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白桦领着岁的井曜进了井家。
井建华朝里屋喊,“井琀,快出来招呼人,成天躲在房间里摆尸吗?滚出来见人!”
很快,井曜就看见了一头黄发、刘海遮住了眼睛,双手插兜垮着肩走出来的井琀。
井建华朝井琀脑袋上拍了一下,怒斥道,“地上有钱捡啊?”井建华又扯着井琀的刘海,说“头发这么长还不剪,留着过年卖钱吗?啊?”
井建华拍下去的那一声很响,拉头发的动作也很大力,但是,井琀却在井建华的手还在拽着他头发的时候,面无表情地仰起了头。
井曜皱着眉头想,他怎么不怕疼?
白桦看不过去,拍了一下井建华的手,道“干嘛呢你,都是孩子,你好好说话。”
井建华松了手,指了指白桦,道,“这是我给你找的新妈,叫人!”
井琀偏着头,嘴角挑了下,露出一个很深的酒窝,鞠躬道“你好,新妈。”
井建华作势欲打,白桦连忙拉住他,摇了摇头,又冲井琀笑了笑,说,“你叫我阿姨就行了。”
白桦让井曜喊人,井曜乖巧地喊了声“哥哥。”
井琀低下身子捏着井曜的小脸蛋,眼神冰冷,笑着说,“哎!我、的、好、弟、弟!”
井曜被他眼里的恨意惊吓到了,后退着往白桦身后躲,井建华见状火冒三丈,揪着井琀的头发把他像扔那些不要的垃圾一样,从屋子里扔到了过道上。
井琀脸上还是笑着,大喊,你打死我啊,你他妈弄死我啊!你不弄死我,将来就是你死!
骂了一会儿,井琀忽然开始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起来。
井曜吓得不行,立刻抓住白桦的衣服,躲在她身后。
躲了一小会儿,井曜忍不住探头看。
他看见井琀的嘴角溢出来很多白色的泡沫,头一抖一抖的时候,那些泡沫溅了一些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可他却眨都没眨一下眼睛,死死地盯着井曜。
井曜不敢再看了。
井建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咒骂,把井琀拖到床上,掐着井琀强行给他塞了几颗药进去,半个多小时后,井琀不再抽搐,恢复了平静。
井建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黑着脸去厨房洗手去了。
安抚好井曜,白桦去浴室拿了毛巾和脸盆,接了一盆热水,坐在床沿上用毛巾给井琀擦脸和手。
井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闭着眼睛,随白桦折腾。
白桦碰到他手的时候,他倏地睁开眼睛。
井曜看见井琀很抗拒地往被窝里躲,白桦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的手拽出来,抓着他耐心地擦拭。
后来井琀不再乱动了,井曜便看见了他手腕上的伤。
井曜本来想数一下的,但是有些多,还有很多好像是重叠在一起的,所以,他只能放弃。
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井曜觉得自己之前不应该表现的那么害怕哥哥,便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哥哥。你别生气。”
井琀双目无神的盯着天花板,周身散发着一股死气,井曜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又怕被井建华看见,低下头默默地抹去眼泪。
白桦温柔地揉了揉井曜的头顶,“小曜,去帮妈妈把毛巾晾起来,把水倒了。”
井曜点点头,端着脸盆去了厕所,等哭够了,才敢出来。
晚饭时,井晗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井曜吃完饭,乖巧地把碗筷收起来,放进洗碗池里。井建华饭后要喝酒,他把地方腾出来让井曜收拾,自己坐到井琀床边,举着啤酒,一口接一口地喝。
白桦知道他心里憋闷,说了他两句,也不再讲话了,让井曜去念字母读音,卷起袖子准备去洗碗。
这时,井建华把啤酒瓶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哼”了一声,正欲说话,白桦拔高音量道,“喝酒还堵不住你的嘴!”
