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验证通过。2018年1月7日,事项:转运Ⅱ型圆环试剂。柯博士,祝您一路顺风。”
明双的家里很冷。当然,这并不能怪明双选了一台上了年纪的空调,而该归咎于曼尔加里没完没了的冬天。曼尔加里的冬天从不下雪,只有骤雨,遽尔而来,如沸如撼,整座城市都要被浇透。
没有雨的时候,也是不温不火的阴天,除掉吹不尽的冷风,就只有能见度不超过两米的雾霾。但这对柯潋来说没有太多影响,他足不出户,待在明双冰冷的家中,从毛玻璃往外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柯潋的伤势很重,几天前才能够自己下床,但还无法正常走路,子弹嵌进了他的大腿,好运气地避开了骨头和大动脉,但也不算轻松。他在明双家唯一的一张床上瘫痪了一周有余,才凭借拐杖走下了床,看遍了这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房间的全貌。
干净、整洁,称得上毫无亮点,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房子,甚至比不上柯潋在研究所住的单人宿舍。
唯一的可取之处是,这里远离市区,位于曼尔加里的边缘地带,是一个合格的庇护所。
柯潋认为,是明双挟持了他,即使明双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阻止他的外出,他也推断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完全,就算是明双将大门敞开,面对曼尔加里的寒风低温,可能不出一小时他就会冻死在外面。
柯潋不是一个擅于冒险的人,更没有那么多余的自尊心,如果寄人篱下对他而言是求生的必经之路,那么他并不介意留在明双家。
事实上,距明双收留他已经过去了十五天,对方仍未向他提出任何要求,他看不透明双在想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明双和穷凶极恶的匪徒形象并不沾边,甚至可以说,他平庸得让人怜惜。
天黑以后,明双家里变得更冷,柯潋披着毛毯,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正是由明双的工作单位所出版的,他也不知道这种空洞无趣的娱乐故事值不值得用这么大的版面来讲述,但明双家里没有别的娱乐设施,连一台电视都找不到,如果不看杂志,他只能选择睡觉。
八点过一刻,明双推开了门。
他穿着高领的羊绒衫,一件不合身的长棉袄,看上去像一个滑稽的巨型皮球,大概没想到柯潋会在客厅里,明显地呆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关门进来。
脱掉外套,明双便显出了瘦棱棱的真实。他的眼窝很深,光打下去时造出了两个眼圈,平添了些萎靡的阴沉感,但几周的相处已经让柯潋知道,明双不过是一个纸老虎,做过的最强硬的事还是逼他喝了一杯热牛奶。
在开放式厨房里转了一圈,明双小声问他:“你吃的是三明治?”
“嗯。”
“太少了。”明双关上冰箱,细声细气地说,“我给你留了纸条,底下有速冻食品的,你怎么不吃?”
柯潋抬起头,说得理直气壮:“我不会。”
不能怪他进厨房的次数少,而是明双家的厨房过于老式,预备动作太多,柯潋只看了一眼明双给他写的注意事项就放弃了,他还是一个伤患,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反正饿不死,明双回来还会给他弄别的吃的。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把明双的照顾当作理所当然是一件多么不应该的行为。
明双不是他的朋友,甚至不算同事,只是一个出于某种目的对他伸出援手的人,可他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明双的照顾。柯潋以前并不是这种个性,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他这么开解自己。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明双很是自责,连忙开火煮起了面条,趁着等待的间隙,他对柯潋说,“我尝试联系过你说的那个人了,可能是我的权限不够,没联系上。我会再试试。”
柯潋来曼尔加里送圆环试剂的事情属于保密事项,但依旧被人截胡,可见问题出在内部,柯潋无法相信别人,唯独麦候除外,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是能交付后背的好友,他想通过麦候取得一些外面的进展,但不好直接出面,只能由明双代劳。而明双只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想要联系上国家研究所的研究员难免要费不少功夫。
他有些于心不忍:“麻烦你了。”
“没关系……”明双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似的,“我想帮你。”
柯潋没听清,疑惑地反问了一句,明双已经盛好面,给他拉开了椅子。柯潋撑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过去,明双想来扶他,记起柯潋说过的话才硬生生忍住,只在柯潋靠近椅子时将手臂虚虚地拢在他背后,等柯潋坐下了,他又问:“等下我给你换药好吗?”
