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殷寻突然惊醒。地铁里面白炽灯光明亮,车厢摆动着,与空气摩擦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这栖身于迷乱城市森林中的钢铁野兽,体内藏了一个又一个期待共鸣的灵魂,正不堪重负着。
列车减速,提示灯闪烁,车门开,车门关,人群涌入。
这节车厢所剩无几的位置,在不过短短的几秒内就被侵占干净。
每一次殷寻坐地铁时,都会想起和江知殷一起去游乐园的那一天。
那天他是真的很开心。
可是拒绝也是那么的干脆。
恐惧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
从游乐园走到地铁站,那是他们并肩走的最后一段路。他们在地铁站分别,两个人往不同的方向走,殷寻想回头,想回头看看江知殷有没有回头看他,可是却用指尖掐着掌心,逼着自己没有回头。就像高二的时候,他倚在走廊的护栏上看向江知殷的班门,期待他能出来,他能看向自己,却从未知道他有没有看向过自己,因为每次看见江知殷出来了,殷寻总是背过身去,用指尖掐着掌心,逼着自己不去看。
线外是危险的东西。
亲密关系是危险的东西。
所有人都湮灭在爱的字眼里,无论是用何种方式。
列车减速,提示灯闪烁,车门开,车门关,殷寻下了地铁。
出了地铁口,看见外面等着的安仕沅,殷寻的心情才好了一些。他小跑过去,一把扑上安仕沅的后背,用手揽着他的脖子,习惯性地给他打招呼。
安仕沅稳稳地托住他。
“臭殷寻!”安仕沅吼道。
“略。”殷寻吐了吐舌头。
突然,殷寻愣住了。
“怎么了?”安仕沅把殷寻放了下来,他问。
殷寻看向安仕沅的目光躲闪,他勉强笑了笑,挥了挥手:“没啥。”
安仕沅顺着之前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绿灯下停滞的车辆,和斑马线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霓虹灯和车灯交错在一起,人们身上各种饰品反射的光,明暗之间,实在正常不过的都市绮丽光影。
人来人往,神色匆匆。
只有殷寻看见了江知殷的粉色头发和他的红色棒球帽。
和他身边穿着灰色大衣的人。
春天的风什么时候这么热过。
江知殷又在酒吧看见程实了。
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色大衣,斯文得不像个来喝酒的人。但他熟练地把外套挂在玄关处的挂勾上,再简单地挽起袖口,一切动作自然地像个熟客。
他就是个熟客。
程实一坐下,给吧台的老板抬了抬手,老板便跟他笑着点了点头,不久便送来了一杯伦敦酸。程实抿了一口,才看向已经盯了他许久的江知殷,举起手施施然打个招呼,和课堂上让他起来回答问题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江知殷这次实在没忍住。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酒吧,程实看上去也是一个人,于是他走了过去,非常自然地坐在了程实的旁边。
“老师,”江知殷直接开口,“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我?”
程实看向江知殷,眯起眼睛笑。他总是这么在课堂上笑,带着老师的和蔼。
“我经常在校园里逛,也经常会参加校园内的各种音乐节,所以我肯定见过你呀。你这头粉红色头发,很难不让人在意。而且,我也很喜欢‘低垂线’这个名字。”
“你们乐队名字谁起的?蔺安、秦肖,还是柳轻然?柳轻然看上去不像是会取名字的人。那是你取的吗?”
每次程实就会像这样用其他话题岔开江知殷的问题。
上上次江知殷过去问他,他就顺势拉着江知殷陪他和他的朋友们打德扑,赢了请江知殷喝酒,输了就喊江知殷请他喝酒,结果老是激动地梭哈,到了最后,面前的杯子撤了又上,江知殷实在没办法,嚷嚷着程老师醉了,就把他送回了家。
上次江知殷过去问他,他就提起了江知殷作业的问题,甚至于还从包里面翻出平板,打开江知殷的作业,当面给他批改起来,到了实在错误的地方,音量陡然提高,情绪激动地批评他,质疑他上课没好好听,让江知殷气到直接打车回校,在寝室里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把自己的笔记完完整整发给程实,还截了图,表示自己连程实上课说的前一天吃了啥都在笔记上记下来了,以此,据理力争地证明自己有在好好听课。
这次江知殷不打算放过程实了,于是他没有顺着程实的话回答下去,而是再次开门见山。
“程老师,我说的是,你有没有在这里见过我。”
“在这里,”程实点点头,“当然啊。”
江知殷看向他。
程实噗呲一声笑出来,使劲拍了拍江知殷的后背。
“你忘了前两次吗?一次你送我回家,一次我给你作业答疑呢。天,小江,你这记性不行啊。”
江知殷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江知殷新的问题提出前,程实撑着下巴看他,还是那副眯眼笑的模样。
他问:“一起去吃点什么不。我有点饿了。”
于是他们一起走过街道,走过人潮人海的斑马线,再绕开五光十色的都市街景,进了一条小胡同。小胡同里面,大爷的收音机里京剧声咿咿,小孩们轮流把卡片摔向地面,玩着那些经久不衰的游戏,走着走着遇到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牵着狗,慢悠悠地走着,就像这里慢悠悠的时间,与胡同外飞驰的车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程实带着他,推开了一家麻辣烫的门。
他说:“小江,给你介绍一下!这可是我在北都发现的,最好吃的,麻辣烫店。”
然后他向老板挥挥手,就像在酒吧里与老板的默契搭话一样,这里的老板也笑着招呼他。
“不要麻酱,加香油、辣椒油和葱是吧。”
“没错!谢谢您哈老板。”
“害,您又说这些。”
程实回头看向江知殷:“你呢?”
