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次新梁遗址田野工作的科研经费迟迟没有拨付,历中行不得不抽空跑了一趟省文物局。没见到韦局长和他的办公室主任,去找会计,会计则让他催一催审批项目的考古司。考古司隶属国家文物局,这是想一杆子把他支到京城去。
这是在郭恕门下时从没有过的“待遇”。
人心无常,熙来攘往皆利字当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而放在普通人身上,还会觉得这样的推诿拖延才是毋庸置疑的常态。——历中行在文物局敞亮的办公楼上上下下,一念及此,更是跑得火冒三丈。
他大步流星就要离开,浑没看见对面走廊有个人正远远冲他挥手。快走到大门口时,那人把他截住。
“历教授!你这长腿一迈,别人追都追不上啊!”男人西装革履,没打领带,衬衫领口解了两颗扣子,步态悠然,其实并没有追。
历中行回头,一时没有认出这人。
“啊,历教授不会忘记我了吧?我去黎老师那儿求过画的!”他故作震惊。
“卫主任,您怎么在这儿?”历中行想起来了,这人是当时邻省常务副省长的公子,四五年前曾去黎永济家替他父亲求画,自己也在场,有过一面之缘。今天还能记得大概是因为卫公子全程恭敬有礼,丝毫不提父亲的背景职级,只跟老师聊些日常琐事和对画作的理解。
黎永济很给他面子,当场泼墨挥毫。几个小时的时间,卫公子在一旁安静等候,奉茶陪聊,没有丝毫不耐。
但等人走后,黎永济告诉了历中行对方的背景,说他不是第一次登门,而他对画儿的分析解读,都是“附会扯淡”。
历中行不认同地撇撇嘴,“那您还跟他聊那么开心?”
黎永济那时虽然清癯,精神还很好,只睨他一眼,轻哼一声:“你小子。”
现下的卫公子随性恣意得多,眼睛一弯冲他笑道:“不是卫主任啦,现在我是市农业局蔡局长的兵。”
历中行搞不懂官场这些说法,不知道他到底升了什么职务,只好干巴巴道:“恭喜!”
“我家老头子最近又收了幅小画,我来帮他请人看看,结果专家今天都不在,就瞧见历教授了,要不干脆历教授来帮忙掌掌眼?”卫公子不以为意,仍然热情。
历中行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抱拳轻摇两下:“这我可真不懂!老师的画儿我都没看明白过。”
卫公子也是随口一说,接着问他来文物局做什么。
历中行把事情说了,马上被人拉着往回走,说要帮忙办。他不懂这个忙怎么帮,但还算明白,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办,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钉在原地,指了下手表,微笑:“卫公子,谢谢您,我还有工作要赶回去,下次吧。”
手机恰逢其时地响起,历中行冲卫公子挥挥手,转身边走边接通。
“历教授,OK了。”是姚江,“推广范围只在河梁市,有没有前几天那个热度只能看运气。”
历中行再次微笑,这回在眼角牵出了一丝縠纹,是个上扬的小勾儿。姚江这声历教授,忽然好似还原了一个称呼单纯的指代作用,让人松弛得多。
“足够了,谢谢姚总。”
李茹看见那个视频是在三天后。表舅转发到了大家庭群里,附带三个大拇指。
一点开,是压低声音后故作神秘的女声:“前几天万汇城工地挖到了古墓,还有个特别能干的小姐姐,今天我们来逛博物馆,居然看到了小姐姐的论文!原来小姐姐是河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还拿过国奖……”
画面中,河梁市博物馆的王城岗文物复制品和遗址模型旁的墙壁上,设置了一排展示相关研究成果的展板,移动的镜头停下时,对准了署名“李茹”的那块——那是她硕士毕业论文的节选,《“王城”何来——王城岗城址的建设工程》。
文章进行了模拟实验和估算,结果显示,如调动一千人以当时的生产工具完成王城岗城墙的修建,需要用时一年两个月;如果根据当地现代农村的经验,按照一个村落能够常年提供50到100个青壮年劳动力计算,要一年完成这个工程,需要征集10到20个聚落的劳力,这与田野调查发现的龙山文化晚期聚落的数量基本符合,因此,王城岗城址的建设工程,很可能是动员了以王城岗为中心的整个聚落群的力量共同完成的。
李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
她记得,这些展板馆方是交给老师编排的,而她署名的这一块,原本应该放历中行的一篇核刊论文。
视频到这里还没有完。
背景音说:“之前很火的视频里,小姐姐非常能干,我们很好奇,作为一个女性田野考古工作者,在工地上会不会遇到困难?很遗憾,没能采访小姐姐,不过我们找到了小姐姐的老师——”
画面变成纯黑的底色,配了白色的艺术字:“李茹是我们考古队的一员,放在所有男性研究员中间,也是最优秀的考古人之一。王城岗遗址的发掘,她作出了很多重要的贡献,也收获了崭新的研究成果。作为女性,她克服了很多我们也许完全不会遭遇的困难,但是她仍然坚持和我们一起。我很感谢她选择了田野考古,选择和土地打交道,选择了我这个导师,这是我们的荣幸。我还想感谢她的父母,世俗纷扰,有很多阻力,但他们给了李茹坚定的支持,让女儿没有后顾之忧地投身于这份百年事业。我代表整个团队、包括考古所,感谢他们培养出了这么优秀的女儿。”
表舅转发的不是原博,搬运视频的微博评论区,有她举着小锤钉地层标识的模糊截图,网友把她做成了表情包——“老娘就是牛逼”。
还有人给她取外号——“锤子妹妹!”“锤妹好可爱啊!牛!”
