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沈修远抱着灯笼站起来的时候还有点不太清醒,身子歪了一下,朝着山崖边踉跄了两步。
凌却尘眼疾手快地向前探身,抓住他的胳膊往里一拽,用力稍猛,不小心把人拽进了怀里。
肩背抵着温热的胸口,轻缓的呼吸落在发顶,山风霎时微微燥热起来。
沈修远一抬头,就撞进了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凌却尘:“……”
沈修远:“?”
没等他回过神,凌却尘已经松了手,拿过灯笼,镇定自若道:“小心些。走了。”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温柔只是错觉。
两人稍微错开而行,白色的灯笼摇晃着,在身后落下浅浅的影子。山道变得很短,短到夜风只捎走了零星几句闲话。
“为何要等我回来?”
“不是你说的?”
“等了几天?”
“忘了,大概有十来天吧……阿嚏!”
沈修远是被提溜着领子进屋的。
他有点懵,以为随口扯的谎被看穿了。
虽然自己确实是前两日才一时兴起,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山道上等人,今夜又不小心睡着了才会弄到这么晚,本来没有多大诚意的,但小徒弟上哪知道去??
这也能看穿?见鬼。
他被丢在软塌上,紧张地缩了缩脖子,随后被一件衣服轻轻罩住了。
“还凉吗?”
“……”沈修远下意识地摇头。
“我归期不定,以后别等了。”凌却尘撇开眼,目光落在了窗边白瓷瓶里的丹桂上,“哪来的桂花?你自己跑出去折的?”
沈修远眼皮一跳。
“云琅崖有结界罩着,我怎么出得去?”他一边糊弄人,一边若无其事地解着斗篷,心神不宁,差点错手抽成死结,“让人帮忙带的,就是你找来的那些弟子。”
凌却尘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走到窗边,伸手拨弄了一下枝桠绿叶间有点干枯的碎金。
云琅崖的结界和白凤道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他自己稍微动过一点手脚,但凡稍有损坏,哪怕后来又被小心补好,都会留下痕迹。
当然,别人察觉不到就是了。
山道上的结界多了一道裂隙,很是细小,几乎看不出来,但他一回来便发现了不对。出于某种微妙心理,凌却尘没有立刻戳穿,反而拨弄着桂花默不作声起来。
沈修远还不晓得自己的老底已经掉光了。
他在山道上蹲凌却尘回来,半是兴起所致,半是为了那则有关水云台的委托,于是便整理着斗篷,假装不经意道:“乖徒,委托可还顺利?”
“还行。”凌却尘道,“但惹出麻烦的不是鬼祟,是魔修。所以要先见一见水云台掌门,否则当做鬼祟去对付,十有八九会丧命。”
沈修远纳闷:“既然水云台知道不是鬼祟,直接在委托里写明就行,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
“杜若也这么问过掌门,说是……”凌却尘向来不太记这种琐碎的细节,稍稍回忆了一下,才道,“那掌门说,因为水云台实在不能再与魔修扯上干系了。”
沈修远一颤,好像心里倏地空了一块。
听起来水云台这些年并不好过。
许久,他才从空落落当中缓过劲来,恹恹地耷拉下眼皮,没精打采道:“是这样。委托顺利便好,我去歇息了。”
“不过回来途中倒是发现一件趣事。”
“什么?”
“我和杜若去了一趟弃乱谷。”
沈修远瞳孔骤缩,半晌,才干巴巴道:“哦。”
他想,小徒弟没有回来就一剑砍了自己,估计是没发现那个山洞。
这点侥幸很快就被击了个粉碎。
因为凌却尘说道:“那里有个布下了还魂邪术的山洞。”
说时迟那时快,沈修远跳起来,火烧屁股似的往窗外翻去,灵活得像只兔子。下一瞬他就被拽了回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被重重抵在了软榻上,动弹不得。
沈修远用力闭了闭眼睛。
后悔。
现在就是后悔。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管这个便宜徒弟死活,留在云琅崖,做人家的砧板之肉。
眼下可好,真的要被剁了。
在被制住的瞬间,他本能地轻轻蜷曲了一下手指,霜吟剑魂轻震,冷厉的剑芒都已经冒了尖,最终却还是被收了回去,只留下一朵转眼消融的冰花。
霜吟剑是清衍君的武器。
方才凌却尘说,水云台实在不能再与魔修扯上干系了。
不论是死去还是重活,他的身份都很不光彩,上不得台面,却又和水云台有着千丝万缕撇不清的关系。
如果在这里暴露,水云台恐怕就是下一个桃花溪谷。
所以沈修远没有动。
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什么杀招,反而脸颊上感到了一丝痒意,像是垂下来的发梢轻轻拂过。
“……?”
