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喜相逢馄饨店的卷帘门被推上去了一半,里面的玻璃大门上的锁被撬开,门没有好好地合上。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张婶在旁边站着,用本地口音对梁逢说:“哎呀,下午的时候你那个姐夫出来后,楠楠就一直没出来,我在门口喊了几次,都没有动静。”
梁逢还没下车的时候,就觉得心往下沉。
这会儿看到了,更觉得浑身发冷。
“梁先生啊,你可不能怪我哟。贺力勤是她监护人,他要带她回店里,我没有办法的呀。”张婶道,“而且不是我的店,我不能进去的。说不清的呀。”
梁逢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张婶。谢谢你。”
他上前将那个强行被翘起来的卷帘门使劲儿按下来复位,接着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卷帘门这才一推到顶。
霓虹灯射进去,些许照亮了屋内。
店铺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玻璃推门上的链子锁被扔在屋内地板上。椅子乱七八糟地在屋内扔着。筷子筒都倒在了桌面上,筷子满地都是。调料瓶子碎了不少,酱油醋和辣椒油混合在一起,让屋子里充满了难闻的气味。
这样的惨烈,甚至不敢想象后厨的情况。
梁逢推门而入。
“楠楠?”他低声喊了一句。
屋子里一片安静。门外街道上不时驶过去的汽车声,让这样的安静更显得死寂。
脚地下不平,多是各类杂物。
凌乱的筷子、餐巾纸、牙签筒……还有他自己写的那些菜单……
“楠楠,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等他走到屋子中央的时候,收银台那里面传来了动静。
“爸爸?”是梁楠的声音。
“是我。”梁逢一个箭步冲过去,绕过收银台,梁楠把自己蜷缩在收银台的椅子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开了收银台旁橘黄色的小灯。
梁楠脸颊高高耸起,裸露的胳膊和腿上有淤青。
她没哭。
可是梁楠把她死死抱在怀里的时候落泪了。
“对不起,楠楠。”他说,“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
“不是很严重,比以前好多了。”她甚至试图安慰她,“他把保险柜撬开后看到了钱,就没有再继续打我。爸爸不要哭了。”
她的善解人意更令人心痛。
他怎么能不难过呢?
他明知道贺力群是个定时炸弹,还为了钱离她而去,随随便便把这样的孩子扔给了好心的邻居。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
“爸爸会不会不要我了?”梁楠问他。
“爸爸发誓,一定一定一定再也不跟你分开,再也不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出去工作了,可以吗?”
梁楠伸出小拇指:“拉钩。”
梁逢还在落泪,却忍不住因为她稚气的动作笑了出来,他哽咽了一下,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梁楠的:“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梁楠想了想,“谁变谁要给对方买棒棒糖吃。”
“好,谁变谁就给对方买棒棒糖吃。”
梁逢又花了许多时间转移楠楠的注意力,直到她真的情绪从白天的这场伤害中暂时脱离,这才抱着她上了二楼,在仓库后临街的那边二楼是楠楠的小卧室。
梁逢为她擦脸洗手,把她安置在床上,盖上了被子,然后在床边坐下。
这其间梁楠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没有离开。