她把洗碗布塞进井建华手里:“闲得慌就去洗碗!”井建华噎了噎,把剩下的酒喝了,走到厨房里去。
看了一眼厨房方向,白桦无胜地叹了口气,然后把井琀垂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子里。
井曜念完了几页拼音字母,回到井琀房间,想和他说说话,刚一进屋,井琀“蹭”地坐了起来,也不穿鞋,像游魂一样,慢吞吞地走到衣柜旁边,翻出来个蓝色的小书包。
而后,他走到井建华住的房间门口,敲开他们的门,把书包递给白桦,“妈,爸已经跟你离婚了,你走吧。”
白桦穿着睡衣,瞪大眼睛看井琀,又以询问的眼神去看井建华,井建华扬手扇了井晗一耳光:“你有病吧?给老子滚蛋!”
井琀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跟你。”
井曜看了看站在门口对峙的三人,偏头想了想,然后走到井晗身边,拿过蓝色书包,扯了扯他的衣袖。
“哥哥,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哦,”他眼睛弯弯地看着井晗说,“她都不走,你也不走,我们都不走!不分开!”
井晗失神片刻,随即恢复之前的状态,走回自己房间。
某天晚上,井曜上完厕所,途经白桦井建华的房间,偷听到白桦在问井建华,井琀是怎么回事。
房子隔音不好,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井曜趴在门口听见井建华说,“他不相信他妈是难产死的,觉得是我弄死了他妈,想跟我同归于尽。十三岁那年的小年夜,他往米饭里头放了老鼠药,我准备吃饭的时候接了个电话,就逃过一劫。他洗了胃就成这样了。他也不是经常这样,偶尔会犯下病。”
井建华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毫无起伏,像是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路人,井曜感到很是不解。
困惑时,白桦的声音传过来,“他妈当年再怎么不是,也为你生了个儿子。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把气撒在他身上。”
“我忍不住。他太像他妈了。”静了会儿,井建华说,“对不起。”
之后他们没再说话,井曜便回了房间。
井曜虽然不知道白桦和井建华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大概能够理清楚的一件事情是:井建华一点也不疼爱井琀,对他都比对井琀哥哥要好。
睡着之前,他躺在床上想,哥哥真可怜。
*
年关将近,井建华跑车的时间越来越长,跑的也更远了,经常几天才回一趟家,白桦知道井建华爱喝酒,她不放心,提出要跟车,井建华问她,“这俩人怎么办?”
白桦指了指井曜,“他会做饭。”又笑着指了下井琀,“他能照顾好自己。”
井曜在沙发上转过头大喊,“以前妈妈出去上班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哦!”
坐在一旁的井琀眼皮抬了下,井曜朝他傻笑,他又撇过眼去了。
第二天清早,白桦给了井曜块钱,告诉他,他们会跑三天,这就是三天的伙食费,要省着点儿花。
白桦和井建华出了门,井曜起床洗漱,洗米煮粥时,井琀拿着那块钱从卧室出来。
他吹了下眼前的刘海,看着井曜,把钱揣进兜,走过去洗漱。
井曜把电饭煲插起来,说,“哥哥。”
井琀不搭理他,井曜自顾自地说,“哥哥,我煮了粥,吃了早餐我们出去买菜吧。”
井琀把毛巾盖在脸上,热气腾在半空中,那头张扬的黄色头发被雾气罩得柔和了许多,没有第一次见到时的刺眼。井曜觉得这样的哥哥一点也不像井建华说的是个神经病。
井琀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眼皮子抬也不抬地就往外走。
井曜小跑着挡住他,“哥哥,你还没吃早餐呢,吃完早餐咱们再去吧,不吃早餐对胃不好。”说完又补充,“我爸爸就是胃不好,吃不了东西才死的。”
井琀顿了下,不过片刻,他伸手把井曜往右边一推,不耐烦地说,“别烦我。”
这是继上次之后,井琀首次开口跟井曜说话,虽然只说了三个字,语气也很不好,但井曜感到非常非常开心。
看了一会儿动画片,井曜抬头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哥哥还是没回来。
井曜有些着急,跑去卧室找手机,翻到白桦的号码的时候,他脑子里蹦出来那天井建华打井琀的样子,井曜想也不想地把手机放了回去。
傍晚五点多的时候,井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揉了揉眼睛,看见是井琀回来了,连忙起身问他,“哥哥,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呀?你饿不饿啊?”
