扫到他的脖颈间:“去吧,去告诉她。我也好奇,你的真相是会让她脱离苦海,还是真正地沦入地狱。她那时刻保持完美的强迫症会逼死她吧,你认为呢?”
陈辰气得颤抖,他知道,因为他知道,所以他一直憋着,付妮在假象的幸福里活着,总好过在残酷真相中挣扎。
憋屈。恶心。
陈辰咬牙沉默。
林熠忽然凑近,低头在他脖子上深嗅了一下,喟叹道:“操,好想弄你。”
陈辰猛地站起身,肩膀重重地撞到林熠,但他不觉得痛,只感觉胃里翻涌,舌面都泛着苦。陈辰握紧拳头,作防备状,似乎只要林熠敢上前一步,拳头就会砸到他脸上去。
林熠皱着眉,表情不太愉悦,他抹掉嘴唇在齿尖上碰出的血迹,沉声道:“你爸妈刚才又找我帮忙给你安排工作,我答应了。陈辰,人不该太矫情,你该学会看开点,快乐才是人生真谛。”
陈辰憋了口气,恶狠狠道:“在梦里杀掉你的时候我最快乐。”
林熠笑了一声,展现出宽容大度的笑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在对菜鸟悉心指导:“那你可以在现实里试试,看看会不会更快乐。”
陈辰脑子里蓦地闪过很多画面:血腥的、暴力的、哭闹的、恐惧的......
可是,没有快乐的。
杀掉林熠不能让他快乐,他无法因此得到解脱,所以,该怎么办?
陈辰愣神,脑子里乱麻一团。
林熠往前走近了,陈辰立刻条件反射地后撤步。
林熠叫住他:“你知道我最快乐是在什么时候吗?”
林熠猛地抓住陈辰握紧的拳头,强硬地凑到他耳边,清冽的男士香水味把陈辰缠住了。
“是和你上床的那晚。”他的指腹在陈辰手背上打着圈,低声如鬼魅,“所以最近一直在努力想办法重温旧梦。要和我赌一赌吗?我猜,你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陈辰眼看着他说完后淡然地从身旁走过,全身颤抖得厉害,喉咙里像堵了口脓血似的,张嘴都费力。
耳鸣。窒息。
胸口疼。
回到家里,亲戚都走了,留下家里一片狼藉,吕凤弓着腰在扫地,她一边扫,嘴里一边没停歇地骂着陈金山。
陈金山——一个游手好闲且号称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男人,也是陈辰的爸爸。
陈金山在沙发上四仰八叉,脸上皮肤是被酒精烧出来的深红色,他迷迷糊糊地笑着,嘴里念念叨叨,可听不清在讲什么。
陈辰拉上门,路过吕凤身边,犹豫着要不要一起收拾一下,可仅仅是想法在脑海里晃了一圈,他就瞬间感觉到无尽的疲累,提不起劲。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没过一分钟,吕凤推门进来了。
陈辰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这个脸上尽是疲态的妇女。
吕凤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辰辰啊,今天你表哥说他们公司正好有一个合适你的职位,待遇也不错,等开年了你要不去你表哥公司试一试?你表哥在公司里说得上话,咱们有这层关系干嘛浪费呢是不是?”
陈辰低下头,碎发遮住眼睛,视线模糊起来。
吕凤走近了几步:“你看,我跟你爸,我们俩没有社保,甚至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以后免不了要拖累你的,你好歹上了四年大学,多好的条件,像现在这样每天待在家里在网上做兼职,一个月4000块,始终不是个长久的事啊。”
“既然你表哥提供了机会,咱们就去闯一闯嘛,大不了最后实在不行再回归现状,那总比试都不试的好哇,你说呢?”
见陈辰没有反应,吕凤接着说:“你看你刚毕业的时候,说太累想休息一段时间,我和你爸不是也什么都没说,无条件地支持你吗,因为我们知道,你懂事,从小什么事都不用我们操心,但是......”