梁逢拍拍她的背:“你睡,爸爸看着你。”
“爸爸给我讲个故事。”
梁逢正要开始讲童话,梁楠又道:“爸爸给我讲那个不吃饭的叔叔的故事。”
“好。”
他想了一下,开口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地方叫华庭国,那里有一个特别、特别大的城堡,一个又孤傲又英俊的王子住在里面。他什么都好……只是不爱吃饭……”
梁楠听着故事,看着梁逢,目不转睛。
等梁逢的故事讲完,低头再看,小姑娘已经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梦里还紧蹙眉头。
他心里发痛,揉开了孩子的眉心,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楠楠睡熟,这才起身离开。
回到一楼的他,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怔怔看着一地狼藉,过了好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给相亲社的李姐发了一条微信。
【李姐,我想好了,也不挑剔。只要没有不良嗜好,有婚史的也接受,年龄方面也可以放宽到五十来岁。麻烦你最近帮我再找找看合适的对象,谢谢。】
*
凌晨一点的时候,裴文杰二人已经落地帝都,出了贵宾通道,前几日留在这边的那辆奔驰S500L已经落满了灰尘。
谭锐发动了车子,开了出去。
裴文杰坐进后座,打开手机,这几个小时,互联网的很多事情也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白轩被爆阴阳合同,疑似偷税漏税,已经发了道歉申明。所谓的恋情哪里比得上法制节目,热点焦点早就转移。
刚想干别的,有电话打了过来。
是宁泉。
这个名字显得略陌生,裴文杰愣了半秒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现任情人,那个在梁逢楼上的网红主播。
他接通电话,宁泉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裴先生,您终于接电话了,我给您发了好多短信。”他的声音显得伤心欲绝,“我以为您和白轩要正式官宣不要我了。”
“怎么会。你不要多想。”裴文杰回他,“那是他单方面搏关注度的新闻。”
“我怎么可能不多想。他是我前任,还跟您同时都在横店……我还以为,你们真的……”宁泉抽泣了一声,“您不会不要我吧?”
“不会。”
“谭助理给我推了好几个剧组,我准备去横店面试,我明天早晨就过去找你。”
“你不用找我,我回帝都了。”
宁泉吃惊:“已经走了?怎么不和我讲。”
“是啊。”裴文杰的思绪随着宁泉的话已经飘回了杭城,飘到了楼下的喜相逢馄饨铺。
安抚好了小情人。
他挂了电话打开微信,白轩发来了好多信息,最后一句写着:【我真的爱你。】
裴文杰眉头都没有皱,直接清空了白轩的聊天记录,将他删除。
车子这会儿上了机场高速,向着望京方向而去。
“明天要回裴家,和裴宏先生共进晚餐。”谭锐提醒他。
裴文杰合上手机,靠在座椅上,盯着谭锐的后脑勺。
谭锐一阵不自在:“怎么了?”
裴文杰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这个假期过得未免太起伏。”
“怎么?”谭锐从后视镜里看他,忍俊不禁,“难道没什么值得回味的地方吗?”
裴文杰摸了摸嘴唇,那里仿佛还带着某人柔软的触感和体温。
“有的。”
他低声说。
“回味无穷。”
熏牡蛎上面点缀着鱼子酱,烤羊肩上淋上着颜色莫名的酱汁,腌鲭鱼上洒满了泰式细香葱,可丽饼上撒了点焦糖就算是甜点,关键里面加了片西班牙火腿,简直不伦不类……
每一道菜都看起来让人食欲全无。
“今天的菜是不是不太合胃口?”