井琀把手往兜里放,掏出来一幅耳机,塞住了耳朵。
井曜看井琀不搭理自己,只当他还是在生那天的气,走过去拉他的衣摆。
井琀皱着眉头看他嘴巴一张一合的,井曜又扯了两下他的衣袖,井琀咒骂了声“艹”,拉下耳机就要发火。
井曜把一双用毛线勾出来的大红色拖鞋递了过来,眨了眨眼,乖巧道,“哥哥,穿这个,暖和。”
井琀看了那双鞋几秒钟,说,“懒得换。”把井曜的手推开了。
井曜笑眯眯地说,“我帮你脱,哥哥别动。”
说完便蹲下身子给井琀解鞋带,同时嘴上发出“嘿”的声音,把井琀的左脚用力地抬了起来,给他换鞋。
准备给井琀换右脚的鞋子的时候,井琀把脚往前踢了下,井曜手上正在用力,井琀这一下把他踢得朝后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在光滑的地板砖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井琀居高临下的看了眼倒在地上喊他哥哥的井曜,把耳机重新戴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井曜从冰箱里取出已经结成块的塑料袋,抖着手咬着牙去揉后脑勺,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井琀出来找水喝,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晚饭呢?”
井曜带着鼻音说,“在电饭煲里。”
电饭煲上的保温灯还亮着,井琀看了一眼,嗤笑道,“被我爸知道自己的新儿子这么浪费电,有你好看。”
井曜站在冰箱旁边,低声说,“你没回来,饭菜会凉的。”
井琀沉默了小片刻,嚷道,“这他妈什么玩意儿放里面呢,我怎么吃啊?”
井曜说“哥哥,我来”,伸着白嫩的小手把瓷碗从电饭煲里端了出来,把碗放下去的一瞬间,井曜烫的原地蹦了两下。
“捏着耳朵。”井晗出声道。
井曜听话地马上捏住了自己的耳朵,然后冲井琀傻笑。
井琀移开视线,看了看桌上那碗看起来很奇怪的菜,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道,“就这玩意儿也能吃?”
井曜低着头说“钱被哥哥拿走了,我没有钱买菜。”说完又抬起头,笑着说,“这个肉很好吃的,我加了酸茄子和剁辣椒进去,妈妈都说特别好吃呢,哥哥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井琀没动筷子,井曜夹了一块肥瘦适中的放到他碗里,哄人似的语气说“哥哥,你尝一下嘛,就尝一口,不好吃算我的!”
井琀看着井曜的眼睛,没有做出反应,井曜便摇了摇他手臂,喊哥哥,让他尝一口。
井琀把井曜的手扯下去,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嚼了几口后,眉头舒展开了,把那碗看着很丑的粉蒸肉全吃了。
吃完饭,井琀又要出门,井曜站在门口问他,“哥哥,那个钱你用完了吗?”
井琀靠着墙,哂笑,“用完了,怎么?要告状吗?”
井曜大力摇头:“我不会告诉妈妈也不会让叔叔,但是,明天我们吃什么呀?”
井琀推开他往外走,一边道,“西北风。”
井曜拉不住他,急的不行,站在那里大声喊哥哥,井琀“啧”了声,把耳机扯下来,骂了句脏话,说“你他妈喊个毛啊喊,老子不是你哥哥!”
井曜眼尾泛红,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你就是井曜的哥哥。”因为在哭,他说话说的有些含混不清,但能够听得清楚,他在说,“哥哥,外面很冷,你、你要穿厚一点哦。还有,哥哥要早点回来,外面有很多坏人。”
井琀嘴巴动了动,沉默几秒,转身走了。
井曜站在楼道口吹着冷风,看井琀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服往楼下走,心想,刚刚应该把棉衣拿出来给哥哥。
*
井琀回家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伸手把灯开了,就看见蜷缩在沙发上的井曜。
他把歌关了,将耳机从手机上扯了下来,边走边缠,边缠边看躺在沙发上的井曜。
耳机线缠绕整齐后,井琀把它塞进裤兜里,弯腰推了推井曜,“喂!诶!”
井曜很快就醒了,揉着眼睛喊,“哥哥,你回来啦!”
