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方朵从学校回家的那天下着大雨。
公交车站的台阶下面有些积水,白色的鞋子踩上去勾起半朵水花。方朵下车的时候没留意,校服的裤脚就沾了些泥点。
然后再拖拖沓沓地带着水迹蹭进楼道,陈旧的水泥地面上飞快地晕开一层细小的毛细管道,有大滩的水渍来不及渗开,最后在视线的转角里半明不灭地闪了一下。
方朵掏钥匙开门,锁舌的声音空转了两圈。一开始没听见什么响动,再探头向里望了一眼,果然见到靠近厨房的地方亮着一点灯光。
“我回来了。”
小姑娘快手快脚地关了门,在进门前又最后蹭了两下鞋底:
陈青在家,这件事好像一块终于落下的拼图,把这一个周末上下转车来回颠簸的那条道路引向了某个正确的结局。
从寄宿中学回到中城区的线路只有两条,每一条都是需要沿着城市边缘慢慢停靠的长线,放学的时候才下午三点,等一路晃荡过来却是天色都擦黑了。
陈青手边放了一叠作业纸,面前是翻到有点卷边的备课本。悬在餐桌上的灯光拖着一截电线裸露的影子,在正下方的人影和纸张中间笼起一圈白色的光晕。
——陈青很漂亮。
这是方朵渐渐意识到的一件事。
陈青的漂亮不随岁月年纪的变化而转移,变化的是方朵审美的眼光。
方朵第一次见到陈青的时候还是个根本没长开的小屁孩,被陈世国领着从背后推进门:陈家的生意在那个时候做到鼎盛,满屋子的灯光都写着富丽堂皇。
而陈青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静没有波澜。
茶金色的沙发,手织厚地毯,仿洛可可风格的纹饰家具,满目琳琅挨挤里淡淡的一道影子。
她和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也和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后来这个家里的其他人都走了,陈青却留了下来。
方朵还记得陈世国把自己从丽莎饭店找出来的情景,那天天气不太好,余女士从里间转回前台的时候还在抱怨,连续几天不见日光,阳台上积攒的一大片衣物眼见着又都在连绵地滴水。
秋末的阳光没有什么力度,就只从几片薄薄的云层里漏出一点点沙金色的光线。
陈世国是一个人来的,开了好几年的一辆白色宝马停在大堂门口,片刻从车上下来一个人。
而关于陈青的种种,鸡零狗碎,道听途说,也都是余女士在那时候讲给她的:
据说当年任华枝和陈世国结婚多年,一直没有怀上,是听了大师指点才动了抱养的念头。
据说陈青是长到两岁多的时候才从家里走失的,当时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夫妇俩最初到福利院时抱着万众一同的愿望,原本是想要个男孩。
结果到了现场才知道什么叫稀缺资源,后来左等右等不能如愿,最终妥协下来,不知道经过怎样一番拣选,又带回了陈青。
而一个两三岁的小孩究竟能记得过往岁月的几分之几,这个问题除了陈青没有人能够回答。旁人口中的碎语终究只像一阵掠过低空的轻风,盘旋两秒就消失掉踪迹。
当时方朵还在念小学,只会懵懵懂懂站在柜台后面听墙角。
最后余女士和陈世国谈了没多久,就从柜台底下把她推出来认了亲。
而之后的时间就好像拨了快进键,从陈世国在街边停车,给她买了一个麦当劳冰淇淋圆筒开始,直到她第一次站在陈青面前,头晕目眩地认了一个姐姐。
——姐姐。
如果回溯所有历史的源头,白色冰淇淋黏腻的汁水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进掌心,新世界的大门在尚未准备好之际缓缓开启。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陈青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今天留在这里的陈青依然温柔、纤瘦,肤色很白,下巴尖而小。
瞳色和发色都偏浅,神态就总是好像很平和。
眼睫总是下垂,眉眼又往往素淡。
和陈家人浓墨重彩的基因不同,这一个人好像天生习惯了低声细语,敛眉收声,哪怕后来工作几年,面对小孩子时也只会露出那种浅淡的、柔和的笑。
但事情又显然已经变得更不一样了。
寄宿中学的女孩子都理了统一的短发,方朵早晨起床排队对着镜子刷牙,会看到自己浓黑的睫毛和丰盛的自然卷。
于是有时候方朵也会分神想,好像只是一眨眼,她和陈青所经历过的那些时间就过去了。
陈世国是怎样把她从余女士那里领回来,怎样带着“真正的”亲生女儿堂而皇之地回到了那个家,而当时的陈青又是怎样收拾好了行李,没有多久就离家去念大学。
之后短短一年,陈世国和任华枝在生意场上那点见不得人的猫腻就败露人前,事发时方朵不在家,还是陈青回来冷静地处理好了一切,笔录签字,交接文书,最后才轮到发消息让她回家吃饭。
从前住在城郊的时候余女士一直挑剔方朵这不好那晦气,到头来还是有她一口吃一件衣,反而是自从当初她挥挥手就把方朵送回了亲爹手里,人间生存的剧本就突然就开启了转折线。
她不会真的挺晦气的吧。方朵有时候看着陈青,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陈青姓陈,她姓方,据余女士说这个姓是当初随便点着前台的访客名册抽的——“总不能跟我姓吧?”
