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张不二以剑拄地半跪在地,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身边到处都在厮杀。
魔族鬼兵和修士拼杀在一起,嘶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尸体和残肢断骸几乎堵塞了苍霭山的山道。
山顶上燃火了,竹林、道舍毁于一炬,黑烟直冲天顶。山下的鬼兵,如蝗虫般铺天蔽日地涌上来,没完没了。
如此的厮杀已经进行了三天两夜,此刻张不二终于清楚地意识到:
苍霭派,败了。
他,要死了。
张不二咬牙甩出手中的长剑,贯穿了三步外一个把同门修士按在地上的恶鬼。
“不折,回!”
张不二摇晃着站起来,接住了半空朝他飞回来的剑,迎面一劈,剑气如虹,直接把两个朝他扑来的妖魔斩成两半。
妖魔倒下,张不二的动作没有停,他旋身,挽了个剑花,斩向身后。
一声轻笑,那个要突袭他肩膀的魔被他凌厉的剑锋所迫,中途收手,避开张不二一剑。
接着,他轻轻松松地,用两指夹住了张不二的剑身,压得张不二动弹不得。
张不二心中大骇,望向来人。
待看清来人的样貌时,他脱口而出:
“大师兄!”
颜衡放开张不二的剑,往后一跃,落在三个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张不二。
张不二急急朝他前行一步,他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也有很多话想问他。
大师兄,师父死了,三师弟死了,四师弟死了,四峰长老和晓梦师妹他们都死了。
大师兄,他们说是你打开了护山阵法,放魔界血洗苍霭山,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张不二的眼泪滚滚落下,又喊了一句:“大师兄!”
颜衡微微一笑,他长相本来就艳丽,这一笑如同春花璨放。
“掌门,万不可靠近这孽畜!”
在附近厮杀的两个修士,看到张不二正向颜衡走进,大喊一声,斩杀了面前的鬼兵,持剑飞向颜衡。
颜衡旋身,躲开了两位修士的攻击,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与一名修士擦肩而过的瞬间,伸手夺走了修士的剑。
他转到修士的身后,轻飘飘地一剑砍下,修士的头颅连着半边肩膀,飞出。
他扔了剑,又抬臂,把另一名闪躲开去的修士,捏着脖颈捞回来,提到半空。
第一名同门飞溅出去的血,泼了张不二半脸。
张不二又听到咔嚓一声,第二名同门的尸体,如同破碎的人偶,被扔到了他脚边。
瓢泼大雨突然落下。
张不二茫然地望向颜衡。
颜衡走到他面前,撩起他贴在脸上的长发,缠绕在指尖,闻了一下他的发尾,懒散地问:
“掌门怎么如此狼狈?”
张不二发现颜衡的体温,高得不正常,颜衡看他的眼神非常狂热,带着癫狂的情念。
张不二惊醒,遍体生寒,提起剑。
颜衡似乎预知了他的动作,继续用那种缱绻怜爱的目光,看着他,手上却很干净利落地拧断了张不二的手腕。
不折哐当落地。
颜衡握着张不二的腰凌空飞起。
苍霭山山顶唯一没坍塌的祠堂里,长命烛森森燃起,在苍霭派开山立派一千八百年间、三十四任掌门牌位的注视下,颜衡急不可耐地迈进了他的极乐世界。
欺师灭祖,湮灭人伦。
祠堂外,像在谴责这罪孽,大雨下得越发张狂,雷鸣震动天地,大风从破败的窗户灌入,搅得满堂的布幔翻卷飘摇。
风声雨声掩盖了张不二的声音。
他在哀嚎,在呼救,也在求饶。
漆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开从桌沿垂落,重重叠叠白色道袍包裹下的张不二的身躯,单薄得像一张纸。
柔和的五官染上灰暗的死气,血水不停地从嘴角溢出。
可惜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救。
张不二挣扎的劲慢慢散去,最后他抓挠着颜衡肩膀的手,滑落下来,一动不动。
娇生惯养的苍霭派第三十五任掌门,就这样死了。
“大师兄住手!”