刚睡醒的井曜,眼睛里泛着水雾,头顶上的白光落在里面,像住进了一轮满月。
井琀突然不记得自己喊他做什么了。
井曜疑惑地看他,问,“哥哥,你怎么了?”
井琀撇了下嘴角,露出那个好看的酒窝,指了指井曜身上单薄的毯子,道,“你是打算盖着这个睡沙发?”
井曜摇头,“没有啊。”
“那你窝这儿干嘛呢?”
井曜说,“等哥哥。”
寂静许久,井琀说,“怎么不开灯?”
井曜偷瞄了一眼井琀,小声说,“哥哥不是说不能浪费电么,我…”停了下,摆手道,“我没有怪哥哥的意思,哥哥说的对,不能浪费电。”
井琀看着井曜的脸,半晌,说,“回屋睡觉”。
半夜,井曜去上厕所,看见厕所门没关紧,以为里面没人,打着哈欠就推门进去了,却看见井琀嘴里叼着根烟,同时拿着一把小刀在往自己手腕上划。
井曜吓得跳了起来,连忙去打井琀的手,想拍掉那把刀,井琀把刀片扔了,一只手拽住他两只细胳膊:“你他妈发什么疯?!”
井曜一把抱住井晗,边哭边说,“哥哥,你不要这样,这样会死的!”
井琀掀了掀眼皮,把抬起的手放下,淡淡道,“放心,死不了。”
井曜从他怀里抬起头,抓住他手臂,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划痕,抽泣道,“哥哥,你…你疼不疼?”
井琀没说话,抓住井曜肩膀,将他推开,动作间,他的手腕划痕处渗出了血。。
“好多血,哥哥,好多血。”井曜急的脸色泛白,仿佛受伤出血的人是他一样,无助失措了几秒钟,他扯了纸巾,一边哭一边给井琀止血。
井琀的大长腿绕着,背靠着墙叼着烟看井曜,把手垂着任他处置。
过了一会儿,井曜说“哥哥,等我一下。”不给井晗反应的时间,转身就走了。
井琀在厕所里站着抽了两根烟,井曜还是没回来,井琀把那些染了血的纸巾冲进下水道,准备回去继续睡觉。
回了卧室发现井曜没在,井琀坐在床沿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推门出去了。
井曜拿着创可贴往楼上跑,井琀站在楼道口看他,说“这玩意儿能顶个屁用。”
井曜的鼻翼动了动,带着浓烈的鼻音,说“药店的阿姨说这个就可以了。”
井琀抿了抿嘴,骂,“傻逼。”
井曜笑笑说,“哥哥,你冷不冷?我们进屋吧。”
井琀绷着脸又往厕所走,井曜跟在后头,帮他把创可贴贴了上去,吹了三下很重的气,抬头看井琀,说,“马上就不疼了!”
井琀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打开水龙头把烟头的火浇灭,把烟蒂朝窗外扔了出去。
井曜很想知道井琀为什么要拿刀划伤自己,但还是忍住了,没缠着他问,只是告诉井琀,说我不会让爸爸知道的。
井琀背对着他,沉默。
第二天,井琀还是傍晚回来的,桌上摆了三道菜,井琀问,“你哪儿来的钱?”
井曜说“我把书卖了,换的钱。”
井琀低着头扒饭,没说话。
井曜又解释道,“哥哥不要担心,我卖的是以前的书。”
井琀答了句“我知道。”
吃完饭后,井琀又出去了。
井曜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在他出门的时候,把一件深蓝色的棉衣给他递过去,他记得,那是哥哥穿过的。
井琀犹豫片刻,说,“我去的地方不冷。”
井曜很执着,“路上会冷啊。”
静默两秒,井琀把外套接了过去,搭在肩上,出了门。
晚上回来的时候,井琀把井曜抱回了卧室,没有惊动他。
井建华三天后回家,看见井琀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看书,什么话也没说,吃饭的时候,一反常态地让井琀多吃点,井琀面无表情地答“好”。
白桦给井琀夹菜,说,“我们晚上就得出去跑车,年底了,要加开夜班车,阿姨没什么时间在家,辛苦你帮阿姨多照顾一下小曜。”
井琀“嗯”了声,井曜放下碗说,“哥哥对小曜很好的,每天还会煮汤给小曜喝呢!”