“我自己来。”柯潋说,“对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台电脑?”
“家里……家里没有网线。”明双有些窘迫,脸红了大半,“我明天就请人来弄。”
“算了,别让外人来。”柯潋摇了摇头,“无所谓,反正网上也不会说和我有关的事。”
“……对不起。”明双说,“是不是很无聊?你喜欢什么,我现在去买。”
“还好。”柯潋想了想,“我平常也不玩什么。”
试探似的,明双问得很轻:“那你都做什么?”
柯潋放下筷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工作。”
“一天都工作吗?”
“嗯。”
“那岂不是很喜欢……”明双鼓了下嘴,仿佛在抱怨,“我的工作就没这么有趣。”
“我的也不有趣。”柯潋本无意和他谈论私事,见状却改了主意,“不是因为喜欢。”
明双的眼睛亮了一瞬,无声地笑起来。他的眼睛不大,笑起来时就变成一条缝,柯潋很想知道他还能不能看见自己,搭在桌边的手动了一下,被他压回去。明双已经止住了笑,问他:“还饿吗?”
“不饿。”柯潋站起来,“我回房间了。”
明双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旁边,等柯潋坐在了床沿,他才犹豫地退到门边,说:“需要帮忙的话一定要叫我。”
“好。”
房门关上,不大的空间被切割成两半,明双大脑空空地站了会儿,才收拾好餐桌,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明天要买的东西。柯潋不会用灶台,他就买一些不需要开火的速食,以后要记得早点回来……
明双一愣,惊觉这样的生活和他预想过很多次的、和柯潋的同居生活很像。
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这是建立在柯潋受伤的前提上的。
明双发现柯潋时,对方已经昏迷不醒,高烧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曼尔加里不缺嘴严的医生,但明双怕出纰漏,还是给了医生一笔不菲的封口费,那几乎是他所有的存款了,这意味着接下来几个月他都没法再买圆环试剂,可明双想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一定要救柯潋。
报纸上、电视里光鲜亮丽的柯潋,怎么会变成阴暗小诊所里遍体鳞伤的模样,他想不出会是谁做了这些,也没办法找到真相,他竭尽一切,只能救下柯潋的命。
这是普通、草芥般的明双能为柯潋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
明双在十五岁时搬回了曼尔加里,他的行李不多,除去几件衣物,两本翻旧了的精装书,就只有一个被照片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
照片是他偷偷截下视频里的影像洗出来的,清晰度一般,有些失真,也许除了他和柯潋本人,没人会想到这上面是柯潋。事实上,明双在洗出这些照片时也并没有怀揣着多么不可见人的念想,他只是没来由地、很喜欢柯潋的长相。
人爱美又没有什么错,他为自己的奇怪行径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在那之前,他和柯潋只有一面之缘。在排队等待登记的过程中,路过的柯潋给了低血糖的他一颗很小、很便宜的糖。
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记住了柯潋的容貌,他甚至想过,下次见面是不是可以去要一个联系方式。但是明双不是主动的性格,他习惯藏在暗处,是并不起眼的苔藓,缓慢生长,无声地关注。后来他又见过柯潋几次,但都只是擦肩,柯潋没有看见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双甚至不知道柯潋姓甚名谁。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如果一定要说,那他只会承认,是因为柯潋太漂亮。
他以为自己迟早会忘记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但他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他不仅记下了柯潋的外貌,更在采访视频中记住了他的名字。
柯潋。柯潋。他无数次把这两个字含在齿间,期盼着下一次的见面,他能鼓起勇气叫住柯潋,问他:“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明双的运气不算太差,他是圆环试剂的最后一批志愿者,相对于前几批而言,他身上的排异反应称得上是温柔了。但还是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上级不愿承认永生细胞剂的研究出现了失误,只说是现阶段的圆环试剂还不够成熟,给了他们一笔补偿金,遣散了所有的志愿者。明双离开了国家研究所,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柯潋。