张不二一声大喊,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
寝室的灯燃得很暗,张不二惊魂未定地看向昏暗的帐顶,他把头一缩,再把踢在外头的脚,一并收纳进被子。
柔软的被子包围着他,他蜷缩成一团,总算觉得安全些。
自从半个月前,张不二按照苍霭派的门规,前往后山的门派禁地,查看了天书宝鉴后,他大病一场,整整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梦里都是他被大师兄颜衡杀死的场景——他在天书宝鉴上看到的预言。
天书宝鉴是苍霭派的镇山法宝,真身是一块绿莹莹的大石头,长宽各半丈,表面光滑似镜,据说是女娲当年补天遗下的宝石,具有预言功能。
苍霭派的入室弟子成年后,就会获得一次向天书宝鉴提问的机会。
那日张不二站在禁地的青玉石地板上,面对着九级台阶之上庄严华丽的绿石。
“记住,只可问自身事,不可问他人事。茫茫苍生,天机莫测,天书宝鉴只会回答每人一个问题,切不可作第二问。机缘难得,仔细想好再问。”
把张不二领进禁地的静心长老,严肃地交代完后,转身离开,把张不二一个人留在了石室里。
让一个年青人在对人生、未来、志向尚且含糊不清的时候,就来询问关乎一生的预言,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在来之前,虽然张不二已经提前,收集了各位师叔师兄问过的问题,但是真正面对天书宝鉴时,他还是没想好要问什么。
张不二抓耳挠腮了好久,终于做了决定。
他站直,对着玉石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弟子礼,朗声问道:“苍霭派第三十四任掌门弟子张不二请赐教,弟子将死于何年何月何日?”
卜卦扶乩,不占生死。
此时的张不二尚不知道,他犯了个大忌:
如果命运悲惨,生来短命,接下来你还活不活?
你又要如何说服自己从容迎接未来炼狱般的人生?
此时的张不二只知道,最近门派羽化了一位刘长老,刘长老活到一百四十岁,虽然最后无法飞升成仙,但无病无痛在梦中死去,一生又过得顺利喜悦,算是喜丧。
张不二生性懒散,胸无大志,也期待像刘长老这样与世无争、在苍霭山上观花赏雪过完一生。
他原本想:天书宝鉴预言他活到八十岁也好,那他就充分利用剩下的几十年吃喝玩乐,末了再为自己修一座漂漂亮亮的坟……
传闻中天书宝鉴是块性格怪异的石头,只答有缘人的问题,即使苍霭派弟子一生中拥有一次面见它的机会,也不一定能得到它的回答。
这次天书宝鉴刚听完张不二的问题,它立刻迫不及待地镜面一暗,似是带着恶意地显现出张不二临死前的场景。
它先是快放了颜衡如何屠戮师门的部分,接着故意一般,慢放了张不二被颜衡杀死的画面。
张不二直接看吐了。最后他是被静心长老抬回去的。
张不二闷闷地喊了一声“三师弟”,无人应答,床边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湘竹躺椅,放着整齐的被褥。
张不二直起身,又喊了服侍的道童的名字,依旧无人理睬他。
张不二昏睡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躺不住了,他干脆起床,披了件薄衫,前往厨房找点吃的。
张不二刚推开厨房的门,就看到他那大师兄站在食桌前。
张不二第一个想法就是落荒而逃。
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手脚无意识地颤抖,巨大的恐惧甚至令他下意识想吐。
但恐惧令他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救命啊。心里的声音拼命地在喊。
颜衡感受到张不二的注视,回过身。
他似乎也是半夜到厨房觅食的。
实际上,张不二缠绵病榻这段日子,一直没跟颜衡见面。
颜衡外出完成门派任务时出意外,摔下悬崖重伤,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养伤。
颜衡是苍霭派女弟子,被魔族玷污后生下的孽种,五岁开始就养在了苍霭山。
人魔混血肮脏低贱,人人得而诛之,苍霭派上下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
张不二之前对颜衡的印象,是有点阴郁但很温和的一个人,谁能想到,最终是这样的人血洗了苍霭派。
“二师弟也来找吃的?”
