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戚山明坐在餐桌上记账。
他按着计算器,把支出分门别类地填在笔记本上。写着写着,下面突然出现了“方栩文”三个字,后面一行空着,没有支出。他看到这里一愣,越过这一行想要接着往下写,十几只麻雀突然从窗边飞过,叽叽喳喳,上下盘旋,他停笔看去,直到它们全部化作黑色的小点在远方消失,也没有回过头来。
早晨的风是凉的,有花香。
方栩文的房间里传来响动,昨天他工作到太迟,草草洗漱后就睡了,今天起得晚了一点。戚山明放下笔去洗手间帮他准备好牙杯牙刷,一回身就撞见了没穿上衣的方栩文站在房间门口,正皱眉往石膏上裹保鲜膜。
“早上好。”他看见戚山明看来,解释道,“昨天太累了直接睡了,今天上午洗个澡。”
原先穿着衣服,戚山明只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瘦了,现在看来他倒是身材很好,腹肌块块分明,看得出来是常年健身才有的。腰侧有一个巴掌大的纹身,随着动作牵扯变形。
戚山明说:“你的手没关系吗?”
方栩文裹好了保鲜膜,打量了一下敷衍道:“应该没关系。我就冲一下好了。”他走进洗手间。
戚山明看见他背上有一大块纹身,一些玫瑰、老鹰、齿轮锁链的图案。这本来应该是让戚山明惊奇的,但他没有,只是感到多年过去,什么改变都因为时间变得很合理。
方栩文看见已经准备好了的牙刷和毛巾,顿了一会,说:“谢谢。”
戚山明感觉到他不高兴。
冲完澡,方栩文出来吹头发。一只手很不方便,他草草吹了会打算任其自然风干,吹风机却突然被拿走了。一只手轻轻撩着他还半湿的头发,戚山明站在他背后替他吹着,说:“要感冒的。”
方栩文感受到他的动作,略垂脑袋顺从的站着。那十几只麻雀又飞回来了,盘旋在窗边,方栩文看着它们,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的坏心情从何而来,似乎莫名其妙,全无道理。戚山明转到前面来撩开他的额发,他自下而上看去,撞到了戚山明的目光,感到喉咙痒痒的,忍不住找话说:“我昨天很晚才出来洗漱……有吵到你吗?”
“没有,”戚山明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动作很轻。”
“嗯。”方栩文干巴巴地应道。
头发吹好了,戚山明向前探身,两手把他的额发拨到两边去。那一瞬间他呼吸骤停,接着努力吸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而戚山明的脸凑近后马上离开,蜻蜓点水一般。
麻雀叽叽喳喳吵闹着飞走了,戚山明突然偏过头去看餐桌,说:“吃饭吧。”
他说完后自顾自率先走去厨房,留下方栩文魂不守舍地站在后面,用手狠狠地搓了一把脸。
吃饭的时候方栩文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里夹花生,半天也没见吃什么,只是忍不住看对面。而戚山明只顾闷头喝粥,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飘过来。餐厅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平静,方栩文看着对面的脑袋,心里想:“天啊……”
他站起来,端着碗走进厨房想要放进水槽里,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有大半碗的花生米。他倒吸一口气,悄悄走到门边看了看,餐桌上果然只剩下孤零零的几颗花生。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看了看手上的碗,用一种惨不忍睹的表情闭眼全倒进了垃圾桶,又一路飘进书房。
关门声响起,戚山明等了一会儿,放下粥抬头长呼了一口气。他一眼望见那几颗伶仃的花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马上又咬住嘴唇。他收拾了碗筷,料想方栩文早饭也没吃什么,拿了一个苹果去厨房里洗。
书房内,方栩文直直盯着电脑屏幕,思绪却跟风筝似的放飞到几百公里之外,一动不动坐了不知多久才猛然惊醒。他一手捂住额头闭眼深呼吸,用力皱了皱眼睛重新往屏幕上看,然后又忍不住开始回想早上戚山明凑过来为他拨开额发的时候。如此反复数次,工作一点都没做,他终于崩溃地关了电脑,瘫在椅背上看天花板,耳朵却下意识地留意起外面的声音。
家里很安静,只有时钟走动的滴答声。
戚山明在干什么?
