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没关系。”戚靖从容接受道歉,没再像三年前那样别扭慌张、又惊又喜。沈遇跪的太远,戚靖像是怕他听不清一样,又清嗓子说了一遍:“没关系。”
那姿态仿佛神明,正宽慰他犯了错的信徒。
可实际是,黄花交椅里戚靖如坐针毡,他轻轻瞥了沈遇一眼,起身便离开了。
沈遇在厅堂里跪了一天一夜。目送戚靖离开的决绝背影,沈遇毫无目的地漫想:如今戚靖比自己更生气,可自己终究是没学会怎么哄他。
算时间,太后眼下应当已收到了信,接下来如何决断,全看颜知筝今日的死活。
此局最后的结果无非两种。
一是颜知筝被押解在法场等待处死,而太后又毫无动作,那李谪对西川兵权就是胜券在握,太后一党绝无翻盘的可能。
二是太后保下颜知筝,太后和李谪之间必有恶战一场,西川兵权归属,就另有去处。
会归给谁呢?谢松?沈易?还是……戚靖。
颜知筝调兵,不会把西川所有的将士都调过来。一旦颜知筝在京中伏诛,西川其余的将士,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处置。就如当年的戚家军一般,走投无路必挥戈破局而后生。而西川的将士不会投敌,他们兵强马壮,会一路杀到都城,为自己的主帅报仇。李谪难道不会考虑到这一点吗?
从戚靖入宫、扣押国公、占据威宁候府,短短不过三日,李谪一直无甚动作。他做过商谈的努力,如何想不到要强兵压制?至少可叫颜知筝名正言顺的出兵。
何况谢松在殿前忠心耿耿,根本不到颜知筝调兵这一步。
杀死颜知筝,何止是戚靖的目的,太后的愿望?夺取西川兵权,又何止是戚靖的宏图,太后的野心?
李谪留下戚靖,是将计就计,更是殊途同归。
缜密推算里沈遇冷热交替,头痛欲裂令他不得已弯下脊背,灼烫额头贴着冰凉地面。须臾,他感觉到温热液体流淌。模糊视线里,沈遇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飘然升起,耳边有湍急的风、急促的呼吸,还有压抑着的低声的呼唤。
那人像快哭了一样。
“沈遇!醒醒!沈镜霜!”
……
“沈遇?”戚靖打着赤膊坐在榻沿,摇头晃脑又叫他一声,“沈遇?”
语态虚弱,声音沙哑,仿佛坐在床上的不是昔日里上房揭瓦的戚靖,而是个娇滴滴受不得疼的小姑娘。沈遇不进屋,戚靖就一直那么旁若无人的叫:“沈遇?沈遇?沈遇哥哥?”
矫揉嗓音锯子一样来回割沈遇的耳朵。
“别叫了。”
沈遇受不了了,他走到戚靖跟前,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
可戚靖真停了嘴,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一路上打的腹稿如今忘了一干二净,竟期盼戚靖再叫几句。于是戚靖真的心有灵犀的开口,他笑着拉住沈遇的手说:“我给你起个表字吧?”
沈遇一愣:“什么?”
于是戚靖很快闭了嘴,惴惴不安里等待沈遇的解释。沈遇或许会说:表字是父母长辈所起,不能这么随便;或者说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毕竟还有好几个月才过十六岁生辰。
总之一切由长辈决定,用不着沈遇,更用不着戚靖。
谁知沈遇思忖片刻,竟认真问道:“那你想起什么表字?”
