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夏侯西看着林越逃命般的背影,揉了揉眉心,又倒了一杯酒,喝了起来,酒酿甘醇,余味却苦涩无边,浸染心肺。
他虽然还怀着寻找身份的心思,可他自己知道,他的骨子里是消极懈怠的,身体的病痛让他疲累不堪,延绵不断的噩梦让他倍受折磨,他更多时候希望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早早到来,让他得以解脱。
他对自己的前半生一无所知,如今又重病缠身,时日无多,如何能承得起迟昀彦这赤诚的感情?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腕,浅白的刀痕已经淡化,一道又一道,还隐隐还有刺痛感,不必说,这是他自己弄的。
往事足以让他自戕,也足以让他对如今唾手可得的安稳日子望而却步。
一个爱人……
他不敢要,也不配。
*
第二日起床,迟昀彦全然记不起昨夜的事,只记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借醉表白,最后自己却醉得人事不省。
他不由地懊恼万分,喊了林越进来。
林越自然知道事情瞒不过去了,便一五一十地把后面发生的事说了。
迟昀彦震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在表白之前,预料过很多结果,夏侯西可能会委婉拒绝,也可能直接了当地骂他痴心妄想。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夏侯西会如此决绝,连话都不让他说完,便把他打晕了,怕是连听着都觉得难受吧……
林越想起夏侯西动手时,那令人发怵的冰冷眼神,欲言又止,“主子,夏公子看似病恹恹的,但动起手来真是不留半分情面,您在他身边得提防着点……”
迟昀彦心如死灰,怒道,“滚出去!”
林越躬身,忙不迭地出去了。
他一出门就碰上了宋时,把事一说,宋时顿时憋笑,“一物降一物,主子在夏公子面前,从来都只有吃瘪的份。”
林越直吧嗒嘴,“可不是嘛,你可好好劝劝主子吧,我看他连魂都快没了,早上又来了军报,山匪蠢蠢欲动,过些天主子怕是要去剿匪了,这状态可不行。”
宋时应了声,走进书房。
迟昀彦正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发呆,看见宋时便问,“你刚去给他把脉了?”
“嗯,夏公子还睡着,一切安好。”
“行吧,你好好照顾他,我这几日也要准备出发了,就不过去了。”
“啊?”宋时十分诧异,这些天迟昀彦粘腻的模样,他可是全看在眼里,那么容易就放弃了吗?
迟昀彦苦笑,“子渊怕是根本没这个意思,估摸着是嫌我恶心,我还是别去惹他生气了。”
宋时倒是感觉夏侯西似乎并不排斥迟昀彦,对他的态度也比对旁人温和多了,不太像厌烦的样子,但迟昀彦看起来主意已定,宋时便没再说什么了。
“那临走前,你不去见他一面吗?”
迟昀彦摇头,“不去,我要去了,他一定会和我辞行的,我得躲着他点……”
“可他要问起来,该怎么办?”
“帮我推了吧,反正我不能见他!”
*
夏侯西临近中午了才起床。
他想了一夜,还是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让迟昀彦起了这种心思,原本就是他的不对。
他不该依赖于这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贪恋这难能可贵的温情,却无意中把好端端的男儿拖进了泥潭……
夏侯西洗漱完,开门便看见院子里的下人来来往往,似乎忙着收拾整理行装。
他有些奇怪,问他们在干什么?
事关主子行踪,下人们自然不敢多言的。
宋时走过来,躬身道,“夏公子,主子有事要出去,明早便出发了。”
夏侯西微微皱眉,竟然要跑?
“他人现在在哪?”
宋时言辞闪烁,“那个……好像出去了!”
连面都不敢露吗?他这是酒后妄言,醒来便后悔了,没面目见他?还是就此放弃了,连一面都不想再见?