井建华愣了下,问“你什么时候会煮汤了?”
井琀答,“水烧开了放紫菜,把鸡蛋倒进去,最后放盐。”
白桦捂着嘴笑,井建华“哟”了声,说了句“厉害了。”就不再说什么了。
井曜朝井琀眨了眨眼,井琀余光瞥了他一眼,又快速地低头吃饭。
白桦给了井琀三百块,说他们要小年那天才会回来,这十几天,你们要省着点花。
他们走了之后,井琀把钱给了井曜,也没再拿。
小年夜,井琀听见楼下的鞭炮声,又发病了,井曜已经不怕了,抓着他的手喊他哥哥,给他擦脸擦手,又把井建华推开,哭着喊“哥哥,你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井琀看着他,把他的手和药丸一起塞进嘴里,井曜忍着疼,没发出声音,直到白桦看见了,才把井曜的手抽出来。
井琀平静下来后就昏睡过去了,当天晚上,井曜什么也没吃,守了井琀一夜。
第二天,井琀看见伏在自己床头的井曜,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最后,他推了推井曜,道,“我饿了。”
井曜高兴地喊“哥哥醒了,哥哥醒了!”
井琀吃了两碗粥,整个人又跟没事了一样,继续面无表情,继续沉默。
可井曜却觉得,哥哥不一样了。
因为他愿意穿那双拖鞋了。
大年三十这天,井建华和白桦下午三点多才风尘仆仆地回了家,白桦刚放下包,就去菜市场买菜,井曜要跟着,井建华让井琀跟着一起去,井琀看了一眼抓着自己胳膊的井曜,说“好。”
白桦拿着猪蹄问价格,井曜乖巧地跟在后面拎东西,井琀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白桦招手,问井琀:“小井,可以帮弟弟拎一点吗?”
“你为什么不叫我全名?”顿了顿,井琀告诉白桦,“这名字是我爸取的。‘琀’,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白桦垂眼,勾了勾散发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怎么叫都是你。”
“至于‘琀’……”白桦笑了笑,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温柔的字。”
井琀静了静,伸手把井曜手上提的肉类和一些比较重的菜拿了过来,往前走去。
井曜屁颠屁颠儿地追上去,凑过去问他,“哥哥,妈妈是不是好温柔呀?”
井琀把掉在胸前的耳机拿起来,堵住了耳朵。
*
年夜饭后,白桦把吃了饭就进屋睡觉的井琀叫醒,给他递过去一个红包,笑着祝他新年快乐,说这是压岁钱。
井琀平静地说了声谢谢阿姨。
白桦摸了摸井琀的头发,就出去了。
井琀呆坐了一会儿,把红包压在枕头底下,正准备继续睡,井曜进来了。
井曜神神秘秘地“嘘”了声,给井琀递过来一个红包,井琀问,“干嘛?”
井曜说“哥哥小声一点,我没有给妈妈和叔叔,只给哥哥,小曜希望哥哥新的一年每天都开心。”
井琀把井曜给他的红包拆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白桦给他的那个红包也拆了,井琀静默了一会儿,问“你干嘛把自己的压岁钱给我?”
井曜摆手道,“没有没有,我留出来十块钱了。不能给一样的。对了,这是我的心意,不是妈妈和叔叔的哦。”
半晌,井琀把钱装回去,压在枕头底下,抱了抱井曜,跟他说,“谢谢小曜。”
第二年夏天,白桦怀孕了,但是她却在第四个月的时候坚持要去打掉,井建华陪着她回来后,坐在客厅里喝了一打啤酒。
白桦推井曜和井琀去睡觉,井曜问她,妈妈,是不是妹妹不喜欢我?
白桦红着眼睛笑着说“不是。”
井曜又问,那妹妹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
白桦说“妈妈已经有小曜和小井哥哥了,她就不用来了呀。”
井琀看了一眼沉默的井建华,伸手将井曜拉回了屋。
井曜哭着让井琀不要打地铺了,说“哥哥,你就跟小曜一起睡吧,妹妹不要我了,哥哥也不要我了吗?”