颜衡露出跟平日如出一辙的温柔笑容,此刻在张不二眼中,他的笑就像是贴上去的一样假。
张不二点点头,不敢与颜衡对视。
他一只手死死地扶住门框,让自己能站稳,另一只手手指,用力地陷入到肉里,借此来维持住平静的外表。
颜衡翻了翻食桌上的碗盆,叹了一口气,“连一个馒头都没有,怕是你我都要扫兴而归了。”
张不二几乎是咬着牙才憋出一句应对,“大师兄的侍从,不给准备吃的吗?”
颜衡道:“师弟见笑了,道童们都嫌弃我,哪会给我弄吃的。我伤重的这个月,前十天动弹不得,伤口腐烂,差点饿死。后来还是下了雨,我从床上爬到门廊上,喝了几口雨水,这才有力气,摸到膳房吃饭。”
他表情依旧轻快,没有一丝怨怼的神色。
张不二不语,颜衡几步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听说二师弟这几天病了,我带病在身,也不好意思拜访,如今爽快点没有?”
颜衡身材高挑,为了观察张不二的病容特地俯低了身子,张不二突然间与他几乎面贴面,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从喉咙里飞出。
颜衡又神秘地说:“我听其他师兄弟说,二师弟是看了天书宝鉴被吓病的。”
“二师弟呀,”颜衡慢悠悠地说,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依旧带着笑,“告诉大师兄,你在天书宝鉴里看到了什么?”
张不二猛然打了个哆嗦,抖得更厉害了。
颜衡见张不二依旧不答话,又想起了什么。
“哎呀我忘了,”颜衡拍了一下额头,“在天书宝鉴上看到的事情,人是无法说出来的。”
颜衡站直,看着张不二头顶乌黑的发旋,他脸上的笑意倏忽消失了。
眼珠一转,他好暇以整地看了看,张不二抓紧门框的手,木框已经被抓裂了。
颜衡,不如说是夺舍了颜衡身躯的魔尊涂凭阑,看着害怕成这样的张不二,又笑了。
如今的涂凭阑,借着颜衡的身重生了,他回到几十年前,并拥有上辈子的记忆。
上辈子,涂凭阑曾经见过张不二一面。
当时,为了进犯人间,必须拔除作为人间屏障的修仙门派,苍霭派早早上了涂凭阑的名单。
苍霭派作为千年宗门,门徒一代不如一代,由祖师爷设置下的防守阵法,倒是固若金汤。
魔界久攻不下,最后涂凭阑亲自出面,他利用邪法,夺舍了颜衡的身躯,里应外合破了苍霭山的守山阵法。
阵法破除,魔界鬼兵长驱直入。
涂凭阑在山上杀戮,一个修士临死前慌不择路,什么法器都掏出来朝他扔去,其中就包含一袋合欢散。
香气在空中随风飘散,涂凭阑大意着了道。
他大怒,在苍霭山山道上大开杀戒。
无意间看到了张不二。
张不二白色的道袍,已经被鲜血染得斑驳,他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光着双脚。
修士红的血,与魔族黑红的血,混杂着从青石台阶上,流水一样往下淌,张不二白生生的脚就泡在血水里。
这抹血色里的素白,吸引了涂凭阑的目光,他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涂凭阑用着颜衡的皮,把张不二掳到苍霭派祠堂里。
张不二中途就死了。
涂凭阑一检查,发现张不二,早前不知被谁一剑穿心,能活到刚才,全靠一口真气支撑。
扫兴得很。
苍霭山只是开始,以此为起点,此后十年,涂凭阑带领魔族大军,所向披靡,杀得天下仙门一个不剩,最后把人间变成魔族统辖下的国土。
最终,涂凭阑亲手杀了前任魔尊——也就是他老子,登顶天下魔皇之位。
涂凭阑统治了人界魔界三年,三年内,涂凭阑嗜杀成性,人界魔界血流漂杵。
三年后,魔界十四洲七大长老,勾结仙门余孽卷土重来,把涂凭阑刺杀于伏仙宫长生殿中。
涂凭阑再次睁开眼,却发现他躺在悬崖底下。
不知为何,他回到过去,重生到了他同父异母兄弟、苍霭派大弟子颜衡的身上。
涂凭阑看着月光下的张不二,薄情冷血的心中,难得有一丝惆怅。
在张不二之后,时间弹指而过,他灭了数不清的门派,杀了很多很多的人,张不二作为其中一条冤魂,涂凭阑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
如今,命运弄人,张不二又活生生站在面前。
膳房门口,涂凭阑凑到张不二耳边,恶意地问:“你怎地闻起来这么香?”