不论如何,他还是得找到迟昀彦,当面致谢,不但有救命之恩,还叨扰人家这么久,不当面说声感谢就离开,始终不合礼数的。
可惜他这一整天都没见到迟昀彦。
平日里,迟昀彦总是在他周围晃悠,没事也要找点事干,陪吃陪喝,甚至睡觉都在旁边守着,可这回,那人一整天都没出现过。
夏侯西后来才想明白,迟昀彦怕是已经猜到自己要辞行,这是故意躲着自己了。
*
清晨,初曦微光朦胧。
迟昀彦知道夏侯西一般不会早起,故意赶早就准备出发了,刚刚飞身上马,便恍然看见昏暗的门廊下有个隐约的人影。
“谁?”他问了一声。
那人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竟然是夏侯西。
迟昀彦心中惊诧,双腿夹住马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既想见夏侯西,却又害怕那人是趁着自己未走,前来辞行的。
夏侯西见他迟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便走过来,停在迟昀彦的马面前,静静地站着,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迟昀彦心慌意乱得只想策马逃走,可终究是敌不住那道迫人的目光,只得悻悻地下了马,高大的身形低垂着,站在夏侯西的面前,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克制不住的颤抖,“子渊,我……”
夏侯西没说话,目光注视着他,好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低低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迟昀彦骤然抬头,睁大了眼睛,夏侯西清冷消瘦的面容映入眼眸。
等他回来?
不是辞行,是等他回来!
不管等他回来做什么,毕竟还是会等,他还是有机会的……迟昀彦难抑心头激动,突然冲上前,将人整个拥进了自己的怀里,“谢谢!”
旁边的侍卫们纷纷低下头,刻意移开了目光。
夏侯西安安静静地让他抱着,没有再说话。
抱了一会儿,迟昀彦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似能触及对方温凉的骨骼和皮肤,夏侯西居然只穿了一身单衣,像是匆匆赶来,连外衣都没来得及套上。
他眼睛一湿,赶紧解下身上的黑狐裘披风,披在夏侯西身上,“天冷,快回去吧。”
夏侯西伸手推了推,“给我做什么?外头更冷,你自己穿着,我这就回屋了。”
迟昀彦不肯,硬是把他全身给裹了起来,“我还随身带了几件披风呢,到时换上便是了,你身子弱,不能受凉,快回去吧。”
说着,又把他肩上披风的痕迹抚平整了些。
夏侯西没动,目光注视着他,微微沙哑道,“你先走罢。”
迟昀彦咬了咬牙,也不动,看着他,眸光闪动着隐约的水意,欲言又止,似有千般万般的话未说出口。
夏侯西轻轻拍他的肩膀,顺势一推,将人推出去几步,“去吧。”
迟昀彦又看了他几眼,终是一狠心,飞身上马。
很快,一队铁骑没入夜色中,很快融入黑暗。
夏侯西微微叹气,问一旁站着的宋时,“他此去可有危险?”
宋时忙道,“夏公子不必忧心,主子心里有数,没事的。”
夏侯西点头,紧了紧还带着体温的黑狐裘披风,他此番确实是要来道别离开的,可是看到迟昀彦的那一刻,他却开不了口了,反而陷入了如此境地。
他自嘲地摇头,这都不像自己了。
管家在一旁等了很久,见他还是没动,走上前小心翼翼道,“夏公子,您就听主子的吧,快些进去,别着凉了。”
夏侯西看了看远处的一片漆黑,转身进去了。
屋里冷冷清清。
他关上门,有些头晕,整个人倚在门上,弯下了腰,视线猛然模糊,鼻头一热,地上已经滴下了点点血迹,嘴里也尝到了血腥味。
他随意地擦了擦,衣服也没换,便躺倒在床上,裹着那身狐裘,意识模糊地昏睡过去。
*
冬寒料峭,转眼一月有余。
迟昀彦此番外出是为了剿匪,淮南多山匪,近几年被淮南军屡次镇压,山匪已经窝在老巢里不可能冒头,收敛了许多。
但是近一年,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在淮南山区出没,搅动风云,让那些安分不少的山匪又蠢蠢欲动,时不时就出来烧杀抢掠,最近更是强占了一个小镇,猖狂至极。
迟昀彦本打算十日内便可歼灭山匪,打道回府。
可战事诸多不顺,比预想中更加艰难。
山匪像是未卜先知似的,逃离小镇后,多番避开了他们的主力军,还看破了迟昀彦的埋伏,来了个反埋伏,让主力军损失不少。
等迟昀彦好不容易把山匪打回了老巢,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
深夜。
几匹快马嘶嚎几声,停在了王府大门口,守门的侍卫赶紧上前,竟是迟昀彦回来了。
宋时闻讯赶来,讶异道,“怎么回得这么快?”