江知殷说:“和你一样吧。”
程实便朝老板的方向喊道:“老板,再来一份一样的。一共两份!”
“好嘞!”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面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程实带着江知殷随便挑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等了一会,老板端着两碗麻辣烫上来,辣椒和着香油,香气一下子便涌上来,程实从筷筒里面熟练地抽出四支来,递给江知殷一双,自己再攥着两只筷子,将碗里面的菜品与酱料熟练地拌匀,就着里面的面猛地嗦了一大口。
老板掀开后厨的帘子:“味道如何?”
“没变,还是一样的老味道,好吃。”程实说,“对了,小筱最近学习如何?”
老板皱起了眉头:“唉,老样子,数学提不上去……”
“那我周末再来帮她补补课。”
“诶,这怎么好意思,老是麻烦你,你可是大学的老师,不敢当不敢当……”老板连连摆手。
程实往自己的碗里到了点醋。
“哎呀,这是什么话,认识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我周末直接过来咯。”
老板羞赧地笑着:“好嘛好嘛,那你周末过来,我早点关门,回去给你和小筱下饺子吃。”
“得嘞!”
这时候又进来几个客人,老板又钻回后厨了。
江知殷看向程实,在察觉到江知殷的目光后,程实也抬头看向江知殷。
他笑了笑,小声地说:“我在北都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来这家吃麻辣烫,现在,都有十二年了哈哈哈。”
他的筷子拌了拌碗里的菜品。
“老板善良,大学的时候,我身上没有生活费,他总是少算我一份面的钱。他不说,但是我心里面清清楚楚。后来慢慢有钱了,但我还是喜欢来他这吃。”
“老板的女儿叫做小筱,很机灵的一个小姑娘,就是贪玩,成绩差了点。你也知道,北都这个地方补课贵,老板也想他女儿好呀,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但是补习,也是补不起的。所以我还是讲师的时候,就帮她女儿补起课来了,一直到我现在。你看,我现在都是副教授了。”
江知殷出声打断他:“小姑娘数学还是差,说明你教学水平真的一般。”
程实也笑了:“诶,小江,你可是我的课代表,学期结束了给我打分的时候,可不能故意打低啊。教学水平一般也给我往高了打。”
江知殷想,就凭你这张脸,班上的女生们都给统统给你打高分了。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程实又开口了:“小江,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江知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因为我想告诉你,人与人相处,并不需要深究彼此是怎么认识的,你让我回忆十二年前,是怎么踏入这家店的,我也没办法想起来,但是你问我这家店对我而言重不重要,我要告诉你,重要。”
“人和人之间,不一定要强求那个起点和终点。”
“人们之间的交往,应该是线,而不是线段。”
“线可以无限长,正是因为它没有那个起点和终点。”
程实抬起筷子敲了敲江知殷的碗沿。
“吃饭。”他说。
江知殷突然明白了答案。
也明白了程实的言外之意。
他点了点头,学着程实,用筷子捞起一大筷子面,呼噜呼噜送入嘴中。
“对喽。”
程实也吃了起来。
氤氲的水汽里面,江知殷好像看见了他和殷寻。他和殷寻关系的起点朦朦胧胧间模糊了,他和殷寻之间关系的终点也被模糊了。到了最后,他和殷寻走过的这么多日子,变成一根线,像面一样,呼噜呼噜,入了嘴,入了胃,淡去了。
吃完的时候,程实在对面坐着看着他笑。
江知殷放下筷子,抽了两张纸搽干净嘴。
“你多久去帮忙补习?我和你一起去。”江知殷说,“我数学可比你好多了。”
程实从鼻子里哼哼两个音:“那可不一定噢。你连我布置给你的作业都没做明白。”
江知殷也学着从鼻子里哼哼两个音。
“那是你作业太难了。”
“你可是我的课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