吕凤叹了叹气:“但是你看你这一年,不仅仅没有休息好,反而像是越来越沉重了,每天就锁在屋子里,又不出门,又不说话,就像......像读书读傻了似的,妈妈看着也担心啊。”
“我想着,你出门多接触点人,忙起来了可能就好了呢。你表哥公司虽然离咱们家远,但是你不用担心,林熠说了,他在公司旁边有一处闲置的房子,到时候你可以住进去,他不收房租,再说你表哥也不差钱......”
“妈!”陈辰忽然喊了一声,把吕凤吓得一愣。
“怎、怎么了?”
“我不去,我不会去的。”陈辰抬头看着吕凤,“妈,你能不能别再找林熠或者大姑他们了,算我求你行吗?”
“我......”
吕凤还想说什么,陈辰却趴倒在床上,用厚厚的、冰冷的棉被完全盖住自己,他在床上缩成一团。很难想象,一个一米七八的成年男性能缩成那么小小一团。
过了会儿,房间门关阖的声音响起。
陈辰在被子里艰难地呼吸,呼出的水汽把他的脸都打湿了。
钱,永远绕不开的钱。
陈金山和吕凤年轻时不像现在这样卑怯,他们风流、大胆、敢拼,他们可以放心把几岁的陈辰交给爷爷奶奶带,而自己不远万里出去做生意。
最开始几年,他们打回来不少生活费,等到过年回家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的。可是渐渐地,他们打钱回来的次数开始变少,数量也骤减,过年回来时不再春风得意。再后来,陈辰发现家里登门的亲戚开始增多,全是来找爷爷奶奶让陈辰爸妈还钱的。
直到警察局联系上爷爷奶奶,陈辰才知道他爸妈的生意一直处于负盈利的状态,甚至已经到了办信用卡往里砸钱的程度。
信用卡里的钱花的时候容易,还的时候就难了。陈金山和吕凤把两边亲戚的钱都借了个遍,到最后实在还不上信用卡,便开始躲。
可躲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陈辰那时候已经懂事,他找到大姑、二姑,跪下求她们借了钱,陈金山和吕凤才得以灰溜溜地回家。
钱是安全感的具象物,有钱才能有安全感。
所以大学四年里,陈辰一直努力保持专业第一的成绩,因为他知道,他必须有出息,他必须会挣钱、多挣钱。
可是,他没能迈出第一步,林熠就抢先把他世界的门关上了......
大姑三十五岁时因为没法生育,从孤儿院领养了林熠,他比陈辰年长六岁,是心理和生理都快于陈辰的表哥。
年龄差距是小孩子交朋友时独有的滤镜,陈辰不愿意跟同龄人玩,觉得他们幼稚,而林熠正巧足够成熟。
林熠嘴里说及的话题不是年级里漂亮的女同学,不是风靡校园的游戏,他总是深沉,和长辈们侃侃而谈名牌车的性能,甚至能说几句军事新闻上才会提到的名词。
陈辰躲在角落,眼含钦佩地观察林熠,却从来不主动上前说话,他担心林熠会嫌他幼稚,就像他嫌弃别人那样。
直到陈辰上初中,他和林熠的距离变近了,不过这个距离指的仅是物理距离。
陈辰的初中没有住宿条件,学校距离他家又很远,所以大姑叫他去她家里住了。当时林熠已经在上大学,很久才回来一次,陈辰就住在他的房间里。偶尔遇上林熠回来,他们就一起睡,一米八的床,并不拥挤。
仔细想想,那时候陈辰不要装睡,不要装作不知道,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那是端午假的前一天。
陈辰打算在大姑家歇一晚第二天再回家,林熠正好当天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林熠从行李箱拿出几瓶拉罐啤酒:“辰辰,你喝吗?”
“啊?”陈辰想说唆使未成年喝酒不太好吧,但是担心被林熠看不起的小心思让他没能把那句话说出来,“那......我喝一点?”