裴文杰回神,抬头去看,主席上坐着他的父亲,裴家的现任家长裴宏,他左手边是合法妻子施俐莉,正在让保姆上饭后水果。
而长桌靠近他这一侧,是他的姐姐裴箐,还有姐夫高畅。
面前那道甜点终于被撤下去了,被切的形状各异的水果摆在他面前。
剥了皮的水果花花绿绿,一点都不新鲜。
施俐莉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头发盘在后脑勺,露出保养得宜的修长脖颈,耳坠上带着很精致的翡翠耳饰,和她的发饰、镯子,还有中式裙子上的纽扣都是一套。她面容沉静,正看着他。
像是每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应该有的那种仪态。
“你难得回家吃一顿饭,高畅从华侨饭店请的厨师长,曾长期受雇于Tu surveilles餐厅。这家餐厅还是有些历史的,我巴黎留学的时候,一年总会光顾几次。”
“还可以。”裴文杰抬头看向坐在另外一边的高畅:“多谢姐夫。”
高畅靠在椅子背上,嚼着一丝笑意盯着他,却在对施俐莉说话:“咱们家文杰一向挑嘴,出了名的难伺候,从汤开始就只沾了沾嘴唇,羊肩肉更是碰都没碰,我看怕是看不上法国菜。哎,我借花献佛,看来佛不领情啊。”
“汤里奶油放多了,鱼子酱和牡蛎的口感相冲,羊肩肉血淋淋的还没熟,腌鲭鱼跟从馊水桶里捞出来一样,可丽饼算什么甜点。”裴文杰索性也不为难自己,扔了刀叉,拿起酒来抿了一口,“也就这个佐餐酒凑合能喝。以为是个法国厨子就镀了金?难吃还是一样难吃。姐夫还是查查底细吧,别傻乎乎的被人几句话就骗了。”
高畅眼睛里都要冒火了:“裴文杰——”
“好了。”坐在主席上的裴宏终于缓缓开口,打断了高畅挑起的争端,“文杰不爱吃,就少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也不喜欢吃西餐,冷冰冰地分开吃,一点都不舒坦。”
“……知道了,爸。”高畅忍了半天,最后吐了一句话,然后彻底闭嘴安静了下来。
“还有你,最近网上闹得风言风语,像什么样子。”裴宏对裴文杰说,“自己的情人管不住,热搜半天压不下来,被人牵着鼻子走……玩男人玩多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吗?你私下养些小情人我不管,出去丢了裴家的脸面就是不行。你现在已经三十岁,是结婚的年龄了。你妈最近托人介绍了一些合适的姑娘,资料背景都编成了册子,走的时候拿回去看看。”
说话间,施俐莉已起身从身后的餐边柜上拿起一本厚厚的册子,走过来放在裴文杰手边。
“家世背景都跟咱们门当户对,也都适龄未婚。”施俐莉补充道。
“你之前怎么玩,怎么闹,我都不管,放纵你去。”裴宏的训话还在继续,“但是总该结婚的。现在虽然同性婚姻合法了,我还是希望你找一个女性妻子,毕竟你是裴家的长子,裴家总得有后。”
裴文杰安静看他片刻,起身:“我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裴宏笑了一声:“你公司?那个影视公司?”
“幻跃。是的。影视制片。”
“小孩子的把戏,过去就叫梨园,靠戏子卖身段赚钱。”裴宏淡淡道,“这种产业,玩一玩可以,不能当真。政策一变,风向一改,说不好哪天就没了。还是实业比较根基稳健,而且收益巨大。”
*
雨淅沥沥的下着。
帝都的天气跟杭城的仿佛是来自两个不同的半球,已经转冷。
裴文杰拉了拉风衣的领子,挡了些寒风,然后在廊下点着了一支烟。
“父亲也是着急。”
裴文杰回头去看,一直坐在高畅身侧,没有开口说话的姐姐裴箐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医生说他已经有了阿兹海默症的前期征兆。”裴箐说,“他年龄大了,总想乘着自己清醒的时候能抱上孙子。你得体谅一个老人。”
“我为什么要体谅他,这是他大半辈子不做人的报应。”裴文杰回答,“我今天没在餐桌上跟他翻脸已经尽最大涵养了。”
“你不结婚,裴家的产业不会给你一丝一毫。”裴箐说。
“这不是正好?”裴文杰道,“我看姐夫很稀罕裴家的产业,就等着老头子改遗嘱。”
“你明知道我跟高畅没有感情,只是包办婚姻。”裴箐皱眉,“又何必这么说。”
裴文杰安静了片刻:“抱歉,我今天不太冷静。”
“你不用跟我道歉。”裴箐道,“事实上我也是想劝你尽快结婚,无论男女。除非你也想像我一样,被安排一个对象,完成一场滑稽的婚姻。”
裴箐见他不说话,笑了一声:“怎么了,你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跟老头子对着干了。”
“我没这么自大。他今天在餐桌上那番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威胁我如果不听话,就要把我的公司拍死。”裴文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会慎重考虑的。”
裴箐点了点头:“再熬一熬吧,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裴文杰抬手腕看了看时间,“我该走了。”
“你接下来什么安排?”裴箐问他。
“明天去趟杭城。”
“刚回来一周么不是?”