方栩文坐直身子,脚尖点了几下地,没忍住开门出去了。戚山明正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他出来连忙站起来,端起茶几上一盘切好的苹果说:“你休息吗?吃点苹果吧。”
方栩文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吃起来。戚山明也坐下来。方栩文垂着眼睛假装很专注地吃苹果,余光却不时往身边的人身上瞟。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电视看一看?就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吗?一坐一天?
“你怎么不开电视看?”方栩文吃完了,忍不住问。
戚山明道:“怕吵到你。”
“没关系的,房间隔音很好的。”方栩文一想到这几天戚山明就光坐着打发时间,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酸涩来,他希望戚山明在他家里不要感到拘谨,能找到一点事做。他最近太忙了,抽不出时间陪他,但也没办法忍受戚山明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仿佛某种可有可无的透明的幽魂。
他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起出去散散步吧。老闷在家里不好。”
戚山明点头。方栩文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心里却突然有几分泄气。屏幕上新邮件跳出来,催促他快一点,他勉强回神继续工作,一直到快傍晚才结束手头的事。
发完邮件,方栩文站起来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会才轻轻打开门出去。客厅里,电视上放着导购节目,声音被关了,只能看见主持人不断开合的嘴唇和夸张的面部表情。戚山明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落进的余晖,和上午一模一样的姿势,看着很落寞。
方栩文脚步一滞,站在那里默默看他微驼的背影。戚山明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说:“啊……我还没有准备好晚饭。”
“我们叫外卖吧。怎么不开声音?”方栩文走到他身边坐下,神色如常地点开声音随便转到一个台,笑道,“终于干完了,陪我看下电视吧。”
戚山明点点头,看着电视,偶尔飞快地瞟他几眼。方栩文想了想,脱掉鞋子把腿盘在沙发上,往后一仰倒在抱枕里,装模作样地喟叹道:“好累啊。你累吗?你也这样躺下来吧。”戚山明笑了笑没动作,方栩文坚持要求,甚至还笑着上手把他拉下来。戚山明一个不稳,直接倒在了方栩文旁边。
在那一瞬间,他们躺在沙发上看着彼此,电视剧开始播插曲,空调风呼呼地吹了一阵又停止。方栩文感觉到某种又轻又脆的东西敲在心上,让他忍不住一直看戚山明的脸。戚山明跟他对视了一会马上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把脸转过去一点说:“现在点外卖吗?我去打电话。”
方栩文道:“算了,外卖太油了,我吃点沙拉就好了。太累了,我们再躺一会好吗?等下我们去散步。”
戚山明把脸转的更里面一点,说:“好。”
结果是,他们没有去散步。
他们躺在沙发上,一直躺到太阳下山,路灯亮起,沉沉夜色像洇开的墨从窗外染到室内。方栩文偏着头睡过去,一缕头发落在眼睛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戚山明看着那缕头发,半晌轻轻伸手将它顺到后面去,然后注视着他的脸,很久很久“他睡着了,”戚山明想,“还没有吃晚饭。他总是这样吗?他好像经常不怎么好好吃饭。”
他僵着背慢慢从沙发上坐直,把电视关了,空调风调小,洗了水果做成沙拉放在餐桌上,然后犹豫了一会又走进主卧拿了一条小毯子出来,轻轻盖在方栩文身上。做完这一切后他突然感到非常无聊,似乎光站在这里是很难以忍受的,必须要再随便找些什么事情做,可是又无事可做,最后他干脆也躺在了床上,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天花板,还是偏头去看方栩文。
方栩文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看着他的时候,戚山明觉得心里像落了些沙沙的东西,好像下雪前落的雪籽,很轻很轻,能够听到声响却摸不到踪影。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无法形容却又总是存在,牵引着他的目光不断转向方栩文。
真奇怪啊,究竟是什么?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睡着。他做了一个下雪的梦,梦里方栩文撑着伞,站在一条狭长逼仄的小巷里。伞面上沙沙地响着,方栩文在伞下拉住自己,说:“还有一条路。”
他于是抬头看,果然在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蒙着雾,看不太清楚。但他在梦里突然如释重负,想也不想地从原来的路线上离开,朝那里走去。
第二天晚上两人吃了晚饭,方栩文就兴冲冲地拉着戚山明要去散步。
散步的地方是家附近的一个公园,晚练的人比较多,路上经常有跑步的人气喘吁吁地经过。戚山明走在方栩文左边,以防有锻炼的人不小心碰到方栩文的手。
路灯不太亮,照在湖水上黑沉沉的,老人的交谈声和小孩子的嬉闹声在半空中荡开,完全不是方栩文想象中静谧的样子。他有点失望,强打精神露出很高兴的表情走着。戚山明看了他几眼,问:“手痛吗?”