井琀抿抿嘴唇,说“嗯”,把地上的席子收了。
第二天,井琀把遮住眼睛的刘海剪了,又把后面的头发拢起来,规规矩矩地扎了个小啾啾。
农历九月初七这天,井建华和白桦在外面跑车,井琀下课后回家没看见井曜,找邻居问,邻居说井曜两个小时以前就出去了。
井琀烦躁地吸了一口烟,骂了句“傻逼”,就回学校去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井琀刚打开门,就看见井曜捧着点着一根蜡烛的蛋糕唱生日歌,烛光里的井曜,眼神澄澈地看着他。
井琀晃了晃神,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井曜语气骄傲:“爸爸跟妈妈说过,我就记下来啦。”
井琀记得,那是去年白桦刚来的时候问的,没想到井曜竟然能记住。
井琀在沉默的时候,井曜指着蛋糕跟他说,“哥哥,这几个字是我弄的哟。”
井琀看过去,上面写着「哥哥,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十个字,占了寸蛋糕中间的全部位置,只有一圈方形的巧克力在蛋糕边缘立着。
井琀看了看,感到奇怪,“怎么没水果?”
井曜:“哥哥不是不爱吃水果吗?”
井琀愣了下,井曜提醒他,“哥哥,快许愿吧。”
井琀在KTV做兼职,看见那些许愿的人觉得特别傻逼,但是,岁的生日,他人生中头一次自愿做了一回傻逼。
*
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是井曜的岁生日,井建华和白桦没有去跑车了,回家给井曜庆祝生日。
井琀面色沉静的看他们三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看了一会儿就回了卧室,捂着被子睡觉。
没多久,井琀就被一道开关的声音给惊醒,紧接着就感觉到了身下的暖意。
井曜眨着眼睛问,“哥哥,这样暖和一些了吗?”
井琀掀开床单看见了底下的电热毯,问他,“你哪来的钱?”
井曜“嘘”了声,道,“我用买菜的钱省下来的”,说完,井曜又凑过去说,“本来想给哥哥再买个游戏机的,但是钱不够。”井曜变戏法似的又拿出来一个暖手袋,道,“只够再给哥哥买个这个了,你以后再出去的话可以拿着它,就不会冷啦!”
井琀看了一眼暖水袋外面的那个粉色兔子,说,“这个太丑,你自己留着用吧。”
井曜“哦”了声,嘟囔,“早知道买那个灰色的了”。
饭后,井琀站在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白桦问他,“小井是有什么事吗?”
井琀问,”阿姨,怎么没有蛋糕?”
白桦停下动作,说:“我是要给他买的,不过,他问我拿了钱,说要自己买。”
井琀说“怎么没见着蛋糕?”说完他就顿住了。
白桦摇头,“不知道。”继续切菜。
井琀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要那个暖手袋。
犹豫半晌,井晗开口问白桦,“小曜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白桦转头看他,笑着说,“我很高兴,他会撒谎了。”
井琀想了想,也是,小傻子会骗人了。
井琀没有考入名牌大学,普通大学他也不想去,便和井建华提出要去读卫校的诉求。
井建华原本是不同意的,认为男孩子去那种学校,实在丢脸。
但白桦却觉得没有什么不好,非常支持他,几番拉扯,井建华败下阵来,同意井琀去读卫校。
晚上,井曜问井琀,“哥哥,卫校是学什么的?”
“学医的。”
井曜“哦”了声,又问,“哥哥你为什么想学医啊?”