“上次约了两个投资方,因为白轩的事被老头子紧急召回来。跟对方改约到下周了。”
“好,那就等你再回来,我再约你。”裴箐说,“这次我真找到一家不错的餐厅,十分有可能让你有动筷子的冲动。”
保安已经把车到门前,裴文杰淋着小雨上了车,刚系好安全带准备离开,裴箐又叫了他一声。
“文杰,早点结婚。”她声音沙哑道,“别走到我这一步,连人生都被*控。”
裴文杰从车窗里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过了半晌他答了一句:“好。”
车子从雨中驶出了裴家老宅,又在蜿蜒的山路上开了片刻,才驶出大门。
两扇高耸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裴文杰这才能够感觉到压抑在自己心上的石头落地,可以自由呼吸。
往市区走的路上,雨更大了一些。
下高速收费站的时候,裴文杰给谭锐打了个电话:“帮我找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可以长期相处的对象,男性。”
“新的情人?”谭锐问他。
“不。”裴文杰说,“我要结婚。”
幻跃的业务这几年发展很快。
公司本身旗下签约的制片工作室出品出了几个高讨论度爆款作品。对外投资方面,裴文杰也不拘泥紧紧投资优秀的制片人,艺人公司、后期制作、前期编剧公司……也都布局大长线,从此孵化、制片、宣传、后期一条龙,幻跃的野心很大。
白轩恋情的热度,终于被其他热点覆盖。
吃瓜群众早把上个周的大八卦抛却脑后,寻找着更刺激的东西。而因为这个事情耽误的进度,裴文杰不得不在这周不补上。
他这周在杭城要谈两个投资项目,除了有意向投资幻跃的资方,还有一家后期制作公司的负责人需要拜会。
从贵兵通道出去,老罗开着S500L已经在停车场等他,笑着打招呼:“裴总好,谭助理没来?”
“嗯。”裴文杰上了车,手里还拿了一个档案夹,“我就短暂待两天。住的地方,谭锐和你说了吧?”
“酒店发我了,在江边,也不算远,过去四十分钟。”老罗道,“您放心。”
裴文杰点头。
车子驶离了停车场,上了高速。
裴文杰便不再说什么,他拿起那沓资料——是起飞前谭锐塞给他的材料,说是合适的对象的资料。
他把资料放在膝头翻开,忽然怔了一下。
这沓资料比他父亲给过来的那份要轻薄一些,然而涉及的细节却更细致。
可是无论是哪份材料,都是把某些人的平生摊开来,用上位者的姿态,去评估、打量、剖析这个人。
冷冰冰的,丝毫不带个人情感。
他现在所作所为……和裴宏有什么不同吗?