迟昀彦一身衣服都被融化的积雪湿透了,他摆了摆手,直接回房换衣服,“剩下的事交给其它人就行了,我不放心子渊,他怎么样了?”
宋时摇头,“不太好,夏公子像是经常头痛,但我去问,他也不太愿意说,您走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
迟昀彦心都揪起来了,“那吃得怎么样?”
宋时叹了口气,“不怎么吃得下,总是喝酒。”
迟昀彦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又下不来,他不在,夏侯西就是这么糟蹋身体的吗?
“我去看看他。”迟昀彦说着就要去隔壁屋,才走了几步就感觉一阵眩晕,整个人都晃了晃。
宋时赶紧扶住他,“怎么了?听说你受了伤,这是伤哪了?给我看看!”
迟昀彦缓了一会儿才站稳,摆了摆手,“没事,早处理过了,我先去看子渊了。”
说着就跑了。
夏侯西的屋里已经熄灯了。
迟昀彦不知道他睡没睡,蹑手蹑脚,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下便闻着满屋子的呛人酒气。
夏侯西侧着躺在床上,背对着外头,似乎已经睡了。
迟昀彦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把被子拉上来一些,盖住肩膀,又掖了掖被角。
夏侯西没动,含糊着道,“回来了,没事儿吧?”
“嗯。”迟昀彦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吵着了他,“都好,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怎么又喝多了?”
夏侯西终于清醒了些,转头看他,只见迟昀彦满脸风霜,风尘仆仆,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倒是新换了一套。
空气中除了浓郁的酒香,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夏侯西皱起了眉头,“受伤了,还说没事儿?”
“小伤,不碍事的。”迟昀彦低低出声。
夏侯西身上似乎也沾染了酒液,迟昀彦叫下人打了盆热水进来,揉了湿帕子,帮他擦了擦脸,又抬起他的手来,细细地给他擦手指。
夏侯西静静瞧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
替他擦干净手,迟昀彦才低声道:“子渊,你不能再这么喝酒了,伤身。”
夏侯西闭了闭眼,不想说话。
“要喝,等我在的时候喝,我陪你,好不好?”迟昀彦握住了他干瘦的手,依旧冷得像冰块。
夏侯西避而不答,“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好。”迟昀彦站了起来,静静地在床边站了很久,见床上的人呼吸平缓了,才轻轻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夏侯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眼神微动。
年轻人的心思他明白。
迟昀彦离开这些天,他整日思虑,心里都是迟昀彦说的那些话。
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有任何妄念,不说自己忘却了前尘旧事,来历不明,这付残破不堪的身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成问题,如何能累及他人?
可他却无法抑制地想着那个年轻人,想着那人给他描绘的美好画卷,游山玩水,看尽山河,喝遍天下美酒……最重要的是,他不再孤身一人,天地之大,不用再孑孑独行……
那人仿佛在一点一滴地给他即将归于腐朽的生命注入活气,让他感觉到这世间还有值得期待的事情。
归根结底,他并非无情,只是无人可依。
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全心为他,那些点滴照顾之恩,他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但他也同时在犹豫,迟昀彦实在太年轻了,他到底是真的对自己动心了,还是太过缺乏亲情而依恋于他?
即便出自真心,年轻人冲动的爱恋,又能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