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明朝嘉靖年间,越过浩浩荡荡的长江再向南去,可见一座夜间也灯火通明的繁华陪都,那便是盛极一时的应天府。
富饶的陪都城外也不乏散落的村庄小镇,出了应天府的凤台门,往西走上二十里地,野草愈盛,随即便能看见沿着河岸生长的数十棵栾树,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安浣镇。
正值初秋,栾树的叶子尚是翠绿的,果实还是嫩黄色,一阵风吹过,那些形似小灯笼的果实就落了一地,会有小孩争着用脚去踩。
安浣镇外有七八家酒肆茶馆,只是这些小店比起应天府的城内景象,显得朴素破败了许多——多是两间薄棚小店,卖的也是粗茶劣酒,和只求果腹的简单饭菜。
一张杏色酒幡在风中摆动,幡下是一家只有三张木桌的小酒馆,此时刚刚过了午饭的时间,并没有什么客人。店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上身一件素净的素色衫衣,外罩及腰的檀色比甲,下穿苍蓝色的马面裙,发髻简单盘起,只有一根蓝色布条充当饰物,此时正站在柜台里面翻看账本。
“婉姨婉姨!快!救命!阿寄哥他……”一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的声音闯进了门,小丫头看着八九岁,进了门就焦急地东张西望,结果一眼瞟到望过来的苏和玉。
两人眼神一撞,小丫头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就往外跑。
“木英,往哪跑?阿寄又怎么了?”
苏和玉跟着她出了门,在门口遇上了木英来搬的真正救兵——苏和婉的长相与她姐姐并不是很相像,两人穿着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苏和婉的上身是明亮的鹅黄色短衫,下身是条明绿色的半裙,发髻上挂着流苏小簪,面上总是挂着笑,看起来十分好说话。
苏和婉看了一圈,就见木英跟自己挤眉弄眼,立刻明白过来,极夸张地“啊”了一声,说:“阿寄……你刚刚不是让他去镇上切几斤牛肉回来嘛——木英,阿寄是不是钱没拿够?”
两个人眼看是打惯了配合,小丫头立刻点头,说:“对对对,婉姨,我忘记路了,你陪我……”
“有完没完?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是没瞒住,苏和婉自己出去找人,留下了木英陪在脸色阴沉的苏和玉身边。木英很怕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但又担心玉姨一生气,有人就要挨打了,就低眉耷眼地站在她旁边,心惊肉跳地劝她,说:“玉姨,你不要生他的气……”
从这里到小镇上也不过两三里路程,苏和婉的脚程又极快,她脚尖轻点,衣摆只见翻起,还未来得及落下,人已到了数丈之外,不多时就在镇口看见七八个人围在一起,推推搡搡的。
那群人只感到一阵香风掠过,再错眼时,苏和婉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被她挡在身后的是一张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的脸,像是跟谁打了一架,袖口都被扯掉了一截,左侧颧骨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怀里还紧紧抱着油纸包住的牛肉,此时眼神越过苏和婉,仍是十分警惕地盯着前面的人看。
“是婉姑娘来了。”打头的男子二十多岁,生得长眉宽目,见到苏和婉,脸上就立刻堆了笑,说,“怎么还劳烦婉姑娘跑一趟,我们只是想跟这个小兄弟讨教讨教,谁知道他死活不愿意出手,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不配跟他动手。”
这人名叫吴三有,家里是开武行的,身后那些喽啰都是他爹招来的学生,只不过这群人武功没见长进,恃强凌弱倒是学了个一等一。去年冬天这群人当街戏耍一位年事已高的阿婆,还砸了人家的摊子。苏枕寄路过,随手捡了两块石头,一块嗖地飞去砸在一人颈后,那人当场就眼前一黑,晃晃悠悠摔了一跤,另一块正中吴三有面门,吴三有的额头当场血流不止,至今还留着疤。
气是出了,但苏枕寄自此就被纠缠上了。可从那以后苏枕寄再也不肯跟人动手。他不动手,对方可不客气,他也就只剩下了挨打的份。
苏和婉看苏枕寄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上还有灰色的脚印,顿时心中不快,但脸上仍然挂着笑,说:“你们一群人欺负他一个,说出去也怪没脸的,他才多大,你犯得上和小孩子斤斤计较的吗?”