裴文杰问自己。
从被带回裴家,被迫改姓,逃脱挣扎无数次直到不得不屈服于裴宏的力量……然后再到现在。
他为了挣脱裴宏,为了干翻自己的老子,却在不经意间走上了和裴宏一样的道路,他是否变得和裴宏愈来愈相似。
如若这样,他所有的努力最终要变成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在这一瞬间,疲惫袭来,裴文杰微微有些眩晕耳鸣。
他闭起眼,捏了捏鼻梁。
老罗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裴总,您没事儿吧。”
裴文杰闭眼回答,“只是头痛。”
“您呐,就是太拼命了。我就没见您休息过,休假在工作,上班在工作,我们都睡觉了您还在工作。”老罗关切道,“车上晃荡得很,您别看资料了,累了更容易晕车。”
“好。感谢你关心。”
“您吃早饭了吗?”老罗问他,“谭助理叮嘱让我看紧您的饮食。”
“还没。”
中型飞机头等舱的早餐除了摆盘好看,一无是处。
“那要吃点东西吗?裴总有什么想吃的。”老罗问他。
裴文杰靠在后座上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老罗也不好再问。
又过了片刻,那阵眩晕终于过去了,裴文杰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缓缓睁眼去看。
一只带着花花绿绿贴纸的保温杯放在后排角落,在转弯中滚到了他脚边。
裴文杰弯腰捡起来。
是梁楠的保温杯。
——他竟然还记得那个小丫头的名字。
“这个怎么在这儿?”他问老罗。
“哦,那个啊,大概是梁先生忘了吧。”老罗从后视镜瞥了一眼裴文杰手里的杯子,边转弯边说,“他那天走得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车上的,我回家才看到,给他发过微信,他也说算了。我就扔车上了。一个保温杯嘛,能值多少钱。”
这怎么能算了。
那些贴纸,把坑坑洼洼的地方仔细的掩盖。拥有这个杯子的人,明显十分喜欢它。
裴文杰问老罗:“你记得喜相逢馄饨店的位置吗?”
“记得。导航有记录。”老罗说。
“那附近有个酒店。”
“是,好像是有个五星酒店。”
裴文杰点点头:“我改住那边吧。”
若谭锐在,一定会提醒他,从这个位置到他和对方约见的地点,都在二十公里以上,并不算方便,甚至折腾。
可是老罗不是谭锐。
老罗困惑地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老板。
此时裴文杰精神了一些,相亲资料被他扔在了一边,他看着窗外,搁在膝盖上的手中,拿着那只保温杯不松开。
*
裴文杰办完入住,看了下时间,离中午跟商务方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他洗漱了一下,换了套休闲的衣服下楼。
也没叫老罗,一个人溜达往美食街走。
阳光温和的铺洒。
比起上一周的炙热暴晒,这一周的杭城可谓十分缠绵。
裴总心情很好。
其实也就走了一周不到。
可这条街周边显得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新鲜。
熙熙攘攘的美食街一眼望不到头,喜相逢的招牌就夹杂花花绿绿的的招牌里面。
他虽然看不清楚。
但是感觉好些日子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饥饿感已经蹿起来了,胃里好像装了什么小动物在里面跳来跳去,一刻也显得难熬。
脚步不知不觉中加快,裴文杰很快抵达喜相逢馄饨店门口。
卷帘门落了下来,锁着。
上面贴着张A4纸,马克笔写着“今日有事,歇业半天”的字样,是熟悉的字迹。
裴文杰蹙眉盯着那八个字,似乎有意用视线把那八个大字盯穿。
他总共光顾这个馄饨店也就几次,遇上了两次歇业半天。
这样很难稳固客源。
难怪梁逢总是缺钱。
“梁老板去相亲了,中午不做饭。今天好些人来了,你也回去吧。”
大约是他站得时间太久,旁边百货铺子里的大婶忍不住出来对他讲。
“相亲?”裴文杰问。