这回轮到戚靖一愣。说实在,他想的名字没好到哪去。于是他在沈遇的期待目光里支支吾吾道:“就叫‘镜霜’。”
“什么意思?”沈遇认真对待,刨根问底。
这下戚靖真的羞赧了,他挠了挠头,笑道:“只是觉得配你,其实没什么意思。”
戚靖说完又觉得可能真的太随便,只好对这两个字再咬文嚼字几句:“如镜透亮,如霜孤傲。”
只能说到这了。戚靖掌心湿濡,其实有些紧张,他对这名字给予厚望,盼着沈遇接受它。过了许久,沈遇才抿唇淡淡笑了,说好。
其实沈遇一开始就想点头,想满心欢喜的接受它,不必要问是什么意思出自哪里。可余光里窥见戚靖明亮瞳孔盛满期盼,沈遇又觉得这一番心意值得用心对待,不该态度潦草敷衍过去。
如镜透亮,如霜孤傲。沈镜霜。
沈遇面上微笑淡淡,实则心里欢欣雀跃的想要跳起,实在太喜欢这名字,不知为名字,还是为起名字的戚靖。
在彼此瞳孔里凝望对方,两双手阔别良久,终于又紧紧交握在一起。
“昨夜云松去我家,要见我爹,说给我爹送封信。”谢宝华手执一柄大蒲扇,药炉里苦涩气味扑鼻,她用帕子赶快捂了口鼻,含含糊糊说:“结果我爹不在家,云松就跟彩环说,转交给我也可以,咳咳咳……”
药煮开了,突然鼓出一杆子热气,谢宝华一个不设防,险些叫这“毒气”呛的晕过去,咳嗽个不停。
“结果你也不在家。”戚小六蒙着面纱全副武装,只留两只鹰隼似的眼睛,他动作利落给汤药换了个大药炉,又拿过谢宝华手中蒲扇,问道:“那你拿到那封信了没?”
“没有。”谢宝华站到一边,远离那药炉,皱眉道:“怪的很,今早彩环过来跟我说这事,我就问她要信,结果她说,云松知道我不在家,就不给我了。想来是重要的东西,要亲自交给本人?”
“不是。”戚小六很快否定,他转头对谢宝华说:“已是深夜,既是重要的东西,应当想方设法送到才是。你那彩环,还跟他解释说,你去了哪吗?”
“近日全家都不在京中家里,对外都称是跟随祖母去浔阳老家寻清净了。”谢宝华说到这,讶然道:“他不会寻我去浔阳了吧!”
戚小六闻言瞥她一眼,刚要反驳,跟前药炉就又“噗”的一声炸开,在谢宝华的吱哇乱叫声中,两人手忙脚乱收拾那药炉。毒物一般的药盛到戚靖跟前时,戚靖都傻眼了。
他眉毛一拧,正要责问,谢宝华就不打自招,画蛇添足般解释:“不是煮糊!是这药就是这样的侯爷!它刚煮熟的时候喷了好大一股子毒气,唔唔……”
戚小六见戚靖的脸越来越黑,忙一把捂住谢宝华的嘴,摁住她手足舞蹈,讪讪解释道:“良药苦口。”
戚靖看着那一坨煮的黑糊的汤药,实在不敢想这药怎么弄到沈遇嘴里,还不等喝完,沈遇就会被苦醒吧……
谢宝华被摁在戚小六怀里涩涩发抖,心有戚戚地想,为证明这碗药能喝,戚靖可能会让自己亲自喝下去。毕竟戚靖这会儿的脸色,比那碗药还要黑。
落地听针的死寂里,戚靖忽道:“想办法让府上的眼线喝了,把药炉搬进来。”
戚小六踩着风火轮去搬药炉,谢宝华内心惴惴,才刚走几步,就被戚靖拦住,他周身愠怒未散,但面向昏睡沈遇的神色已恢复平静。
看也不看谢宝华一眼,他问道:“说说,昨天那封信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谢宝华忙摆手,她矢口否认:“我根本没接到那封信!”
谢宝华刚解释完,门口就闪出个人,吓得谢宝华直腿软,欲哭无泪。戚小六匆匆端着那药炉回来,不动声色推开谢宝华。
原来是戚小六。谢宝华想起那个偷东西的侍女灵溪,试探道:“侯爷,要不,我把我家的侍女带——”
“不用。”戚靖干脆拒绝。
谢宝华撇撇嘴,没再说什么,这提议她一开始提过,戚靖当时就没同意。说,动用谢家仆从会为殿前都指挥使惹来杀身之祸。谢宝华只敢在心里反驳:用我难道就没有杀身之祸了?杀身之祸早已经惹了。
戚小六摆弄好药炉,还贴心在药炉与床榻之间立起道屏风。戚靖目光终于从沈遇脸上抬起,他边起身往那边走边皱眉道:“放屏风做什么?”
“这药可熏人,”戚小六狡黠一笑,“熏着你怎么办?”