余女士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十分理所当然,最后把她送走的时候也一脸天经地义,好像打发一只雨天借宿的小猫小狗。
偏偏在这个屋子里,姓方的那个才是陈世国亲生的女儿,唯一不属于这个家的陈青,最终却做了方朵的家长。
至于命运更不可捉摸的一点则在于,四年过去了,陈青依然在这里。
-
“回来了?”
陈青应该是听到她进门的声音的,但是没有很快抬头。当时她握着一支细尖的马克笔,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悬着手腕在备课本的插页上画下最后一笔圆转的线条。
笔尖柔软,划过纸张的时候也没有声音,只有墨水在灯光下飞快地渗开一些细小的肌理。
——这样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五年前方朵走进这一道家门的时候陈青什么样,五年后天翻地覆,从那盏灯影下平静地望过来的那个人就还是什么样。
陈青念的是艺术,然而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方向,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进了城中心的小学教美术。
原本辉煌的中心小学在岁月侵蚀之下也显露出风烛残年的姿态,那一年只招收了三个班级的新生。和陈青同期入职的另一个老师负责教一年级的语文,每一天的早读都穿梭在日复一日的“白日依山尽”里,好像窗边的柳枝鸣禽都变作上古的遗迹。
正如在她们彼此分离的那段时间里,陈世国和任华枝的电梯豪宅先是被贴条封存,然后又不出意料地拍卖易主,而这间旧屋逐渐破败的墙皮也开始在天花板下蔓延开斑驳的阴影。
灯管积灰,桌角开裂,方朵念完初中升读远在郊区的寄宿学校,而陈青拿到了那一纸轻飘飘的大学毕业证,实习转正做了一班小破孩的园丁。
她们在这座城市里有了各自的穿梭轨迹,仿佛总是拖着漫长的虚线,只在某种人去楼空的领地里短暂交集。
但是陈青依然像那一枝绿色的、亭亭的植物,有蔓生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凝静的灰影。
“嗯。”
方朵点了一下头,想了想又叫了一声:“姐……”
其实方朵以前很少叫陈青“姐姐”。倒不完全是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两个人相遇的年纪太巧,陈青在认识她的那一年已经成为一个年满十八周岁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一开始是面对人生骤然转折的反应延迟,之后又长年累月地相隔两地,一年到头见不了两三次面。
直到生活几多波折,再见面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嗯?陈青闻言抬头。这次灯光就毫无遮拦地落在了两人之间。
方朵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有些心虚。
可能是因为陈青这些年风雨无阻两地奔波,念书打工毕业答辩,还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硬是给她参加了四年的家长会。
陈青比她大七岁,比起学校里那些小屁孩当然算得上显而易见的年长成熟,但跟着一个班级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往班主任面前一站,就又总是显得过分年轻。