“不痛。”方栩文摇摇头。
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有小贩坐在路灯下打瞌睡,旁边有一辆摆满了花草的三轮车,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看脸盆里的小金鱼。方栩文突然想到可以买盆花回家给戚山明养着打发时间,于是走上前去看。小贩打了个哈欠看他们,懒洋洋地说:“看一下,都很好看的。”
方栩文随手挑了个盆栽,付完钱一转头却见戚山明站在小孩子旁边,垂着眼睛神色认真地看金鱼,心里跳了跳,又对小贩说:“再买两条小金鱼。”小贩掀起眼皮自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眼,不做声递给他一个小网勺和塑料鱼缸,要他自己捉两条。他接过来又递给戚山明。
戚山明愣了愣,手里拿着儿童玩具似的小网勺问:“你要养金鱼吗?”
“对啊,金鱼不是招财吗?你帮我挑两条,”方栩文随口道,“希望公司办得好点让我发财。”
戚山明笑了,两个酒窝在路灯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你信这个啊。”他蹲下去,很仔细地捞了两条看上去最活泼的,又把鱼缸举起来就着路灯左右看了看。方栩文伸手要接,他收回手站起来,说:“我来拿。”又一手把盆栽抱在胸前。方栩文付了金鱼的钱走在他旁边,觉得这个造型太好笑了,一路都在憋笑。
戚山明莞尔:“很好笑吗?”
夜风徐徐地吹,方栩文走在风中觉得自己像喝醉了一样,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全都看不见了,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走着,他吊着一条胳膊,戚山明抱着一盆花和两条金鱼。这条路真长真宽,这个公园有这么大吗?他站在戚山明旁边,觉得每一秒都可以被拆分成无数个瞬间,无数个可以珍藏的时刻。
“有点好笑。”他没忍住笑道,“像放学了背着妈妈买小金鱼的小学生。”
戚山明扬了扬鱼缸:“祝你发财。”
方栩文笑:“谢谢。”
他看着戚山明的侧脸,心里想:“而我——我也像个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初中生。”
绕公园的一圈路很快走完了,他们回了家,方栩文找了个空位放鱼缸和花盆,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对戚山明说:“要拜托你好好帮我照看小金鱼了,可以吗?我能不能发财就看你了。”戚山明忍不住笑起来,又拿了杯子往花盆里浇水。方栩文看着他,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以后所有日子都和他一起度过就好了。
戚山明浇完水,一回头见方栩文还站在原地看他,奇怪问道:“怎么了?”
方栩文脱口而出:“等我的手好了,你能再住段时间吗?”话刚说完,像猛然惊醒似的又弥补:“我是说,拆了石膏可能还是不太方便,你……你可以再留一段时间吗?”
他心里突然泛了几点难过,浅浅的,像墨滴入水中后弥散:“不会很久的。”
戚山明说:“好。”
深夜,方栩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发呆。石膏只要打一个半月,拆掉后最多也只修养两个月,那之后还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下戚山明呢?不,没有了。骨折只是个意外,本来……本来他们也不会住到一起的。
他开了夜灯下床,拉开窗帘站在窗边看夜景。月亮细瘦,暗淡的月光落在他脸上,被防盗窗的栏杆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
客厅内,戚山明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时钟走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回响,他盯着被子上的褶皱,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