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春生,春生!”
“哎!听到咯,来了!”
春生正蹲在土路边儿上仔细盯着昨夜被风吹倒的老树。
那树生了很多年,有多久呢?自春生有记忆起就在那儿被村里的人称作“老”树了。年头是很足,可惜不知道到底是它太不中用还是这里的土太贫薄,白白喝了这么多的泥水仍然能被春生一个合抱就围住。长势也一天不如一天,前年好说歹说顶冠上还能憋出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到了现在,就只剩着枯桠桠的枝子蜷曲在一起,可怜样。
终于没能撑过昨夜,哗啦啦地一下,咽了气。
春生心里不好受呀!
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总之是门口那儿少了点翠生生的绿意,枯死了去。春生时常觉得这村子也太可怜,色彩太少啦!依着个小土坡建了满村的土色,额外的点缀是那砖瓦泥红,再多的也就是石赭的颜色。
春生很珍惜每一种不一样的颜色。
“春生!你听到莫得嘞?!”
春生的爹喊他喊得急了,能听出来声音里已然多了些催促。春生不敢再多呆,草草应了一声后连忙起身往家里走回。
他没发觉,那老树最不起眼的一角,一小截子青芽拼死穿破了干碎的皮子,萌了出来。如果春生看见了,他一定会很高兴,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绿意。
“爹,喊我么事噻?”
春生爹看上去半百,常年抽的烂烟熏黄了一口的牙,一颗一颗懒懒散散地倒银上红肿着的肉里。
“好事儿嘞,你快来瞅瞅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夹烟的手一抖,春生爹从背后掏出来从集上赶回来的一件二手鸭绒服。
春生定睛一瞧,好嘛,花花绿绿的,虽然洗的陈了点儿但依旧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配色。
“快试试,咱春生今年也有新衣服好过年啦!”春生爹还在笑,站起身来要给春生套上去。
春生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原来的那一件老麻衣卸了下来,换上绒服抖了抖,忙不迭跑到水洼子那里俯身看着水里的自己。
嘿,好神气!
“谢谢爹!”春生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把二皮叫出来,原先老是二皮在他面前炫耀自己有了新衣服,今年也轮到他了!
“去玩吧去玩吧,要饭点儿了别忘了回来吃饭!”春生爹摆摆手,咳了声嗓子,重新捡起地上半只凉透了的烟头子点着了,放在嘴里抿着,一脸的陶醉。
阿姐呢?
春生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想给阿姐也看看自己的新衣服,阿姐眼光好,手又巧,一定能把自己的衣服改得服帖。
早晨见着爹带着阿姐出去了,现在爹自己回来左不过是让阿姐买烟或者酱料去了,春生也没在多想,兴冲冲地奔出去要叫二皮出来。
正月新年,这个小村子好不容易落上了一点红,再穷,家家户户都会掏出一张红纸来歪歪扭扭地写了福字倒贴在门上,请那福到。
唯有村子北角的一户例外。
春生对颜色很是敏感,那户人家的颜色总是冰得他眼睛疼。破了半角的木门紧紧咬在桩上苦苦地撑在寒风里,摩擦了几声呜咽出来,扎得春生的耳膜一阵疼。
那是最不起眼的一扇门,千扇如一的破朽。
可春生看着,却觉得那是村子里最好看的一扇,比自己家里都要好看。
他能清晰地看见,门把上被风腐蚀后只剩下浅浅的印痕,他看得出来,那是种极其好看的花纹。
这座小屋子没贴着大红纸,却已经让春生觉得万叠红纸烧尽都不比着这里的灰褐色好看。再后来春生去想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因为别的地方都是死的,唯有这里的颜色是活的。
“春生!春生!”
春生被吓了一跳,是他娘。
“你怎么站在那儿?快跟娘回来,太晦气!”春生娘在原地招着手,嫌恶似地努着鼻子。待春生走到面前还逼着春生使劲儿跺着脚抖着身子,说是不能把晦气带进家里去。
临别后春生还偷偷望了一眼那户人家。
“他爹!赶紧让春生去洗把身子。”
“这还没到点儿呢?!现在就洗回来怎么办?”春生爹不乐意了,只觉得这个婆娘疯求咯。
“回来再洗一遍!”春生娘往自己围裙上擦了擦手,把手里的几块小肉拍在案上。春生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俩说这话,闻了一路的肉香现在他整个人都已经晕眩了。
上一次吃肉?