她话音刚落,吴三有都没看清楚她是什么时候踢了自己这一脚,人已经被这个力道踹得后退两步,只觉腹部一阵剧痛,额头上霎时全是冷汗,哎呦一声倒地打滚去了。
苏和婉转身去扶苏枕寄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说:“人家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吗?”苏枕寄不作声,半晌才说:“我娘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苏和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娘不许你扔石头用暗器,你不会拿棍子吗?就算没有棍子,拳脚功夫也忘光了?”
苏枕寄已经十五岁,但是他长得比同龄人要慢一些,至今还矮人家半个头,生得又一副瘦弱模样,眼睛鼻子也长得柔和秀丽,还不太爱说话,像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
苏和婉知道质问他也没什么用,这个人脑子一根筋,不懂变通,只认一个理,他娘不开口,他就是让人打死,也是绝不会还手的。
他们回去时就看见木英还在为了她阿寄哥的存亡拼命讨好苏和玉,此时正殷勤地给她玉姨打着扇子,一见苏枕寄灰头土脸还带着伤,顿时嘴一瘪,马上就要哭了。
苏枕寄小心翼翼地把买来的牛肉放下,才去看他娘的脸色。
但是苏和玉只是随便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连关切一下都没有,转身就去了后院。
不管苏枕寄现在是什么心情,木英反正是松了一大口气,她可是记得去年冬天,玉姨只是听说苏枕寄跟人动了手,还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连缘由都没问,拿了马鞭抬手就是两下,那么厚实的棉袄都被打烂了,苏枕寄好些天走路都挺不直后背。
念此木英就想去讨他高兴,说:“阿寄哥,我爹说做了蜜枣,让我等会儿拿点过来给你,你不要不开心了。”
苏枕寄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应了声好。
木英是街头那家卖甜果蜜饯的木掌柜家的小女儿,从小总爱跟着苏枕寄身后跑,苏枕寄也不像别的小崽子嫌她太小不乐意跟她玩,也愿意带着她,时间长了两个人倒有点像亲兄妹了。
送走了木英,苏枕寄就去后面换衣服,刚换完出来就听见有争吵的声音,苏枕寄在院中稍微站住了些会儿,听出来是他婉姨在说话:“阿姐,你何必这样呢?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没有人会认出你。平日里教他的东西,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可你不让他学武,要让他平白浪费这种天赋吗?”
苏和婉诸如此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但是苏和玉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苏和婉再次说起武功的事情,苏和玉终于说话了:“你让他学什么?我的武功是下作的方法得来的,你也要让他学下作的东西吗?”
苏和婉再出来的时候,看见苏枕寄坐在店门前,和木英两个人分吃蜜枣。此时阳光正好,已不是正午时灼眼的亮度,放眼望去能看见远处的长江水。苏和婉就倚着门框笑着看他们,并不出声打扰。
但苏枕寄却突然回过头递给她一个纸包,说:“婉姨,吃蜜枣吗?”
这会儿木英也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笑说:“我说怎么闻到香香的味道,原来是香香的婉姨过来了。”
苏和婉伸手接过来,也笑,对木英说:“那婉姨回头也送你一盒香粉好不好?”
木英当然高高兴兴说好,苏和婉眼睛看着木英,说起话来却意有所指:“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让你阿寄哥别这么笨笨傻傻的,老是被人欺负——一根筋,可是要吃苦头的。”
苏枕寄一根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随便就能拎出个十件八件。平常小孩挨打知道躲知道跑,他就不懂。那天下着大雪,苏和玉在气头上,苏枕寄还生生去接了那两鞭子,当场就站不起来了,跌在积雪里。苏和玉说让他反省,他去哪里不能反省,可他就那么跪在雪地里,等苏和婉来找他的时候,眼睫毛上都挂霜了。
可他在那种情境下,还能用冻僵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用手帕层层裹住、尚带着体温的珠玉发簪。他还记得那天是他娘亲的生辰,也并不为自己受了委屈而介怀,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苏和婉,说:“我没有想惹她生气。”
想起这些,苏和婉默然叹了一口长气,盯着苏枕寄的发顶,抬手敲了他一下。
苏枕寄吃痛,微微一低头,头还没回,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顷刻间四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相继停在了店前,扬起了一阵迷眼的土灰,木英赶紧护住了还没吃完的蜜枣。
打头的男人壮硕高大,上身穿着习武之人常穿的短打,露着臂膀,右臂上还能看见纵横的疤痕。那人打了个呼哨,看向店内,鹰一般的眼睛将他们打量了一个遍,最终盯住了苏和婉,声音洪亮,说:“就在这里讨口酒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