那是陈辰第一次喝酒,啤酒的味道泛苦,喝了总想打嗝,脑袋还发晕,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舒服。喝完一瓶陈辰就洗漱睡了。
他不知道林熠喝了多少,但他躺进软绵绵的被子里时,林熠还在地毯上继续喝。
陈辰醒的时候天蒙蒙亮,但他不是自然醒,是因为大腿处很痒。伴随着思绪的逐渐清醒,那股痒意越来越清晰,陈辰想伸手去挠,忽然感觉半边臀部被贴住,陈辰几乎瞬间就彻底清醒。
他假装伸懒腰,动了动,腿上和屁股上的动静停下来。陈辰松了口气,应该只是睡着了不小心挨在一起,是他想太多,可是没过几秒,他就被狠狠打脸。
林熠轻喊了他一声:“辰辰?”
陈辰心中惊诧,不敢回答,只好继续装睡。
身后林熠见他没反应,竟然又把手贴上了他的屁股,甚至变本加厉地从他宽松的裤腿下探了进去,在他大腿内侧轻揉起来。
陈辰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过了会儿,林熠的喘气声变粗,也变得急促,他忽然把嘴唇贴到了陈辰的耳朵上,陈辰听见他压抑在喉咙里的呻吟,他动作时手臂一下一下撞在陈辰背上。
没关系,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生物课上讲过,这时候他分不清身旁是谁,是个玩具也能压着搞一搞。陈辰紧闭眼睛在心里劝解自己,话是那么说,实际上从那天之后,他就开始躲着林熠,尤其杜绝单独相处。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辰总觉得林熠时不时地盯着自己,半眯着眼,神色深沉。
转眼,陈辰大学毕业,他一身轻松地准备大展宏图。
和同学们吃过散伙饭正准备去KTV,陈辰接到了大姑的电话,她说林熠来这里出差,现在喝醉了,大姑很担心,想让陈辰去照顾一下。
大姑是他的恩人,陈辰心里再不情愿也没办法拒绝。
按照大姑说的地址,陈辰去了林熠在的酒店。
他在房间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敲开了房门。
林熠没有喝醉,他比谁都清醒,他用绳子绑住了陈辰的手脚,但陈辰的反抗还是过于剧烈,林熠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他转身下床,在窗边的桌上弄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跪上床,用一张方巾捂住了陈辰的口鼻。
刺激性的气味弄得陈辰很难受,很快,他就意识模糊起来,但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他能感受到自己被撞得一晃一晃,像一艘被巨浪颠簸的小木船。
又痛又累,陈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事后陈辰并不执着于质问林熠为什么那么对他,因为林熠是个疯子、是个变态。他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还能坦然地告诉陈辰:“你去告诉我妈吧,她一愧疚,说不定就不找你还钱了,恩债相抵,多好。我帮你大忙了,辰辰。”
陈辰看着他毫无愧色的表情,绝望在心里腾升。
大姑已经管不了林熠,她的愧疚没有作用,只会让陈辰更难受。
陈辰谁都没找,他回到家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到饭点了就起来随便吃两口,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办法再提起干劲,他甚至在公司人事打电话来询问他什么时候入职时,直接回绝了对方的offer。
爸妈对此没有多问,因为他们面对陈辰时心里多少有点自责,就算陈辰想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去工作,他们也不会多说。
可是这样的状态,一晃眼,竟持续了一年多。
亲戚们谈论的不再是陈辰有多听话、有多出息,他们嘴里的陈辰如今是个混吃等死的小废物,每天窝在家里,看见人也不知道打招呼。
他成了大家口中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
这时候陈辰终于想起来问一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林熠有老婆有孩子,过着志得意满的生活,还要来把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呢?
凭什么啊?
陈辰掀开被子爬起来,脸上的水汽变得冰凉,他抹一把脸,抽出手机,点开大姑的微信,迅速编辑了一句话,可是,他手颤抖着,竟如何也按不下去那个发送键。他想起了大姑的皱纹和花发,他放弃了。就这么着吧,不要再让更多人难受了。
时间来到年后,三月。
平常的一天,甚至天气还挺好。
做完了今天的网上兼职,陈辰趴在桌子上晒太阳,在他昏昏沉沉要睡过去时,陈金山进来了。
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声音并不大,但陈辰还是惊弓之鸟一般从桌上“腾”地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惊惧。
这是神经衰弱的表现。
陈辰回过头,看见他爸站在门边,手上夹着支烟,一口一口抽得用力。但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抽烟。
“爸,有事?”