预言里,张不二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颜衡笑着问:“你怎地闻起来这么香?”
张不二几乎跳起来,他猛地抬头望向涂凭阑。
“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不悦的声音。
张不二喘着气,看到他的三师弟李随心,站在他身后,身边跟着提着食盘的侍童白鹤。
“我……我找吃的……”
李随心皱眉,“找吃的怎么不到我的小厨房去?也不怕半夜见鬼。”
李随心指桑骂槐,“鬼”,自然就是指颜衡。
白鹤抢着说,“二师叔你这几天都是三更半夜起床,三师叔心疼你饿着,特地给你做吃的呢。”
李随心走过来,把张不二从涂凭阑的禁锢里拉出来。
张不二顿觉周身气压一松,他感到大师兄冰冷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李随心身上。
预言里,李随心最后的下场,也很惨……
李随心拖着张不二,往张不二居住的扫花居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李随心与白鹤,一个眼神都没落到涂凭阑的身上,把不屑与忽视,展示得光明正大。
李随心比张不二大三岁,因为入门晚,所以屈居做了个三师弟。他向来自认年长成熟,事事都要管着张不二。
扫花居院子里的石案上,一碗清淡的莲子百合粥、几样素淡小菜被白鹤从食盒里拿出一字排开。
李随心坐如雪松笔挺,冷傲地看着张不二,吐出一个字,“吃。”
张不二懒懒散散地坐下,刚拿起筷子,就被李随心用扇柄打了一下手背,“站没站相,坐没坐样,坐好了再吃。”
张不二痛得缩回手,“三师弟……”
又一记冷箭射来,“食不言。”
李随心眉目冷肃,青袍广袖一拂,很有大派仙宗的风范。
他看着张不二这副蔫头耸脑的样子,就来气。
“我不知道你在天书宝鉴上看到了什么,也知道你无法跟其他人倾诉心情,但躲起来哭哭啼啼半个月也够了!”
李随心厉声呵斥:“男子汉大丈夫,除了生死之外无大事,有什么事情不能想办法解决的?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说出去师尊都要为你感到丢脸!”
张不二愣愣看着李随心,闪过一线泪光,突然他赌气一般,低头大口大口喝粥。
李随心说得对,有什么事情不能想办法解决的?
既然因缘际会得知了未来的宿命,难道要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看着师门覆灭、自己惨死吗?
张不二把喝得溜光的碗哐地拍到桌上,目光灼灼看着李随心,“我要杀了大师兄。”
李随心一愣,眼底闪过一抹尖利,这异样稍纵即逝谁都没发现,“看来颜衡在未来,把你得罪得很惨。”
张不二不语,不是不想说,是无法说,他无法点头摇头,回答是或者不是,关于他看到的东西,他一个字都透露不出来,这是天书宝鉴自带的禁言真咒。
他只是低头,握紧拳头,再次重复了一句:“我要杀了颜衡。”
李随心点头,“好。”
“连你这种怂包都能兴起杀意,” 他又点了一次头,冷笑,“那就是他该死。”
张不二泪眼汪汪看着李随心:“可是我打不过大师兄。”
大师兄都结丹了,能御剑了,张不二还在筑基阶段。
李随心又怒了:“那是你懒,白瞎了天赋异禀的天灵根根基。”
张不二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从明天开始,你卯时叫我起床。”
第二天,张不二的确是天不亮,就被李随心从被子里提起来了,不过不是修炼,而是下山销函。
张不二抱着慈悲剑,掀开轿子门帘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懒洋洋地靠着软塌的大师兄。
他的睡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张不二的脚停在踏板上,人愣住了。
李随心放下茶杯,眉一挑,“呆在那里干什么?就差你一个了。”
张不二垂着嘴角,磨磨蹭蹭地上轿,坐在矮几的南面,紧挨着西面的李随心。
李随心掐了个法印,朗声道了一声“走”,轿子便平缓地向上升起,离开地面,开始往前移动。
如果此时有人在外面,刚好能看到四个额头上贴着符箓的铜人,扛着轿子,脚下生风地赶路。
张不二刚坐下,四师弟潘举就热情地跟他搭话:“二师兄,这是你第一次下山销函,你紧张吗?”