每次有人问起“这是你的谁啊”,方朵思考一下,还是挑最简单的那个答案:“我姐。”
——不是亲生的。陈青会很温和地补充,说这句话的时候稍微压一下眼尾,就变成一个说不上是歉意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哦哦。于是别人就不怎么追问了,剩下的时间自有陈青和各科老师周旋,方朵从来不问家长会上说了什么。
陈青也不说。
她们过去的房间里放着两张单人床,抵着卧室的对角相互垂直,是方朵分掉陈青的一半空间。
后来从旧房子里搬到中心小学附近的单身公寓,反而终于各自拥有了一个面积砍半的小房间。
陈青把出租屋原本的书房收拾收拾让给方朵,备课本和教具就都堆在了餐桌边的矮柜上,教学杂志和各色画纸分开来堆起两摞,颜料桶调色盘和各色平头笔一起丢在阳台。
方朵大部分时候住在学校,回家之后也和陈青隔着一面墙壁的距离,夜深人静时屏息凝神,虚空里都捉不到来自隔壁的声息。
“那个……”方朵终于稍微往后靠了靠,“我刚才从学校回家的时候、”
陈青低眉去看她,小朋友不知道怎么打的伞,书包倒是干的,然而从眉骨中间到半边肩膀都洇开水迹,刘海耷拉下来,像湿淋淋的卷毛小狗。
与此同时方朵一口气不带标点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在花坛里看见了一只小狗。”
是黑色的,有些卷毛,巴掌大的一只,在雨水里淋得透湿。
方朵在脑海里回忆自己遇见小狗的时间点:从走进楼道到现在又过去了七八分钟,不知道小狗还在不在原地。
大雨天没有妈妈,好可怜。
这样一想又有些伤春悲秋的延伸感悟,青春期小女孩的季节病,其实她跟着余女士的那段时间过得没心没肺,完全没有想过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
至于后来陈世国会突然出现才是人生大意外,那种高高兴兴得过且过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四口之家三台戏,放在外人眼里简直随便连线都能画出狗血剧情线。
但是陈青又总是很淡然。
方朵悄悄抬头去看陈青,两脚钉在原地蹭来蹭去不动弹,片刻终于见灯光晃了一下。
陈青放下笔站起来:“在哪?”
哦……方朵悄悄松一口气,立刻转身开门:“我去我去。”
所以比起任华枝和陈世国,还是陈青对她最好。
虽然这种“好”的概念也非常浅薄。她们过去照面的机会不多,反而是陈世国和任华枝出事之后,陈青要忙里忙外处理各种程序上的琐事,才好像稍微多了点交集。
再过去两年,陈青实习毕业回到宁市,两个人终于有了一些真正意义上“共处一个屋檐下”的空间。
陈青的日常生活也很寡淡,副科教师课时密集,一个星期要上三个年级十八节课,每周再有三个晚上和两个下午去画室给艺考生做培训。
而方朵念寄宿学校,大小周轮休,当初是陈青做主选的志愿。
每年多加一千二百块的住宿费和一周五十餐饮开支,贴着中游的分数线划出来的最优选。
最开头那几周小朋友总是磨蹭着留校,后来陈青发了条消息,问她这周末回家吗。
于是方朵就回来了。
当时她们过去的房子已经由法院拍卖转手,住的是陈青在中城区找的出租房,踏进门的那一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然而厨房黯淡灯光下摆了三个盘子。
玉米排骨,洋葱炒蛋,水煮生菜,有荤有素有汤,陈青给过她钥匙,见人进门之后擦干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吃饭。