陈金山重重地咳了一下,他走进来坐在陈辰床上,垂头丧气像一只丧家犬:“陈辰,之前你妈说的你表哥的公司挺好的,为什么不去啊?”
陈辰一听他说这个就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我不想去,别提这个事了行吗?”
陈金山抽干净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头,双手肘撑在腿上,双手抱头,揪乱了头发:“那你能不能再找你姑姑他们借点钱啊?”
“什么钱?”陈辰心中响起鼓声。
咚-咚-咚-
陈金山懊悔得五官都缩成一团,他几乎快要掉眼泪:“我也是想为家里挣点钱,我没想到那是......”
“到底什么事,什么钱?”陈辰打断他,他又开始感觉窒息了,那种很久没有找上他的失重下坠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看网上说任务单赚钱,我想着那不跟你在网上挣钱是一样的道理,就试了试。他最开始让我交几千块,我交了,但是很快他就把本钱和佣金都还给我了。然后他说多交就多赚,我就网贷了几万块钱,但是当时太急了,我没看到网贷的利息差不多和借款一样多。任务单给出去的钱没收回来,网贷的现在一直打电话给我让还钱。怎么办啊,陈辰?”
陈辰简直失语,他们一家人在钱上吃的亏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长脑子?
“总共多少?”
陈金山犹豫了一下:“本金大概十......十万吧,但是拖得越久利息就越多。”
十万!
陈辰每个月最多4000块,他还定期打一半还大姑当年借给他们的钱,他手里也没有存款啊。
“你不上班不往家里挣钱没关系,可是为什么还要拖后腿啊?”
“我......我就是想挣钱才搞成现在这样啊。”
吕凤下班回来之后跟陈金山大吵了一架,陈辰躲在屋里听着吕凤的哭声:“我当年为什么瞎了眼要看上你啊,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穷鬼,讨债来了,我真是命苦啊......”
陈辰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个小时后,哭闹终于停下。
吕凤进来时还抽噎着:“辰辰,你爸这件事的确是太糊涂了,但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我们总不能不管他吧。”
“怎么管?妈,是你的工资够多,还是我的够多,我们加起来都补不上,他必须自己去挣钱还账。”
“妈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你看你爸和我,我们俩现在年龄偏大,没有学历又没有技术,就算去工作,也只能做些工资低没技术含量的。可是你不一样啊,你有学历,有文化,想找一份高工资的工作很容易的。哪怕再退一步讲,就算其他公司挑错,说你这将近两年没有工作经验,你也可以去你熠表哥那里。我们这个家啊,终究还得靠你,辰辰你能不能听一回妈妈的话?妈妈又不会害你。”
“妈,你就是在害我。”
“辰辰,你......什么意思?”吕凤眼中水光闪动,像被陈辰的话伤了心。
“妈,你真的了解我吗?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见你们的次数比见大姑二姑还少,本来想着你们去搞自己的事业,我应该懂事一点,无条件支持你们。可你们呢,最后却只是惹一身债回来,气死了爷爷奶奶,而我到现在还在帮你们还钱,哪怕我就那点工资,哪怕我每天不敢出门我还是想办法挣钱帮你们还!都踏马的因为钱!”
陈辰脖颈青筋跳起,他久违地再次感受到愤怒这个情绪。可这显然把吕凤吓得不轻,她哆嗦着手,想要摸陈辰的脑袋:“辰辰你......这是怎么了?不敢出门是什么意思?”
终于,一直往里吸气的气球有了泄气的机会,眼泪流了满脸,陈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他终于缓过劲儿,他开始向吕凤解释,关于他为什么不敢出门,关于为什么不去外面找工作,关于为什么不去林熠的公司。
“什么!”吕凤满脸惧惊,“你是说你表......林熠,他......老天啊,为什么,我辰辰多好的孩子啊,你怎么不开开眼,怎么能让他受这种委屈?你丧良心啊......”