井琀说“不为什么。”
井曜侧着头看他,井琀捏了捏他的脸,说“再看,我就揪你的头发。”
井曜吓得捂着眼睛,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月光洒了些进来,井琀伸手碰了下井曜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说了句“傻子。”
井琀要去念的卫校在另一座城市,离他姑妈家很近。井曜一定要送哥哥,白桦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
离开的时候,井曜抹着眼泪喊,“哥哥,你放假了就要回来看我呀。”井琀才点头,井曜又摇头说,“还是不要了,哥哥太辛苦了,我来看哥哥,哥哥你在这儿等我,你放假了我就来看你。”
井琀摸了一下井曜的脸,很快又放开了,说,“好。”
白桦把礼品送给井琀姑妈,姑妈只收下了牛奶,抓着白桦的手说自己会照顾井琀的。
井琀周五和周日会在姑妈家住,周一到周四都在学校住,姑妈待她很好,但是姑妈家条件不好,所以,能给的好都会给他,不能给的也无能为力。
第二年,学校就让学生买医书买资料,那些书很贵,井建华历来节俭,说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上课认真听老师讲课就可以了,白桦要给他钱,井建华绷着脸说学校都是吸血鬼,你还由着他们?
白桦私底下给他塞钱,井琀说,“阿姨,我自己想办法。”
井琀从小就爱逃课去上网打游戏,手速快得很,很多小学生和初中生都玩不过他,那些学生看着他打了两场后,便愿意花一块钱一个小时请他代打。
周一到周四要上课,井琀只能晚上爬墙出去,周五到周日他就打电话告诉姑妈学校加课。就窝在网吧里小时的打,接连几周下来,井琀状态越来越差。
一次解剖课上,井琀看着那些尸体,两年没犯的病,再次发作。
校方通知了家长,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了,井曜抱着校长的腿跪在地上哭喊,“老师,你不要赶我哥哥走,他不在这里上课,爸爸会打死他的。”
井建华站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校长叹气,“我也不想赶他走,可他万一死在我们学校怎么办?”
井琀白着脸把井曜扶起来,说,“我跟你签协议,生死自认,与人无尤。”
三年里,井琀没再发病,学习也很用功,还连续拿了全校前三,只要放假就打电话给井曜,井曜便会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来看他。
国庆节假期,井琀对靠着自己肩膀打瞌睡的井曜说,你要多陪陪你妈妈。
井曜打着哈欠说,她有爸爸陪就可以了,我要陪哥哥。
井琀抓着他白嫩的手把玩了一会儿,问,“阿姨还在跟车?”
井曜含糊不清的“嗯”了声,而后,陷入沉睡。
井琀把他搂着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资深,让他睡得更舒服些,而后,他碰了碰井曜的脸,低头吻在他眼尾的泪痣上。
第二天,井曜回家,井琀让他告诉井建华,不要再让白桦跟车了。
井曜问,“为什么呀?”
井琀上前抱住井曜,抱了很久,才松开他,说“女人经常这么跑,对身体不好。”
井曜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井曜跟井琀只差了三岁,他心智虽有残缺,但身体方面却是很正常的———高大帅气,眉眼温柔。
井琀忍住想要吻他的冲动,碰了碰他眼尾的泪痣,轻声说,“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凡事都有哥哥。”
井曜岁生日刚过,白桦就倒下了,癌细胞扩散的很快,医生操着职业口吻,面无表情地宣判病人死期将近。
白桦不愿做化疗,求井建华带她去他们最开始认识的地方呆着,又说,还有几个月呢,我们还可以过几个月的二人世界。
井琀平静地告诉井建华,“你应该听阿姨的。”
井曜也来了姑妈家,姑妈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姑妈就把那间屋子收拾了一下给井曜住,井琀周末回来就跟井曜挤在一张床上聊天说话。
井曜问他,“哥哥,你是因为我妈妈才来学医的吗?”
井琀说,“一半。”
“哦,”井曜问,“那还有另一半呢?”