苍霭派身为修仙门派,保护方圆百里的平民不受邪魔侵袭。
平日里,如果平民有斩妖除魔的需求,就会把委托之事,以信函的形式,投递到苍霭派山脚下的诛魔亭。
下山完成门派委托,便叫“销函”。苍霭派弟子成年后,就要承担每月定量的销函任务。
张不二虚弱地答:“还好。”
注意到张不二怀里抱着的古剑,潘举羡慕地说:“师尊把他的剑都给你啦?师尊可真宠你。”
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他手上,其中就包含大师兄的。
张不二竭力不跟大师兄,产生任何眼神交汇,含糊地发了个音节应付过去。
李随心以为他在担忧接下来的任务,安抚道:“只是个白函委托,算不了什么。”
潘举把手里的鸡腿,囫囵几口啃完,用力拍拍张不二的肩膀,在他洁白的道袍上,留下一个油掌印:
“是的,很容易完成的。我上次出任务,帮农户驱赶那个黄鼠狼妖,我刚到妖就吓跑了,屁事都没发生,我估摸你这次也一样。”
潘举说完,又在矮几上抓了一个卤鸭脖,“我还帮你把大师兄也请来了,大师兄是我们几兄弟里修为最高的,有啥事他扛着,保你这一趟顺顺利利的……是吧大师兄?”
张不二第一次下山做任务,做的还是毫无难度的白函任务,玄阳真人其他三个嫡传弟子,纷纷出动保驾护航,可见张不二平素的废柴形象,有多深入人心。
大师兄“嗯”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在张不二脸上。
潘举得意地看着张二不,等着张不二夸他体贴义气。
张不二只想夺过鸭脖甩他脸。
你清醒点不要离大师兄那么近!
他未来会一剑,把你削成两半的啊四师弟!
李随心奇道:“之前那么爱说话,怎么今天这么寡言?”
杀人凶手就在对面盯着我,怎么活泼得起来啊三师弟!
再说你昨晚还鼓励我要杀了大师兄,为什么你今天能在他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啊!太可怕了,你和大师兄这虚伪的同门情谊!