他也不该去见。
他的身体开始变差,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圆环试剂则成了救命药品,他随时都会死亡。短命鬼,一个平庸无奇的短命鬼,和柯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存在。
他曾经一度认为,他是在曼尔加里苟且偷生的明双,而柯潋是平行世界里的柯潋,他们从未相遇过。
他用稀少的工资,在黑市里购入一支廉价的仿制试剂,维持自己不够吸睛的表面,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可他还是想着柯潋。在他乱七八糟、堪称打结的蛛丝般的生活里,他还是在心无旁骛地想着柯潋。光一样的柯潋,离他很远的柯潋,把他身体里的所有细胞拖出来连成路,也够不到的柯潋。
8年月7日,他在曼尔加里北部的一条巷道里捡到了他。那里距离公安局只有不到一公里,是治安混乱的曼尔加里最安全的地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安全区。他可以打一通报警电话,把柯潋送进医院,送回到望不到头的象牙塔里,但他没有那么做。
宽大的棉袄让他的动作变得很艰难,他笨拙地俯下身,在骤雨不歇的夜晚,抱住了浑身湿漉漉的柯潋。他也很快被浸湿了,他们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两只同样渺小的水鬼。没有人经过,他们是彼此的。
柯潋的脸很冰,黑色短发贴着脖子,呼吸声也轻得几不可闻。
濒死的柯潋从王座上摔下来了,明双是他的救世主。只有明双。
那一刻,明双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是那么的卑劣和无耻,他说,柯潋,是你研制出了圆环试剂。
是你欠我的。
3
明双说话算话,第二天就安了网线,带回了一台游戏主机,买了几款现下很火的游戏。他的信用卡额度已经危在旦夕,明双正在忧心下一季度的房租,但这点忧虑在瞧见柯潋专注认真地研究游戏的样子时就烟消云散了。
他发现柯潋并不擅长玩游戏,手足无措起来比小孩子还要差劲,大概是自己也觉得丢脸,柯潋梗着脖子不看他,耳朵全红了,这样的柯潋很鲜活,让明双觉得他离自己很近。他蹲下去,按照教程指导了一遍。柯潋的学习能力很强,立刻上手,也不再需要他了。
明双有些茫然,但也只是一瞬,屋内黑着灯,只剩下屏幕发出的薄薄冷光,他盘腿坐在一旁,望着柯潋的背影。他总是习惯看对方的背影,但还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近到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柯潋毛衣上的线头。那还是他的毛衣。
柯潋不比他瘦,他穿着宽大的衣服,对柯潋来说正好,这让明双有些庆幸自己买了打折的促销款。他禁不住凑近了些,闻到柯潋身上很淡的洗涤剂的味道,香精味更浓,太廉价的东西就是这点不好,但留香时间非常长,都过了好几天,柯潋身上的气味还是一如既往。明双垂下眼,决定下次还是继续买这个牌子的洗涤剂。
“明双。”柯潋兀地出声,“我想看一下新闻。”
明双回过神来,连忙拿出手机给他看。几页翻下去,没有任何有关柯潋的报道。柯潋的下落不明意味着柯潋带来的Ⅱ型圆环试剂也跟着失踪了,这件事不能暴露在大众眼前,否则地下市场上会开始流行所谓的Ⅱ型圆环试剂,假冒伪劣品横出,对已经注射过Ⅰ型的人来说是不小的诱惑,他们分辨不了真假,只会倾家荡产地收获绝望,柯潋也猜到了上级的这一顾虑,不太意外,退出了浏览器的界面。
手机桌面跳出来,壁纸图像让他一愣。
他觉得眼熟,看明双惊慌失措地拿走手机,便更加确信了。
他平静地问:“那是我吗?”
柯潋见过不少对他有好感的人,各种类型的都有,和明双一样扭捏的也不少,但像明双这么嘴硬的,他确实还没见过。
换了别人,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早就顺水推舟地承认了,但明双却还在掩耳盗铃,演着一出“我不知道”的蹩脚戏。他的脸红得很快,眉毛微拢着,十分苦恼似的,柯潋甚至觉得,他再多逼问一句,明双就会落荒而逃。
他侧过头:“我认错了。”
“嗯。”明双咕哝着点头,“你认错了。”
柯潋一直好奇明双为什么会救他,他虽然感激对方,但始终心怀疑虑,现在反而安心下来,明白明双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但并不讨厌明双的喜欢。
毕竟明双的喜欢是无害的、轻柔的,和他曾感知过的所有好感比起来,平淡得像一捧食之无味的白水。
柯潋不喜欢别有目的接近,但也还没小心眼到连白水都要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