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周连海佝着背,碎步却相当稳健,在前面踱得极快。蔡暖随他绕了老远才到内殿。
路上蔡暧一直转着指节上的扳指,昨日宫里头他的人已知会过。学士院向官家呈了今科几位举子的考卷,还有潘芝山在大理寺写的血书。
先前事发,今科进士三十二人,竟无一是北地人。为历科所不见之事,会试落第的北地举子联名上疏,要求严惩徇私舞弊的南地考官,而主办这场会试的,正是蔡暖的恩师吏部尚书高昌延。
戴高蔡三家皆是李乾一手纵容起来的自家势力,戴高两家又是南方的旧贵族,此次会试进榜无一北地人,本就是官家联合他蔡高两方,做个乌龙榜,抛出来试探北边深浅的。如今北地的风倒是探了,却没想到如此强硬,那方甚至还暗自推了北地举人纠集起来在宫外和学士院闹事,一副不给交代不罢休的态势。
而蔡暖在计划之初,便早已算好了退路。今次会试,任权知贡举的翰林学士潘芝山,虽是北地信王府的门客,却是徽南人士,是极合适的替罪羊。如今,这替罪羊也不好使了,学士院和御史台隐隐要为之平反。
想出剑的是官家,授命执剑,又挡住对面刀枪剑戟的,是蔡长畏和高昌延。现如今北地发难,官家却摇摆不定了。蔡暖来之前便有了考量,一会儿若是官家不谈北地只提舞弊,那便是想弃棋子;若是官家只论北地之事,便是要他蔡暖一个主意。
行至内殿,四处僻静,蔡暖理了官袍站定,周连海入内通报,须臾出门,唤蔡暖进去。
然蔡暖甫一只脚刚迈过内殿门槛,一沓黄纸便直登登冲他脑门砸来。
“蔡长畏!你看看你干得这好事!” 斥责之人怒不可遏,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他跟前来,正是官家李乾。“这些都是各地举人的检举信,还有参你师生二人的折子!”
李乾瞅着是怒气冲天,但半字未提舞弊。看来官家还不打算装糊涂弃车保帅,蔡暖便知今日之事已小。
当即收拢了落地的黄纸,跪下道:“官家万万息怒,这些都是那帮落第举子心胸狭隘,妄自猜度才生的事端。臣已着令六部抽调了官员重审,得到的结果与前次并无二致。”
李乾气也撒了,见蔡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才平静下来,肯问心中所想,“那北地的戚准本该十年不回汴京,如今三道请愿折,要回京为大娘娘祝寿。信中还多次提及朕的幼弟,这明晃晃的威胁之词。你说,朕该当如何?”
李乾口中的戚准,北地信王,手握戚家军,又是两任国舅加身。除却皇家,大成无第二人比之尊贵。
“恕臣斗胆,向官家荐一位今科参加了会试的考生,此人叫宋昭明,是御史中丞魏听澜的门客,其人文采极佳,因着魏听澜的缘故,与几位翰林学士相交匪浅,在举子中也颇负盛名。官家可点此人为今科头名,便可暂息众怒。宋昭明的考卷臣不久前已差侍郎谭川去调取了,算算时候,谭川此刻应已在宫外候着了,官家立时便可过目。”
“你怎知北地和那帮老臣,单为这宋昭明,愿意不再深究?” 李乾狐疑,但架不住一张马脸已然不自觉凑了过来。因为昨夜学士院进宫,向他推荐的考生中,就有这宋昭明。
蔡暖眯起杏眼端着笑颜,官家聪明时他便装傻,官家糊涂时他便睿智,官家犹豫时他便刚愎,蔡暖不是一味阿谀奉承之人,自是已然拿捏了李乾的秉性,顺毛捋,百试不爽。
“官家只管信臣一次,只要这宋昭明做了状元,那头自然平息。”
蔡暖接着道,“等那边压下动作了,官家再亲自出面下诏,称这次会试为南榜,明年开春,将另举行一场会试,为北榜,专出北地进士。到时这帮北地举子就算入了官场,也会觉得是官家深明大义,体恤民情。自然也就谨记,这北榜中的进士,不是北地进士,而是官家的进士了。”
李乾看似将信将疑,实则听了蔡暖这番话,已然轻松许多。当即命周连海备了红墨,批了谭川呈上来的试卷。
“第一甲 第一名”,试卷上早已录好了高昌延和另一位阅卷的批签,是进内宫前,蔡暖嘱咐谭川去提前备好的。想来今日官家发难,他早便成竹在胸。
一轮春闱,十年寒窗,状元竟给出得如此滑稽,令人咋舌。但这其间事,便不是那帮在宫门口愤怒的白身举子所能知晓的了。
……
……
蔡暖从宫里头出来,已是戌时。西边的火烧云被金陵道上的栋栋飞檐切割,形成刀刻般忽明忽暗的天界线。
相府马车一刻未敢停,径直驶向了金陵道南头的尚书府。
入巷,车上只下来一人,着正紫色官服,腰身极细,便是蔡相。
蔡暖扶了扶衣领,胸前正当中一只脚印,是昏君今日发飙时候踹的。
高邑知道蔡暖今日被官家叫了去,是为了他父亲高昌延,又见蔡暖手下的谭川早时来请过其父的批文,便料到蔡暖出宫后必会来见高昌延。掐不准时候,于是在府门口苦等了半个日头。
好不容易见到相府马车,却见其上只随一马夫,蔡暖孤身一人下车,官服上几道印子有些狼狈,心道不妙赶紧迎上前,“先生,怎生只一人来,蔡卫呢?”