张不二内心疯狂吐槽,表面假装镇定自若。
他抱紧了师尊的佩剑,扭过脸躲避大师兄的眼神,衣领间露出一节洁白纤长的脖颈, “我、我还是有点紧张。”
“废物。”李随心不搭理他了,打坐养神。
张不二有样学样,在潘举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中,盘坐闭眼。
大师兄颜衡——魔尊涂凭阑,收回审视张不二的目光,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心里进行着盘算。
他在盘算着,要杀了张不二。
涂凭阑对颜衡的身躯,并不满意。
修炼不像做人,做人追求中庸之道,修炼讲求一条路走到黑。
人族气息空灵纯净,适合修仙求道,魔族沉重浑浊,只适合魔道。
颜衡的这幅人魔混血的身体,不阴不阳,不偏不倚,恰恰无法将两边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这也是颜衡拼死拼活修炼到20几岁、现在也只到结丹一阶的原因。
先天天赋不足,是一因,体质低劣,是另一因。
颜衡这幅身体,甚至无法修炼涂凭阑上一世的魔道功法,如果强行修炼,就会爆体而亡。
涂凭阑前生是魔修大拿,父亲是魔尊,母亲是魔界战神一系出身,至尊血脉强强联合,年纪轻轻,就修到了魔界顶峰。
现在却被困在,一幅资质低劣的身躯里,叫他如何甘心。
涂凭阑想要抛弃颜衡的身躯,前往魔界,寻找另一幅资质优秀的肉身,进行夺舍。
只是夺舍法本为禁术,需要高深的法力,方可驱动,颜衡想夺舍,至少要再修炼80年以上。
太慢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篡夺”。吞噬其他修士的修为,把他们毕生的修为吸入身体,达到快速积累法力的目的。
颜衡区区一个结丹修士,别说他的师父玄阳真人,他连四峰长老都杀不了,也就是说,涂凭阑现在谁都打不过。
涂凭阑最后把主意,打到了张不二身上。
张不二作为苍霭派,唯一的一个天灵根,天赋异禀,体质优越,其他修士需要几十年才能得到的修为,他几年间就可以达成。
所以涂凭阑,现在就像民间故事里的大尾巴狼一样,恨不得一天三次给小白兔送口粮,让小白兔,早日长得膘肥味美。
这可为难他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向来都是强取豪夺的本色,何曾有过这种强捺耐心、圈养猎物的体验。
当涂凭阑盘算到,如何给张不二,搞来珍稀法宝揠苗助长时,铜人轿停下了。
李随心睁开眼,“到了。”
说罢,敛袖,整理仪容,第一个走下了轿子。
此时的张不二,尚且不知道,他在未来会被大师兄,逼成叱咤风云的修仙界大宗。
此时的人间,也尚且不知,流芳百世的“不二真仙不说二话怒斩魇鬼”的传奇即将上演,张不二差点在,半个时辰的路程中睡着了。
他揉揉眼睛,打着哈欠,跟在李随心身后走下轿,像每一个初次下山的愣头青一样,好奇地打量这个熙攘红尘。
修士在普通百姓的眼中,都是高高在上的世外高人,苍霭派以符箓驱动的铜人轿,刚一停下,栖乌镇苗府门口,立刻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看稀奇的人。
李随心一下轿,人群看到他,如世外谪仙一般超凡脱俗,发出了一片啧啧称赞之声。
等到大师兄第三个走下来,只见他颜如舜华眉目传情,又是一波三折的欢呼声,这些声音大多来自于少妇少女。
潘举最后一个下来。
他有意显摆,得瑟地用轻功,从轿子飞出来,生动形象地向寻常百姓展示了,仙门之中胖如球的胖子,也能做到身轻如燕,例如用一个球的形态在空中翻滚。
张不二被人看得脸红,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画圈。
他长得慢,个头有点矮,抱着师父的长剑几乎拖到地上。
张不二忽而感到肩上一重,大师兄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
涂凭阑慈爱地询问:“剑重不重,大师兄帮你拿。”
围观的百姓,又见识了何为仙门迷踪步,张不二身形一晃,众人眼前一花,张不二顷刻间,跑到了李随心身边。
意识到猎物对自己的戒备之心,涂凭阑眯起眼。
早早等候着的苗府管家,立刻上前迎接。
李随心从善如流,自报师门,递上拜帖,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张不二和师兄弟们,已经被安排坐到内厅喝茶。
亲自来见苍霭派弟子的是苗老爷,苗夫人和苗大公子陪坐在下首。
苗老爷没想到,苍霭派来的仙长都这么年轻,尤其是张不二,一看就是刚出师门,当下就有失望的神色。
潘举是个人精,三两句把苗老爷的疑虑打消了:
“没事,您先把事情,跟我们师兄弟说一说,如果是我们解决不了的,定不会托大耽误您,我们回头请师叔们过来。”
苗老爷这才拱手说道:“请诸位仙长为我们主持公道,可怜我那小儿,年方十五堪堪长成,就叫那恶鬼谋害去了性命!”