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凌却尘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没多少杀意,反倒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你跑什么?”
“方才是想对我动手?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既然有本事破开结界,为何先前不走?还是……走了又回来?嗯?”
接二连三的问题将沈修远砸了个头昏眼花。
尤其是最后一个。
他彻底懵了,以至于说不出话,只慌乱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开始搜肠刮肚编理由。长长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阴影,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流露出某种很好欺负的柔软。
想啃一口。
凌却尘心里微动,松了手劲,稍稍退开一点,道:“放心,那个山洞已经被毁了,只要我不开口,没人会怀疑你的来历。所以,你只要编点我爱听的话便是。”
沈修远:“???”
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凌却尘的意思是,他这一趟去弃乱谷,不但亲手毁去了证据,还打算保持沉默?这是被刺激出什么毛病了吗?
不过说来也是,突然发现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师父是个被炼制成还魂容器的尸体,芯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换了谁都会大受刺激,更何况本来就有点问题的凌却尘。
沈师尊一骨碌爬起来,犹犹豫豫地瞅了小徒弟两眼,摸着还剩不多的良心,投桃报李地关心了一下:“那你……你没事吧?”
凌却尘被问得愣了愣:“我能有什么事?”
“那块白色石头能压制心魔,我瞧你经常坐在上面,有些担心。”沈修远说着,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眸子。
好像确实没啥事。
奇怪了。
凌却尘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心尖仿佛被羽毛刮挠了一下,有点意外,又有点小高兴,一下子柔软起来,软得微微发烫。
他忽然不想把禁制法器拿出来了。
但眼前这人是个懂得还魂术之类高深术法的魔修,很危险。
于是他按下纷乱的思绪,淡淡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哦。既然你见到了那个山洞,应该明白初见时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是你师父。”前面都已经把话说开了,沈修远放松下来,支起一条腿,懒懒地靠到软垫上,“可当时你对你师父执念颇深,我怕到时一走了之,害得你心魔不稳,造孽。不过这会儿好办了……”
“你是。”
沈修远:“???”
凌却尘一下靠得很近,那极具压迫感的气势又逼了过来,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占了道青的躯壳,就算我半个师父,难道还想把自己撇干净一走了之?”
沈修远:“……”
没魂的壳子你都要?
慢着。
这便宜徒弟是不是说过自己不晓得师父姓名来着???
沈修远感觉被耍了。
他质问道:“你不是不知道你师父叫什么吗?”
“……”这回轮到凌却尘没话说了,半晌,蹦出三个字,“要你管。”
各种细碎的矛盾和不协调之处被串联起来,沈修远灵光乍现,终于反应过来:“你骗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师父,还一直在那骗我!?”
凌却尘心虚地撇开头。
沈修远的脸色霎时变得很冷,紧抿着嘴唇,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的心软和顾虑,只觉自作多情,十分可笑。
“出去。”
凌却尘没有离开,反而抓住他的手腕,强硬道:“你要是和以前一样听话地留在云琅崖,扮好师尊的身份,我便不为难你。”
“……为难?”沈修远被气笑了,瞟了眼被攥得起了红痕的手腕,忽然觉得十分心冷,又觉得疲惫,许久才道,“要是我不听话,你打算如何?”
“若我把弃乱谷的事捅出去,你觉得自己有几分把握逃出仙鼎盟的围堵截杀?”
“没有。”沈修远甩开他的手,眼角眉梢挂满了掩饰不住的恹色,回答得轻声又干脆,“但我还是会想办法逃走。怎么,玄明君是打算寸步不离地看着我吗?闹得人尽皆知对你也没有好处,不如干脆放了我。”
在凌却尘出门的这段时间里,他曾找那些轮换的临时杂役弟子套了不少话,大概弄明白的自己这便宜徒弟到底是个什么人。
除却那不明的来历,可以算得上是无暇美玉,光风霁月,堪称一句前途无量。这样的人,怎会让一个魔修牵扯住自己全部的精力?何况身边留着个魔修也不是什么好事,流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
沈修远是这样想的。
他尚在琢磨着有几分说动凌却尘的可能。
然后发现软塌边上不知何时落了一个锦囊,可能是方才从凌却尘身上掉出来的,随手拾起来一抖搂,抖出一条轻软的墨色缎带。
禁制法器。
而且这种轻便无碍的式样,多用在豢养的奴仆或者炉/鼎身上,此后生死都被别人捏在手里,只能听凭驱使。
沈修远死了太久,忘了还有这种东西,一时间脸上血色全无,肩膀微颤,握着墨色缎带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抬起眸子,瞧向凌却尘,轻声道:“所以,你打算给我拴上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