方朵迷迷糊糊地想,她可能是要和陈青在一张桌子上吃一辈子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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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出门的时候雨又好像小了点,但风还是很大,把花坛里的小灌木刮得东倒西歪。方朵沿着马赛克砖贴的绿化边沿走了两圈,终于在一棵小叶黄杨的枝条下面找到了黑色的一小团。
还不算太傻,会挪地方,但聪明也有限。
方朵有些纠结,陈青好像不喜欢不聪明的。
之前有一次期末考放羊挂到了班级第四十三名,陈青收到成绩单之后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不动声色把菜单里她最喜欢的那道萝卜烧肉划了。
方朵委委屈屈,忍不住在心里和小狗交流经验:所以听话才有肉吃。
这么一想又有些悲观,这些年下来她和陈青也终于变成能在一个沙发上看两集古装剧的关系,其实大多数时候是陈青迁就方朵的选片偏好,但是最终方朵都会被赶起来去写作业。
陈青掌握着这个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应事项,从来不会疾言厉色,但是剩下的人依然就只有乖乖照做不惹麻烦的份。
方朵想,所以陈青可能只是真的不在意很多事情。
又想,陈青养自己,是不是也像养一只小狗。
话是这么说,方朵还是趁着上楼的空当,又抓紧给小狗做了一番预备思政教育。
不能乱咬人,不能偷吃,不能动陈青放在阳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颜料画架;最好要爱干净肯洗澡,脏爪子肯定不能上沙发。
方朵下课时跟同学在校门口买了鸡蛋卷饼吃,想到这里下意识收了收自己的手指,陈青在楼上等着,她刚才随便用校服外套把小东西抄起来裹了裹,等推门的时候又想起来,检查了一下手里的团子包裹有没有在滴水。
——大门虚掩着,从里面漏出一点昏黄的光线。
方朵进门的时候发现刚才摊着备课本和纸笔的桌子已经收拾起来,陈青在桌边摆碗筷。
同一抹灯光照到食物上又是不同的氛围,陈青没费心做菜,晚餐是从中心小学食堂打包的两个饭盒,只有一个青菜蘑菇汤是自己开的火。
现在其中一个饭盒里的炒肉片已经转移到了家用的盘子里,白色瓷器沾上一点薄薄的油花,在视线里汪出一个干净的弧。
“擦干再来吃饭。”
冷不防陈青的声音从餐厅那边传过来。
听到方朵进门也没抬头,伸手敲敲桌子示意对方赶紧过来坐好。
哦……方朵从抱着小狗探头探脑的边缘转身,三两下把校服扒拉下来扔进洗衣机,又从浴室扯出两条毛巾,给自己和小东西都一顿搓。
在灯光下才看清狗子的长相。
真的很小,抱在怀里的时候还有些瑟瑟发抖的错觉。
擦干之后一脸黑毛四处乱翘,眼睛倒显得亮起来。
“姐——”方朵有意讨好,黏黏糊糊,连带这个词说了好几年也终于顺溜起来,“要不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流浪动物有了名字就好像有了铭牌,总不至于隔天雨过天晴就被扫地出门。
方朵小小地藏了点心机:“看着还好小啊,是不是很乖。”
是很乖,陈青看着方朵跟狗子并排蹲在地上互相cos,怀疑这场大雨是不是把小姑娘的脑子也淋掉一半。
两相僵持半秒之后无奈敛眉:“可以了。
“先上桌吃饭。”
那个空掉的饭盒最终给了黑豆。
陈青从每个盘子里挑了点菜给它,又随口起了个名字。
小东西现在蹲在脚下卖力舔饭盆,看起来对新居所没有任何不满,适应力良好令人惊叹。
反而是方朵从上桌之后就开始东摇西摆地不专心,一边吃饭一边一心二用,三番两次试图探头到桌子下面去看狗。
陈青咽下一口饭,又咽下一口,终于抬眸越过桌子看了对面一眼。
——!