苗夫人用手帕擦着眼泪,恨声道:“只要能抓拿到那恶鬼,令它魂飞魄散不得好死,仙长们莫说是要多少银两,就算是要老身这条命也可以。”
“除妖降魔本是卫道,无论有利无利,定当竭力以赴,”李随心说:“令郎身上的遭遇,两位请仔细说来,大事小事皆是线索,切莫落下细节。”
“我儿,是被恶鬼附身杀死的。”
苗老爷浑浊的眼珠盯着李随心,他这句话一出,张不二觉得空气突然间冰冷了起来。
苗老爷和苗夫人膝下有两子,大公子苗松,二公子苗龄。
遇鬼死去的是苗二公子。
苗老爷早年经商,积累了万贯家财,苗家在栖乌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和苗夫人感情甚笃,并无再娶妾室。
两位公子为一母所出,自小锦衣玉食、其乐融融地承欢于双亲膝下。
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终止于半个月前。
苗龄在一个晚上无声无息地用一根麻绳吊死在苗松的房门口。
苗松房内的填房婢女,半夜起夜,推开门,直接额头撞上苗龄的双脚。
一抬头,苗龄披头散发双目凸出地瞪着她看,鲜红的舌头伸得老长。
婢女一嗓子喊了出来,苗松出来一看,见到弟弟的死相,直接就晕倒了。
李随心问:“为何您坚持认为,苗二公子是被鬼害死的?据我所知,民间由于科举失利,或长期情志不舒,走上自裁道路的,也不少。”
苗老爷摇头,“龄儿绝无可能自尽,他心志一向坚强。他在上吊的三天前,还兴致勃勃地跟我约好,今年秋季,要随我一同乘船,前往梁东贩丝……龄儿死前,家里发生了很多怪事。”
首先是一个月前,苗夫人娘家大姐,随做官的丈夫,迁居外地赴职。举家路过栖乌镇时,带着四岁的小孙女,前来拜访。
小女娃大概拥有些修道的天赋,天生能看到妖魔鬼怪。
她一看到苗龄就大声哭喊,哭着告诉大人,说苗龄的身后,背着一个鬼。
那个长头发的恶鬼,没有五官,身上套着宽大的血红袍子。
偶尔,这个鬼,会趴在苗龄的肩膀上,打量着苗龄身边的人,空白的脸上,似乎显示出一丝愉悦的神情。
有时,鬼又会站在苗龄的肩膀上,一直跳,一直跳。
苗龄听完小侄女的话,脸就煞白。
因为他最近一直感到腰酸背痛,延请了很多大夫,也无法缓解,如果身上背着一个鬼,那就解释得通了。
苗家上下,都被小女娃的惊人之语吓坏了,当下不管她哭着要回家,硬是抱着她,在家宅四处走动一番,问她还看到什么。
后来这小女娃又说,苗龄的房间里,站满了白色的纸人。
纸人跟人一样高,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房间,风吹过的时候,那些纸人纸张抖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人,站在空地上絮絮低语一样。
除了小女娃之外,没有人看得到这些纸人。
但是小女娃说,苗龄一走进房间,那些纸人就会转过脸来,盯着苗龄看,苗龄背上背着的鬼,这时候也会转过脸来,和纸人们一起盯着苗龄看。
小女娃听到那个鬼在问苗龄:假装得真好,你真的看不到我们吗?
苗夫人的大姐不敢再呆,本来说好要留宿,午饭刚吃完,就抱着孙女匆匆告辞。
苗家开始找人驱鬼,可是法事越做,苗龄越异常。
之前温柔的苗龄变了,变得像一个暴躁易怒的人。
他开始殴打家仆,攻击父母兄长,有一次还差点把苗松按在荷池里溺死。
有时苗家人,会看到他长时间地照镜子,他先是像女子一样,轻柔地给自己梳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铜镜里的样貌,接着就拿起剪刀,疯狂地戳自己的脸,要把自己的脸皮剥下来。
苗老爷只能尽量让下人盯紧二少爷,一旦二少爷情绪难以自控,就找绳子绑在床上。
苗龄临死两天前,有下人听到他在院子里打转,一边走一边疯狂地大笑,口中念念有词……
张不二忍不住问:“他说了什么?”