有人说——“这个老师声音好好听哦”。
还有评论说——“好羡慕有这样肯定自己的老师啊,我导对我只有嫌弃[内牛满面.jpg]”。
视频还没完,纯黑的画面外,历中行清了清嗓子,说:“不过前几天的视频很不严谨,万汇城施工现场正在发掘的是不是所谓的‘夏朝’遗存、是不是‘古墓’,都有待考证,学界目前对‘夏朝’也还没有定论,希望大家秉持科学理性的精神……”
李茹噗嗤一下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抹了下眼角。
这一段没人会继续看吧……她默默地想。
“老师!”她冲邻方喊了一声,问,“您不是说我那篇论文狗屁不通嘛?怎么还放那么显眼的地方啊!”
没成想历中行不在邻方,在上面。李茹一抬头,就见他淡淡地往下睨了一眼,道:“以我的标准,还是狗屁不通。”
举着保温杯喝了口水,他抬眸远望,工地之外的绿意愈发秾丽,“不过,唬一唬外人,绰绰有余。”
晚上十点三十五,姚江在公寓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前醒来。
浅灰色的筒状吊灯将冷光打到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游完泳回来洗了澡,姚江穿着浴袍,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看了一半的估值建模,手边洛克杯里倒好的柠檬水一口没动。
一看时间,才过去十几分钟。他活动一下方才支撑额头的右手臂,觉得有些冷。
上周末通话的时候姚淮说今年开春比较晚,冬小麦苗情不太好。他想联系几个人去一线帮她看看,奈何想了半天,没有合适的人选。都太久不联络了。
姚江解锁手机,眉心蹙起。
小祁说历中行来了。四十多分钟前的信息。
来哪儿?人呢?
他起身疾步到玄关,开了门。
历中行穿卡其色的长裤,工装上衣,在安全通道那儿坐着,有点远,可以看见电梯间的位置,身形放松,腿半曲半伸,但脊背很直,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盒,没拿手机,若有所思似地散着目光。
听到开门声,他的目光倏地聚焦过来,略感意外:“姚总在家啊?我之前敲门没人,以为你还没回。”
这惊讶感非常纯粹。坐在人家门口空等这么久,他好像一点儿没觉得失了面子。
“历教授什么时候到的?”姚江正要出门迎他,却发现自己这身不太方便,“我半小时前刚从顶层泳池下来。”
“大概四十分钟前吧,”历中行没让他为难,一阵小跑穿过走廊到了门口,姚江把他迎进来,关了门。“敲门没人,祁总说你有饭局,我就下去在车里等了会儿,担心错过就又上来了,估计你回来时我刚好在车里。”
前后就十分钟左右,没在楼下错过,倒在上面错过了。他笑着,没有一分懊恼后悔的情绪,只觉得这阴差阳错着实太巧,又问,“你近视吗?”他自己点灯熬油写论文,眼睛还是很好,看人家戴眼镜总是好奇。
姚江鼻梁上架着一副毫无装饰的银框眼镜,此前见面都没戴过。明明是个白白浪费了时间的乌龙,却被历中行传染了似的,语气里也乐:“有点远视,用电脑时戴一下。历教授先坐,我去换身衣服。”
历中行拍一拍裤子,在沙发上坐下。在田野间没那么讲究,心大惯了,刚刚坐在楼梯间也忘了垫垫,看到姚江家里一尘不染,才想起这茬儿。
两三分钟的功夫姚江就从卧室出来了,一边问他来意,一边径直走到厨房流理台给他倒做好的柠檬水。
他随手套了件藏蓝色的薄款松紧边夹克,高立领翻下去,露出柔软的山羊绒衬里,修身短装显得腰线很高,比西装革履多了几分张扬,平直的宽肩和匀称肌肉又将其内敛中和。