春生也不知道了,但马上就有肉吃啦!春生想想就要流口水下来。
“那多废煤柴?!”春生爹不乐意,这澡一洗就要烧煤柴,洗那么勤快干什么?还不够霍霍地呢,一定得等到新年头一天洗,把前一年的脏污全部洗掉。
“春生不听话,去寡妇那里啦!”春生娘声音压得极低,说出来都是晦气,犯忌讳着呢。
“赶快去洗,小兔崽子不听话就知道乱跑,白坏了给你买的新衣裳!”春生爹一拍桌子,脾气蹭一下就上来了。
阿姐呢?
外面的天儿都已经暗下来了,阿姐却还是没回来,去哪里了呢?
“爹,娘,俺姐呢?”春生问了出来。
春生爹听了这话,把烟叼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小个烟圈儿,那烟圈儿也不急,晃晃悠悠地飘到天花板上散淡开来,春生看得心急,它飘得太慢。
“招娣有事儿要去办,今晚回不来,得初二那天才能回来。”不紧不慢地,春生爹张了口。
春生本能的不相信,他跑向屋外,突然觉得整个村子都变得不一样了!一叠又一叠的大红纸贴满了家家户户,黑色的墨张牙舞爪地要吃人哇!一张又一张写着大大的双囍贴在又紧又窄的门框框上。那窗台上春生看见了!一家又一家,燃着那花烛又高高挂起了大红灯笼!烧啊烧啊,噼里啪啦地发出爆燃的尖啸,春生一闻就能闻到湿咸的味道!那是有人在笑着,有人在哭呀!
整个世界都铺满了纸上的红,被点着了,落了满地丑陋的灰黑。
春生害怕啊,他没听爹娘的话,一路又跑到了寡妇那里。
寡妇门前的红纸最是老旧,胶水干了都快掉下来啦!偏偏,春生觉得这个红色看着喜庆,那福字做了囍漂亮又大气!
晚上春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春生爹就躺在一边呼噜声震耳欲聋,有时断了下去没音儿了还以为人过去了一样啊,春生娘侧躺着,胸前的奶子都被压扁了顶在春生爹的背上,一呼一吸,看起来睡死了。
春生想要吐。
那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吃,闻着香,可是吃进嘴里都是腥臭的怪味儿,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冲了满嘴的血水。可是他爹娘看着呢,他不敢不吃,他只能硬吃。一口又一口,他要撞出来吃得开心,可胃袋子不听话地搅动着酸水齐齐要往喉咙这儿涌上来呢!
怪不怪?太怪啦!爹娘一定要骂他是个糟蹋好东西的坏种。
爹娘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瞪大了眼睛闪着饿狼的光往嘴里送,春生爹的一口烂牙都要咬断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很快桌子上的肉就吃光了,一点汤水都不剩。
夜天里的一轮弯月划破了窗纱把寒光递到春生眼前,剌得他皮肉疼,春生仔细难受着,悄悄摸摸地爬了起来,连破拖鞋都没敢穿,光着脚丫子踩了满地的灰跑到门口去,他向外张望着,低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阿姐。”
春生的肚子叫得正欢呢!
春生又跑到了寡妇那里,站在门口就这么呆呆傻傻地看着门上的大红纸。那红纸被人换过了,很明显的,崭新崭新的,截然不同。那福字换了!现在真真正正的是红囍字。春生一把把那张纸撕了下来,囍字从中间拆成了两半,一半在春生手里,另一半还挣扎在门上。
然后寡妇家的门就开了一条缝。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叫骂声就已经铺散开了,说是哪里来的小偷啊。家家户户的红纸全被偷走了!他们这一年渴盼的福运也被偷走了!独独寡妇门口剩下的半个喜字,像是张大了口在笑着看着村子里的女人们怪叫男人们怒骂,看着男人们一把揪起女人们的头发把整个人甩在一边儿去啦,看着女人们又狠狠一巴掌扇到未出嫁的女儿们的脸上啦!
当然春生也在笑,他有了梦寐以求的画纸。
在一叠又一叠红纸的背面,春生用手指蘸着那一抹子青芽碾出来的草绿在上面一笔一笔地勾勒着。
每一张纸都画了一点,从天黑忙到天亮,春生终于画完了。
他偷偷跑到了村子外的山上,回到家当然被他爹狠狠地揍了屁股!春生却没有哭,也没觉得疼,他还笑了出来。
那一摞的红纸全被他在高高的山上撒下了崖,他看见了整片天空的飘散着喜庆的红!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漫天的红纸落在山下的溪水里被浸透了,泡烂了!
那一抹子青芽的青色就这样慢慢地在水面上散开了。
阿姐的脸映在湖面上,泡开了,远去了,春生满意地看着,这可是他的杰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