苗老爷回答道:“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张不二问:“拿谁?”
苗老爷:“不知。龄儿到最后,已经不与我们交流了。我们见他情绪渐渐稳定,不再伤害自己,便不再绑着他,哪知最终酿成大祸。”
张不二道:“由这句话判断,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看作与威胁他的鬼吵架,鬼威胁他,他针锋相对回一句,除此之外,无其他意义。另一种可能,这个‘你’字有特指对象。”
“二公子最后,已经知道了,是谁害他这样的。可说来也奇怪,他既然知道是谁害他的,为何又不说,就这样由着自己被害死了,除非……”
苗老爷:“除非?”
张不二说:“他在包庇凶手。”
潘举插嘴:“那可就更奇怪了,别人要害死他,他反而包庇起凶手来,这不是脑子有大病是什么?”
张不二点头,“是很不可思议。除此之外,暂时没想好更好的解释。”
李随心问:“二公子平时,可有其他仇家?”
苗老爷:“没有。龄儿平素与人为善,无论是亲族好友,还是私塾先生,皆对他称赞有加。”
李随心突然问:“大公子与二公子,平时感情如何?”
苗夫人柳叶眉倒竖,“仙长何发此问!”
“方才苗老爷说到,二公子被鬼附身后,曾差点把大公子按到水里溺毙。最后,他又是故意,吊死在大公子的房前,让人感觉,似乎二公子对大公子,颇有怨恨。”
李随心说话不留情,正义凛然的气势,逼得苗夫人气焰全无,“如果二公子,最后发觉是大公子招鬼害他,为了顾及父母心情成全孝道,最后选择自杀,也不是不可能。”
李随心手中的折扇,重重地敲了一下椅手,“苗大公子,双亲在前,苍天在上,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你谋害了亲弟弟?”
气氛冷凝,落针可闻。
苗松抬起憔悴的一张脸,他似乎被丧弟之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了,他无神地与李随心对视,扯了扯开裂的嘴唇,似乎想挤出一个笑。
“谋害阿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将来家业又是我继承,杀害他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仙长,我对天发誓,我对阿龄绝无杀意……也许是他身上附身的鬼,特别不喜欢我吧。”
潘举出来打圆场,“这只是一个假设。我家师兄,向来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苏公子莫要放在心上。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尸体,再论断也不迟?”
苗龄死得蹊跷,苗老爷听来家里驱鬼的道士说,高人可以从尸身残留的鬼气,找到害人的鬼,于是苗龄的尸体,就一直存放在冰窖里未曾入土。
三师弟有洁癖,是不会碰尸体的。
大师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靠着墙闭目养神。
四师弟——潘举又饿了,恬不知耻地拉着苗家下人,去厨房觅食去了。
张不二环顾一周,只能把慈悲剑,转移到背上背着,空出两手,认命去检看尸体。
二公子是上吊死的,遗容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还好冰窖够冷,遗体没有任何腐败。
张不二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最后对李随心说,“没有发现鬼咒印。”
被鬼附身的人,身上都会留下恶鬼的标记,印记像指纹一样,是每只鬼特有的,修士能轻易追踪到害人的鬼。
“哦,那就不是苗家人认为的,苗龄是被鬼上身而死的,” 李随心说,“苗松身上有鬼气。”
“与鬼频繁接触,就会有鬼气。但鬼气不能直接证明,苗松就是凶手。”张不二说到这里,有点沮丧,他现在的道行,还做不到凭着鬼气,就能追踪到鬼。
所有送到诛魔亭的除魔信函,都会由同门师兄先看过内容,再按照魔物等级和难易程度,把委托函涂成朱红、深紫、苍青、白四个颜色,
轮值的师兄归类错信函了,这不是轻易的驱鬼任务,至少是个青函任务,得门派中修为中等偏上的弟子才能解决。
李随心说:“苗家人口中提到的穿着红色纸袍、没有五官的鬼,怕是红袍纸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