“视频的事,来谢谢姚总。”历中行并不掩饰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身材,直到姚江端着水杯走过来,接了杯子放到桌上,拿出牛皮纸盒里的东西。
“信阳毛尖。去年我们去信阳罗山做田野调查,在老乡那儿自己采的明前茶。”大家自己喝,因为品质好,能泡三到五道,很俏,就剩下最后两盒,历中行都拿来了。知道大老板什么都不缺,想拿份有诚意的谢礼,只好价格不够手工来凑。
姚江说:“客气了,我不做赔本买卖,那个视频提了万汇好几次,是给我们自己打广告。”
他打开盒子,茶叶包装很朴实,“不过这么好的东西,历教授应该早点拿出来的。”又回到流理台前,烧水,沏茶。
不一会儿,客厅的茶几上搁了四个杯子。
姚江等水温可以入口就开始喝了,慢慢尝了两口,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嗯,喝不出来,我不懂茶。”
历中行被他逗得哈哈笑——看架势,还以为碰上了此间高手,结果搞这么半天,原来一窍不通。
“姚总,要不我拿回去换一份吧,这茶给你有点糟蹋了啊。”笑完了,他眉眼仍然生动,开玩笑说。
姚江挑眉:“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留下。我不懂,总有懂的人来喝。”
他不知道李茹家里的事,没想到历中行为顺手帮的这点小忙专程来一趟,故意这一番作态,是真心重视这份谢礼,希望历中行尽兴而归。
历中行可不认为这是小忙,不谈李茹的家事,不考虑姚江找人办事欠下的人情,就说在短视频软件买当地用户的推送位,那也是真金白银的开销。人家可以说是给自己打广告,不在意,他却不能不记这个情。
本来打算再谈谈新梁遗址的进展,但开始那一耽误,时间已经晚了,两人只简单说了几句,历中行便起身告辞,说回去还要写发掘日志。
姚江看他这不分上下班时间的节奏,跟自己有得一拼,心想是否在期限上逼得太紧,但想法只过了过脑子,并没有问出来,他们毕竟立场不同。
送走历中行,姚江回到电脑前坐下,可能是喝了热茶,胸腹中暖融融的,一股子田间地头的烟火气,倒衬得空旷干净的室内泛着冷。
他思忖,可以让家政阿姨晚几天再来打扫,家里乱一点,看着有点人气。
然而想起“乱”,又回忆起今天那顿晚宴。小祁说他没回来,估计以为他吃完饭跟任总他们一起去了毕峰轩玩儿第二轮。毕峰轩名字起得雅,其实是家面向高净值客户的夜店。
今晚吴东云和任总从京城回来,摆了个小范围的庆功宴,吴东云执意叫他过去,原以为任总想在他面前扳回一城,结果是吴东云带回一个坏消息,着急找他商议。
一片欢腾的觥筹交错中,他低声跟姚江说,呼南高铁已经确定不过河梁,万汇城的选址,还有前景吗?
一六年,国家发布了中长期铁路网规划蓝图,有“八纵八横”共计十六条干线,呼南高铁就是“八纵”之一,连接华北、中原、华中、华南。万汇选址时,呼南高铁过境河梁,在城东设站的消息,是当初让吴东云站他的最大筹码。
姚江问他哪里来的消息。
吴东云犹豫一下才道,他在京城追的那位千金,是铁路局局长的女儿,已经追到了。
姚江答,站点设置今年年中正式公布,先等等看。
比起自己的来源,他并不信任这条消息。
他不了解那位局长千金,但他了解老板吴东云,也晓得真心换真心的道理。吴东云花三个月追女孩儿,没有追不到的,这位局长千金的三个月,比起其他女孩儿的三个月,真心二字的含金量又能高出多少?
多巴胺从不因为你是谁的女儿就多分泌一点,看到身份而变多的,只有心眼。
既然吴东云有心套消息,人家为什么不能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