方朵赶紧端起碗大吃两筷。
于是陈青又把目光转回了盘子里:
“明天跟我上街。”
她想了想,还是笑了一下,算是最终给小东西颁发了合法居留证:
“自己捡的,自己负责。”
任华枝以前也养过狗。
晚饭后方朵自告奋勇去洗碗,在厨房里制造出一些叮当哗啦的噪音,陈青在客厅看着她的背影,一转身没有留神,就和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狗四目相对。
很小,但是已经会自己吃饭,吃饱了就转圈玩,见到人还会用力摇尾巴。
陈青忍不住蹲下来,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狗的脑门。
——下一秒被用力舔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种湿漉漉的触感,掌心里就送进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又很没有负担地拱了拱。
陈青忍不住想起十几年前任华枝带着狗回家的那个场景:印象里是很小的一只博美,皮光水滑毛色鲜亮,圆滚滚的屁股会颠颠地摇晃。
唯一的问题是见到生人就叫,后来养了很久也没改掉这个毛病。
当时方朵还没有被陈世国带回来,于是家里就只有陈青和小狗两相对峙,开门关门都蓄意地井水不犯河水。
甚至想不起来那条博美是怎么来的了。大概是生意圈里的哪个“朋友”送给任华枝的,陈青对这些事情不太关心,每次不留神路过相关的话题圈,也会下意识转开。
后来好像是养了一年多,就因为频繁被邻居投诉扰民送走了。那之后陈青也没有再见过它。
这样一想真是过去了很久。当时陈青还不是现在这个年纪,见到小狗的第一反应,警惕和戒备几乎难以掩藏。
是为什么呢,对过去的记忆淡薄至此,只是短短几年,关于陈世国和任华枝的事情就好像已经变成上辈子的往事。
当年离开福利院的时候陈青年纪还很小,其实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反而只有一件:那一次从家里走丢的时候,她手上其实挂着一个银锁。
晃晃荡荡的,后来进了福利院也没有摘。
——而到家的那天任华枝来牵她的手,一捋袖子红绳就露出来。
下一秒还没有等反应过来,面前的女人已经很自然地勾起那条挂绳,把串在上面的银锁剪了下来。
“以后就是我们陈家人了。”任华枝拍拍她的肩。
“先去洗个澡,把衣服也换了。”
……
回忆的秒针到这里就走到一个断点,后面的很多年里陈青几乎没有办法确定这一段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陈世国和任华枝都很忙,往往深夜应酬,回家时双双带回一身酒气,之前住的那个房子内饰繁复,吊顶用了内外三层的水晶灯,在寂夜里就缭绕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光晕和雾气。
所以人一生的时间都会流向哪里,那种隐秘的奔流、寂静的生长,黑暗里闪动光芒的抽枝拔节,最终都卷进黑洞一般无声的垭口。
没想到在今天却想起这些事情。
原本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陈青和两位家长的相处都算得上平淡而普通。
哪怕偶尔有一些藏不住的客气意味,也并没有再生出什么巨大的波折和意外。
有时候出门也会有陈家的司机来接,家长会则十有八九由保姆代劳。陈世国的生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铺开了市场,在家用上从来没有什么短缺。
只有在那只漂亮小狗进门的那一瞬间,忽然之间某些无法辨识的情绪被放大细节——任华枝对于“自己的”心爱之物是什么样的,那种微妙的区别原来也很清晰。
但是心爱之物也并没有得到善终。
反而是后来方朵进门的场景因此有了一幕哑剧一般的戏剧性:事情到那个时候也变得很清楚,任华枝当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才说服陈世国领回一个女孩,只是没有想到男人对血缘后代的执着会如此膨胀。
这样一来反而是陈青和任华枝来到那种“战线”的同一边——几方阵营微妙的变动和试探,千丝万缕无法言描的细节——当时陈青站在沙发的阴影里看着那个被领进家门的小孩:和她相差了整整七岁,同样面临家庭与人生的重大变故,好像站在大雨的十字路口,一种同工异曲的对称变换。
十一岁的小女孩,从那扇过于金碧辉煌的大门向着室内望过来。
不如说整件事情其实从那时候就已经好像印在水晶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在直接映射到心脏的一瞬间,就获得了具象而精微的感知。
方朵洗完碗出来,湿着手就想来逗狗,在将要扑到沙发上的时候被陈青架着手指推回去:“擦、干。”
哦……小姑娘讪讪地收手。
下一秒继续满怀希望地跟她确认:“明天去给小狗买吃的对吧?”
明明刚起了名字,怎么还是乱叫。
陈青抿了一下嘴唇,十六岁的人了,望过来的眼神还是很亮,好像小孩。
但其实也已经渐渐有了少女的身形。
方朵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陈青还远在邻省,为了赚钱和学业四处奔波,后来发现小姑娘扭扭捏捏躲着她把手伸进书包里,才失笑着意识到面前已经不再是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小小孩。
之后还是领着对方一一挑选了卫生棉,丢开家门口小卖部直奔几个路口外的综合商场,两个人不习惯牵手,并肩站在货架前也自然隔开几十厘米的距离。
然而大型商超雪亮的灯光从头顶灌注下来,余光从来往人流里看见对方,又好像平平淡淡吹过同一阵看不见的晚风。
那边方朵飞快地揣摩了一下陈青的表情,在找到毛巾擦手的同时大声宣布:“我真的马上就去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