蔡卫功夫傍身,素来守着蔡暖,因蔡暖做奸相难免遭人嫉恨,于是蔡卫总寸步不离得侍候着。然今个刚出宫,蔡暖便促了潭川去处理今科进士擢改的事宜,又安排蔡卫去了大理寺守住潘芝山。不论他们如何让步,潘芝山这个替罪羊还是得老实待到秋后问斩。昨夜学士院进宫,还呈了潘芝山的陈情血书,大理寺里外都是蔡暖的人,缘何令这血书流到他们手中,必是北面信王的手笔,此事不得马虎。
“怀城,带我去见尚书大人。” 蔡暖没回高邑的问话,许是嫌弃他的发问。原先他在恩师家做门客多年,也算看着高邑长大的,但不知自何时起,这小子关注的重点总是很偏,令他觉得奇怪。
“家父早就在内院等先生了,只是才刚出大理寺,大病初愈还不禁风,便差我来迎先生移步。”
说话间,高邑速速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见蔡暖虽看起来狼狈实则并无大碍,才松了眉头,一张清秀稚嫩的俊脸,凑到蔡暖耳侧道,“先生也太不自爱了,怎生弄成这样,教人担心。”
二人脚步未停,直往内院走去。蔡暖蹙眉侧了侧头,只觉得每回这崽子说话,总爱离得这般近,很是厌烦。
“先生怎能让蔡卫离了去,您明知道京城吃人不眨眼,先生虽一人之下,可身子单薄,孤身在外终究不妥。不如我差个手脚上道的,随先生使唤了去。” 说话间,一双圆眼仿佛噙着泪花,手似有似无得就要揽上蔡暖的腰, “前些时日有那泼皮的厮放话,说若当不上学士便要在金陵道上,害先生性命。这明里暗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先生这么不上心,可教学生揪心。”
蔡暖狠拍这不老实的蹄子,刮他一眼。“我偌大相府倒不缺一两随侍,倒是你再这般作态,以后便不必再来见我。”
高邑愣愣,似还想说什么,看蔡暖脸色作了真,便只得噤声不再说话。
蔡暖到内院见了恩师,问了病,便坐下与高昌延讲了今日种种。二人又就之后的改榜事宜做了谋划,论了那北地信王回京该当如何。待一切交代妥当,再从高府出来之时,天已漆黑了。
……
……
灯笼飘忽的晃影,将门外一人一车的身影拉得长长。
蔡暖上了车,拿回暖炉,已经触手冰凉了,但饶是如此,暖炉仍在他指尖打着转儿。高府到相府,有大约刻钟的路,他兀自盘计着,闭目稍歇。
然马车出了巷,刚拐到金陵道上,就有“嗖嗖”三声利息,箭矢穿窗而过,横插在蔡暖头旁,惊险万分。还未等他反应,又是几声利息,其中一箭没有碰撞声,像插进了棉花发出闷响,是马夫中了箭。
马夫倒在旁侧,马受了惊,登时在大道上狂奔,朝着城外方向去。这金陵大道宽敞,两边是商户早已闭市,入内横巷才有人家,夜色已深,大成又有宵禁,街上根本无人。马车剧烈摇晃,蔡暖心道不妙,立时窜身出去,也顾不上还有没有暗处的箭矢来,拉住缰绳,将马鞭束成三股高高甩下,就要逼停惊马。
好不容易制住马,蔡暖借车框为掩,回头谨慎打探四周,疑惑为何箭矢未再来。
忽听阵阵脚步声,两队黑甲士兵从黑暗中来,分流开道,齐齐整整,列队站于蔡暖车旁,将相府马车围了个严实。
蔡暖见此情形愣了一息,须臾后,靠回车框上,放松背脊,转了转扳指。
他当是谁呢,
这玄甲卫,是北境阎罗,信王戚准。
他果真从北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