井琀淡淡道,“没有另一半。”
井曜十分的相信他,不再追问,安心睡去。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井琀在一片黑暗中摸到井曜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胸口上。
入睡之前,他吻了吻井曜的眉心,说,“傻子。”
四个月后,白桦靠在井建华的怀里,看着眼前的白桦林,笑着跟井琀说,“小曜他以后就要辛苦你啦。”
井琀点点头,郑重道,“我会照顾好他,阿姨请放心。”
白桦又说,“当年你爸爸不懂事,把对你妈妈的恨意,撒在你身上,阿姨替他向你道歉。”
井琀摇摇头,“都过去了,再说,我妈也有错。”
当年,白桦和井建华隐瞒恋爱关系,同时参加下乡活动,然后在那里遇到了井琀的生母曾莲。
曾莲对井建华一见倾心,在表白被拒后,得知井建华和白桦老师是一对恋人,嫉恨心作祟,某日深夜,曾莲以独自走山路感到很害怕为由,让白桦陪自己回家,然后将白桦骗至村子里的淫癫狂家中,并在外面锁上门闩,让白桦无处可逃。
那之后,白桦便消失了。
井建华不知发生了什么,找不到她人,也找不到她的尸体,最后这桩事儿只能不了了之。
期间,曾莲时刻陪在井建华身边,悉心照顾他,安慰他,终于打动了井建华。
婚后,某次井建华跑车去外地,意外遇见了白桦。
从白桦口中得知当年她失踪的真相后,井建华当场崩溃,坚持要将曾莲扭送至公安局,让她受到法律制裁。
但白桦那时已经结婚,她的丈夫虽然对她不是处女这件事很介怀、对她也很不好,但她却并不想因为这件事的再度提起,让自己的家庭关系破裂。
井建华无法,只能忍下胸中恨意,打算等曾莲生下孩子以后就和她离婚。只是没想到,她没等到井建华的一纸诉讼,没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就难产死了。
白桦给井建华擦了眼泪,柔声说,“你看,我都说了,小井是个好孩子。”
井建华哽咽点头,白桦又道,“你以后不要那么喝酒了。”
井建华说,“好。”
没多久,白桦林停止了风声,那个带给井琀很多温暖的女人消失在了风里。
*
半夜做噩梦惊醒了,井曜抱着井琀哭,说妈妈死了,我没有妈妈了。捂着心口说疼、难受。
井琀亲了亲井曜沾着泪的眼睫,然后朝他心口吹了三下重重的气,哄道,“有哥哥在,不会再疼了。”
井曜泛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井琀,问他,“哥哥会一直陪着我吗?”
井琀:“会的。”
井曜伸手抱住井琀的脖子,撒娇说,“哥哥不许骗我,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井琀说,嗯。
井曜想了想,伸手出去,“我们拉钩。”
井曜勾着井琀的小手指,抹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地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后记
白桦走后的第二年,井建华开着空车冲进了河,打捞了四天,才把尸体和人捞上来。
还有一年不到就可以拿大专文凭的井琀再次发病,姑妈带着井曜赶到的时候,井琀的呼吸几近停止。
井曜哭着拿手捶打他心脏,一边打一边喊“哥哥”。
井琀咳着醒了过来,抱住他说,“哥哥要被你打死了。”
井琀发病时抓着人喊爸妈的样子被人拍成视频放上了网,很多人都看见了他的模样,不敢用他。
姑妈让他跟表姐去北京,他摇摇头,说,“小曜呆不了陌生的地方。”
工作几年后,井琀打算动用井建华和白桦留给他的存款,盘个门店,做点小生意———井曜总被人欺负嘲笑。
他想开个小店,时刻守在井曜身边,护着他。
一个远亲撺掇井琀合伙开酒吧,井琀表示考虑考虑,待人离开后,井曜说,“酒吧不好。”
井琀看他神态就知道有“内情”,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好?”
井曜红着脸说,“就…反、反正,不好。”
井曜心智虽未长,可毕竟也是生理机能正常的岁少年,长得也越发好看,井琀想逗逗他,便问,“说说看,酒吧哪里不好了?”
井曜垂头,攥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嘟囔,“反正…就是不好。”
井琀抬起他下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跟人去那里玩了?”
井曜连忙摇头,解释说,“表哥上次让我去接他,我看见他跟人在里面…在里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井琀很轻地笑了起来,凑近问,“在里面干嘛?”
井曜睫毛抖啊抖,咬住下唇,红着脸不肯说话。
“别咬。”井琀低声道。
他用拇指指腹揉按了下井曜的嘴唇,说“张嘴”。
井曜睁大眼睛,眨了眨,说“啊?”
井琀的嘴唇贴了上去。
他们在沙发上接了一个长长的湿吻。
井琀把井曜抱进卧房,晨光熹微时,抱进浴室。
他欺负了自己心尖上的宝贝,把他弄得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