“是的呀。街道上有个相亲社,专门帮大龄单身的相亲。梁老板年岁不小啦,还带着孩子,自然着急的。”刘婶对他讲,“今天吴山广场那边有相亲活动,就是那种把自己身高体重年龄收入都打印出来的那种活动。梁老板每周三都会去。你要吃饭,下午来吧。”
有人来百货铺子里买东西,刘婶说完话就进去招揽客人了。
裴文杰站在街道上,手里还拿着保温杯。
他抬眼看了看“喜相逢馄饨”几个大字。
明明已经歇业。
却不知道为什么,更饿了。
他带着这份饥饿感回了酒店房间,在大堂遇见了下楼觅食的老罗,老罗刚从楼下自助餐厅出来,手里还拿了盒牛奶,嘴巴嚼着一只鸡腿,嘴角带油,见到裴文杰老罗连忙把吃得都塞入嘴里,鼓着嘴巴,含糊的说:“裴总,下楼来吃饭吗?他们家自助还不错……您记得吃饭。”
“不了,我不太饿。”
他嘴角还带着炸鸡的油花。
裴文杰默默移开了视线。
虽然有着这样的饥饿感,可是老罗这种不挑食的人传达出来的信息还是让他直接拒绝。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我上去收拾下,半个小时出发去城西。”
“好,没问题。”
裴文杰上楼把要带走的名片、材料和IPAD都放进电脑包里,喝了口水,妄图抑制这样的感觉。
这是一种他不太熟悉的感觉。
裴文杰已经很多年未曾感觉到这种饥饿,很多时候,他得挑食只会带来胃痉挛和灼烧般的痛楚——可是想吃什么东西、对食物保持一种期待……这样的冲动,似乎屈指可数。
万幸的是,下半天他的行程安排密集。
商务沟通、磋商、互相之间进行试探、讨价还价,最终达成某个程度上的共识……
等他和对方一起吃了饭,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
车水马龙,一片歌舞升平。
一时间让人恍惚不知道身在何方。
对方公司的老总跟在他身后,问:“裴总,看您在席上没吃什么,晚上要不要找个清bar再喝几杯?湖边有几家比较幽静的,很有味道。不少三、四线小明星都过去凑热闹,还有些外围。您这样的贵客是受欢迎的,如果去了能得到不少年轻人的青睐。”
内容虽然露骨,但是对方的言语十分得体。
本来也应该是这样。
很多事情都是客客气气的交易,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甚至大家都知道他有这样的习惯,总会体贴地为他空出时间来,就像今天这位老总一样善解人意。
“不了。”裴文杰说,“五点飞杭城,得好好休息下。”
“那下次再约。”对方笑道。
如果是以往,他应该是会答应的。
在这个漆黑得有些茫然的夜晚,找一个慰藉,填满工作之余那些漫长的时间。是众所周知他为数不多的爱好。
只是今夜什么都显得索然无味。
*
凌晨的美食街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打烊。
下午歇业的喜相逢这会儿却亮着灯。
梁逢正从后厨端了热气腾腾的馄饨出来,一边和店里最后一两个客人聊天。
裴文杰让老罗开车先回了酒店,自己在马路对面看了一阵子。
虽然距离很远。
可是馄饨的香气仿佛已经钻入鼻中,曾经的美味已经让舌尖蠢蠢欲动。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过了十二点,最后的客人也离开。周围的行人稀稀落落,这才抬步穿过马路。
*
大门的电子迎客铃响了一声。
梁逢本在后厨洗碗,一边擦手一边吆喝:“老板随便坐。桌子上有餐牌,您先看看。”
入店的客人没有回答,但是坐了下来。
“老板想吃点什么?”
梁逢摘下围裙,拿着点餐本和笔就转入屋内,然后他就看见裴文杰坐在第一次来喜相逢的那张桌子前面,手里拿着他打印的个人档案,正抬头看过来,与他对视。
“裴总?您怎么来了……”
裴文杰晃了晃手里那张A4纸,念道:“年龄35岁,男,未婚,身高179……你倒是实在,一般不都说自己180吗?”
梁逢有点尴尬:“您别念了。”
“个体经营户,有养女一,性格好,擅长家务、做饭,求一愿意搭伙过日子的男性成亲。你今天去相亲了?吴山广场?”
梁逢愣了一下,点点头:“是的。”
“梁老板这种应该会很受欢迎吧。”裴文杰说,“收到了不少橄榄枝?”