看着吕凤这样伤心欲绝地为自己鸣不平,陈辰心里忽然就好受了很多,憋了一年多的秘密,终于吐露出来,有人分担他的痛苦,他既难过却又莫名感到轻松。
“妈,别哭了,我现在在家里赚点钱够生活也挺好的,等时间熬成药,我就痊愈了。”
“都怪你爸那个不争气的,也怪我,要不是我们拖累你,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都怪我们啊。”
很久没和人主动产生肢体接触的陈辰忽然想抱抱这个同样受了很多苦的女人,但他却手臂发僵,抬不起来,他转而抽了几张面纸递给吕凤擦眼泪。
“但是辰辰,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怎么还能眼看林熠过得那么舒坦,他应该有点报应。”
这下轮到陈辰不解了:“什么?”
“你想啊,他现在是大公司的老总,不管是钱还是权,肯定都不少,我们直接找他,让他赔偿你。”
“赔偿什么?”陈辰感动的心绪戛然收回,“用这件事威胁他?”
“儿子,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理亏,要是他公司的人,或者是付妮和子彧知道了,他的一切都毁了,他肯定会赔偿的。”
“那我呢,我怎么办?你考虑我了吗?他害怕别人知道,我就不怕了?”
“你是受害者啊儿子,你是有理的,而且相比撕破脸,他肯定愿意给钱的。”
“哈哈哈哈,”陈辰竟然无比想笑,“他给了钱那我是什么?”
卖屁股的吗?
“辰辰,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谈条件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吗?”
“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陈辰对着吕凤下了逐客令。
他背靠着门缩在地上,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这件事说出来,别人会认为是他趁机勒索,事实上也怪不着别人这么想,毕竟连他亲妈都觉得应该这样。
钱啊,又是钱。
陈辰开始感觉自己这辈子能看到头了。
不争气的父母,残破的身躯和灵魂,神经病一样的脑子,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
“我猜,你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陈辰绵软的身体竟神奇地开始充满力气。
他应该让一切重归平静。
和平路商业街。
林熠端着两杯奶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陈辰:“我说过,你会主动来找我的。”
陈辰没接,他看着林熠神采奕奕的样子,便开始呼吸不畅。
“为什么约在这儿,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办公室就在楼上,跟我上去?”林熠看着陈辰苍白的脸,和那双幽黑的眼睛,竟又有些热血翻涌。
以前就是这样,他总爱用那双情意绵绵的眼睛偷瞄过来,被发现了又仓皇躲开,可爱得要死。初中被摸了屁股还装睡,不反抗又不生气,真太他妈好拿捏了。大学毕业之后是刺头了点,但红着眼睛被压在身下的样子,真是动人。
陈辰虽然不知道林熠在想什么,但他又从他脸上看见了淫荡。
陈辰心烦意燥。
“就在这里,不上去。”
林熠可惜地撇了下嘴:“行,那下次再上去。”
陈辰环视了周围一圈,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正后方的交通摄像头刚好对准他们。
好了,准备完毕。
“陈辰,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林熠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后他得上去开会了。
陈辰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抬脚向前。
林熠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甚至轻展双臂意图给他一个拥抱,可是陈辰的表情不对,姿势也不对,左手插在荷包的角度很奇怪,好像另外藏了什么在里面。
林熠下意识地感觉到危险,他刚想退,陈辰与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一个拳头。
林熠腹部一痛,像被什么硬物撞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见殷红的血正“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滴,林熠瞳孔地震,可倒下的人却不是他。
周围的行人惊叫着散开,无数的手机摄像头开始运作。
林熠蹲下身半抱着陈辰,看着他肚子上插着的水果刀,眉头紧锁:“你究竟在干什么?”
陈辰倒抽了口气,用力地笑了:“不知道,大概......是太渴望畅快呼吸,现在、终于可以了。”
“林熠,你......害惨了我,坐牢,不委屈你吧?”
林熠看起来很吃惊:“我为什么要坐牢?”
“后面、摄像头,只看到,我走向你,但倒下的......是我,你就是凶手,还有,他们,是证人。”陈辰说话的力气都痛没了,一段话断断续续。
听见他的话,林熠的表情看起来不似紧张或者害怕,更像是无奈和自得:“宝贝儿,你看看左手边,店家门口的摄像头。”
哈。陈辰盯着那个摄像头,竭力地笑了笑:怎么变得这么蠢啊,陈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