戚靖会怕药熏?也就戚小六敢这么胆大包天调笑戚靖。谢宝华隔着屏风看他们两个,没有斗嘴,就听戚靖憋着一口气道:“谢宝华坐里面守着。”
颇有孩子气,他恨恨道:“我倒看看这药能煮成什么样。”
“我猜那信是沈遇试探。”戚小六找了把凳子坐在戚靖身边,“就为看看谢松和谢宝华如今在哪。”
他低声道:“你站圣上这边怕是瞒不住。”
“瞒不住谁?”戚靖睨他一眼,又看药炉,眼神忙的不可开交,还想再透过朦胧面纱看看沈遇,结果抬眼就看见谢宝华半个身子挡住床上人。
他脸色沉了沉,冷声道:“谢宝华,侧侧身。”
吓得谢宝华一激灵。
戚小六急道:“你还想和沈遇和盘托出?知道你心疼他,送他回去不就得了?非要冒险拖进屋里。”
戚靖从西疆带回来的所有将士,不过寥寥十余人,根本不值得畏惧。这会儿要不是太后急着收拢颜知筝在西川的兵权,肯定不会留戚靖至今。戚靖能在京中待上三天,只要略细一想,就能找出关窍。
“今天一早,沈国公已在朝堂上诘问了圣上。”戚小六并不是夸大其词,是要让戚靖清醒知道如今是何等险境。他快速瞟了一眼守在沈遇身侧的谢宝华,低声道:“谢松也被问责。”
戚靖能想到那场景。他只钦佩沈寿章,走到现下这一步还不肯与太后撕破脸皮。
原本想安静等着西川兵权在李谪手中发落,不论落在谢松还是戚靖手中都是对李谪有利。可若此时,被沈寿章发觉,李谪联合了乱党戚靖……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付诸东流。
“合该杀了那老狐狸!”戚小六言辞愤愤,转而又换上恳求语气:“别再任性,放沈遇回去。你看看门外还剩下几个兄弟?”
见戚靖一脸无谓,他越说越气:“戚靖,你敢说你不清楚这当中——”
“住嘴!”
戚靖冷冷呵斥,迎上戚小六冒犯视线,突然安静的氛围剑拔弩张,谢宝华却急匆匆从屏风里跑出来。
“怎么了?”戚靖脚下一急险些踢翻了药炉,急忙跑到沈遇跟前,脸上焦急神色一点也褪不下去。
戚小六还想再说,却被谢宝华推着往外走,她边走边小声催促:“快走啦小六哥哥,快走!”
戚小六这才注意到,谢宝华今天没易容。
“好了,都要走出院子了。”戚小六摁住谢宝华,随手解开脖子上的白布蒙在她脸上,又推她回屋子里。
谢宝华仍心中忐忑:“你今天怎么没提醒我呀?我今天应该装那个,灵溪?不对,灵溪才因为偷东西被打死了。是雨露?”
她两手飞快在十几个面具里倒腾,戚小六笑道:“别找了,快吃饭了。”
谢宝华闻言停住了手,确实肚子很饿,她慢吞吞坐回床上,又缓缓捂住脸。戚小六察觉她情绪不对,蹲在她膝前。晶莹泪珠自谢宝华纤纤指缝里漏出来,一滴滴砸在戚小六手上。
“谢宝华,别哭了。”戚小六不知道怎么哄她,哄也像命令,只能尽力软下语气,声调别扭又滑稽,好在真的把谢宝华哄笑了,她眼泪还挂在鼻尖上,哭笑不得地说:“你在干嘛啊?”
“哄你啊。” 戚小六理所当然回答,仿佛哄谢宝华就是天经地义,他用手背擦干她眼泪,用少有的温柔语气道:“担心你父亲吧。”
“我曾答应过沈遇,只要他有难我都会帮助他。沈国公受困,我是没干什么,还是个帮凶。”谢宝华抹掉即将掉落的眼泪,又伤心又疑惑:“可我们不是放了他父亲吗?他怎么这样对我们?侯爷待他已足够好。”
戚小六叹了口气:“沈遇不是沈国公的儿子。”
在谢宝华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戚小六解释道:“他是朝臣,是个精明的朝臣。”
谢宝华立马点头:“对,沈遇毁掉赐婚,他不愿做沈国公和太后的同党。他是——”
“他不是我们这边的。”戚小六果决打断她,“他保下了颜知筝,更刺探你父亲和你的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