“我、我不行。”梁逢勉强笑了笑,“裴总不知道,其实这个店不是我的,是我、我姐姐的。我什么也没有,刚刑满释放,还要求必须带着孩子一起……也没什么钱。很多人觉得是拖累。”
他垂下眼帘,把裴文杰手里那张A4纸轻轻抽走,与其他一沓打印好的一样的征婚启事一并收在了柜台后。
然后把菜单递入裴文杰手中。
“裴总,您想吃什么?”梁逢说,“馄饨有些没了,我可以现包,略等久一点。”
“一碗阳春面。”
裴文杰开口说出了这几个字,甚至没有看过菜单,只是盯着他,梁逢低头下意识地回避裴文杰的视线。
抬手在点餐本上写上了两笔,可是又意识到并没有必要。
“只要阳春面?”他问。
“是。”裴文杰说。
“今天还有吃过其他的东西吗?”梁逢又问。
“早晨飞机来,一直马不停蹄地见人。没顾得上。”裴文杰道。
“如果是这样……要不吃些别的可以吗?”梁逢问他,“总觉得只吃面条营养不太均衡。”
“都可以。我不挑剔。”裴文杰说。
“那您等我一会儿。”
梁逢入了后厨,他没做面,电饭煲里还有半锅温热的米饭,下午梁楠吃完饭后,他还没来得及吃。
他又切了莴笋丝,热水滚过凉拌。盛了一碗满满的白米饭,上面是一个太阳蛋。还有一碟五香牛肉,是昨天楠楠想吃,他特地炖好的,十分新鲜。
另外锅里有高汤,便做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出来。
梁逢做饭速度很快,这一切结束,也不过十来分钟——裴总不挑剔,想来应该不会嫌弃的
放在托盘里给裴文杰端出去。
“这是?”裴文杰问他。
“上次的事,谢谢裴总。”梁逢解释,“虽然只上了一天工,但是您给了三天的钱。”
……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不需要道谢,谭锐和你说了吧,本来我就要提前走的。是我们毁约在先,按照雇佣合同,工钱照付。”
裴文杰说着,夹起太阳蛋咬了一口……恰到好处,蛋黄橙黄色的柔软,略有一点流心,却不会太生带上腥味。
“但是还是要多些裴总。”梁逢说,“真的感谢。”
“这是什么?”裴文杰指着凉拌莴笋问他。
“是莴笋。”梁逢说,“凉拌挺爽口的。不过有些人不爱吃莴笋。您试试看,不喜欢我再做些别的……”
莴笋丝柔软细密,过水凉拌后在玻璃碗里堆叠,颜色有点像玉,不那么糟糕。
裴文杰尝了一口。
凉拌料汁中和了莴笋中那点不讨人喜欢的味道,丝状捞水后,也没了莴笋的死板。如今的莴笋清脆可口,还带了点酸辣,很是开胃。还有牛肉,又软又烂还入味,连牛筋都很有滋味。
最后一点抗拒没有了,他一口气吃光了桌上的饭菜。
等多少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裴文杰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周以来都没有像今夜这般厚待自己的胃了。
“多少钱?”裴文杰问。
“不用。”梁逢连忙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需要付钱。”
裴文杰点了点头,也没和他客气,站起来要走。此时店铺里也没人了,梁逢便跟着出来送他。
“那个小丫头呢?”裴文杰问他,“梁楠?”
“她已经睡了,明天早晨还有课。”
“哦……这个还给她。”
裴文杰从背包里掏出了那个屡次被遗忘的保温杯,塞到梁逢怀里:“梁楠很喜欢这个杯子吧。”
“是……”
因为遗落在老罗的车上,以为再也拿不回来的时候,梁楠难得地跟他生气了,直到一根棒棒糖才换回她的谅解。
“我住那边酒店。”裴文杰说,“这次没住小区里。”
梁逢一头雾水:“……好的。”
“我回去了。”
“裴总慢走。”
*
吃饱喝足确实容易让人产生满足感。
回酒店的路上,略有寒意的秋风也显得飒爽了一些。
持续了一整天的饥饿带来的焦灼,就这么轻易地被抚平了。
然而,从心底里涌出了新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