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2022年 松城
松城两年来最大的暴雨乌泱泱地来了。
这座干巴巴的城市常年雨水不足,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暴雨连下三天三夜,几乎把整个松城淹成了一片江。
陈晓风披着一件纯黑色的雨衣,行色匆匆地走在积满雨水的路上。临到市警局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隐晦地朝警局大楼斜对面看去一眼。
又是那辆红色出租车。
那辆车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暗红的车身上沾满经年累月积攒的泥点子,连暴雨都冲刷不掉,仿佛一种固执的、脏兮兮的烙印。
陈晓风时常能看到这辆出租车——从他来重案一队实习的第一天起,这辆出租车就雷打不动地每晚光临一次警局。
但说光临并不贴切,因为这辆出租车的司机从未迈进过警局大门,他只是将车停在警局附近一处隐秘的角落,等对面大楼中某间窗户归于黑暗才摇开窗,露出半个脑袋,不紧不慢掏出一盒十三块钱的云烟,随手抽出一支点火,靠在车窗上吧嗒吧嗒抽着。
这个司机很谨慎,总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陈晓风只看清过他的侧脸——面颊微凹,嘴唇干裂,一只眼习惯性半阖,像某种死植。
但他并不丑,甚至有些好看。有几次,陈晓风看到他下车去便利店买水,不满二十岁的店员小姑娘收钱结账,临他出门竟递去了一个探究的目光。
即便离得很远,陈晓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来自女店员的探究视线中掺杂了荷尔蒙和恋恋不舍。
若是平平无奇,倒不如畸形的美来得注目。陈晓风站在市警局门口,好几次这样想。
今天这个司机有些奇怪,他难得处于一种极度焦灼的状态,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三番五次想开门下车,最后都硬生生忍住了。
当他摇下窗,急躁地掏烟点火时,已经在警局门口站了五分钟的陈晓风收回目光,抬脚迈进了警局。
深夜的警局一片寂静,唯有头顶几盏灯幽幽地亮着。陈晓风拧开一瓶汽水,慢悠悠地上楼,刚刚那个奇怪的司机却一直没在脑海里消失。
抢劫杀人的歹徒?陈晓风咽下一大口汽水,摇摇头,市警局周围监控密布,没人会挑这种地方。
寻仇?这倒是有可能。如果这人来寻仇,目标八成是饶寻。
饶寻是陈晓风的直属领导,和他一样刑大毕业,毕业那年以四年专业课第一的成绩进了松城公安。在他来实习之前,饶寻是整个重案一队唯一的小白脸,一年四季只穿纸一样薄的衣服,奈何体质奇好,陈晓风曾在一次外勤时看到穿着短袖的饶寻在大雪中扑倒持枪歹徒,那歹徒目测二百斤,愣是被精瘦的饶寻按在地上起不来。
陈晓风想到饶寻漠然的脸、剽悍的身手,觉得如果有人找他寻仇,一切都说得通。
一直到走进办公室,陈晓风还在想这个奇怪的司机准备怎么绑架他的领导。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个前辈正面对电脑吞云吐雾,眼圈罩着层浓浓的青黑。
听到推门声,屋里的人纷纷坐直,见来人是陈晓风才大松一口气,骂骂咧咧地掏出刚藏好的烟。
“吓死我们了,还以为是饶队回来了!”
“幸好来的是小饶队,不然我们几个今天非得被宰了不可!”
陈晓风下意识皱起眉,他讨厌“小饶队”这个称呼,又没有立场指责前辈,只好强忍着不适,朝里面的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小陈,你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屋里唯一一个女警起身问他。
“学校的资料忘在饶队办公室了,回来拿。”
那女警点点头,凑过来小声说:“大冯他们嘴贱,心眼其实不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陈晓风认真应道:“放心吧孙姐,我知道大家只是开玩笑。”
被叫做孙姐的女警拍拍陈晓风的肩,回头便对几个歪七扭八的男人怒骂:“在新人面前像什么样子?滚回你们自己的办公室去!”
为首的男人吐出一口烟雾,讪笑道:“这不是沾沾喜气吗!谁不知道咱饶队办公室风水好,饶寻这倒霉催的一年进两次icu,这都没被阎王爷收走,八成是哪位神仙在他办公室坐镇保佑!”
孙姐呸了一声,抬手就将这帮人轰出门外。那帮人似乎也习惯了,嘻嘻哈哈地走出门,挨个回了自己办公室。
等哄闹的办公室慢慢归于安静,陈晓风才再次开口:“姐,饶队呢?”
“抓嫌疑人去了。”
陈晓风向窗外望去一眼,天黑得密不透风,而那辆红色出租车仍旧停在楼下,一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已经快十一点了,还没回来?”陈晓风将目光收回来。
“没呢,上湖抛尸案那个嫌疑人是个难缠的主,今天临时决定收网,说不好得挨到半夜才能把人拷回来。”
陈晓风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要回学校上课。”
“行,别太累了。”孙姐朝他摆手。
就在陈晓风刚要推门时,楼下忽然爆发出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男男女女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走廊中回荡起来。
“饶队,走慢点!”
“先去医院吧饶队!”
陈晓风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门“啪”地一声开了,陈晓风被强力撞得一趔趄,慌忙扶住门边的暖气管。
门外站着一个不人不鬼的清瘦男人。他身上的警服已经皱得不成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原本白净的脸上有几道突兀的划痕,血水混着泥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陈晓风看着一身血泥的饶寻,不知道该关心还是该逃跑,半天才生硬地挤出一句“饶队好”。
“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嫌疑人呢?抓到了没?”身后的孙姐慌忙跑去门前,想抓饶寻的肩膀,又怕伤到他,最后只得悻悻放下手。
“收网前最后一秒跑了。”饶寻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泥。
“跑了?那你这一身伤怎么回事?”
孙姐话音刚落,一个穿警服的平头男人恰好挤进办公室,二话不说便替饶寻开口:“还能怎么!咱饶队这个狠主哪能受得了嫌疑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二话不说就跳下车,枪都没来得及拿,赤手空拳把那小子追到湖边,人没抓到反被人捅了两刀,幸好咱饶队能打,不然分分钟变烈士!”
屋里的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唯独饶寻有些不耐烦,冷淡地打断平头男人:“行了,丢人的事还讲得这么精彩。”
“单独行动是不是违反……”陈晓风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妥,立马吞下后半句。
但饶寻已经听到了,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刚来没多久的实习生,抬手指向他的脸。
“你明天跟我出外勤。”
饶寻一身狼狈,双眼却黑得发亮,一股刚刚经历完殊死搏斗的亢奋在其中若隐若现。陈晓风没敢对上这样的眼睛,看着墙壁吐出一句:“饶队,我明天得去学校。”
“跟教授请假。”
“那门课不好请假……”
“那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那我还是请假吧。”
饶寻头都没抬,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从抽屉中拿出酒精和纱布,毫不讲究地靠在桌边处理起伤口来。
酒精触碰到伤口的瞬间,火辣辣的刺痛飞刀似地窜进身体。饶寻闭上双眼,感受辛辣在身体里回荡,等这股刺激慢慢消失才再度睁眼。
他环顾一周,见满屋面露难色的同事没有一个打算离开,不解地开口:“十一点了,你们不回家?”
“不是……”平头男人看了一眼饶寻,率先打破满屋沉默:“不去医院也就算了,你该不会还要睡办公室吧?”
“这点伤没有任何去医院的必要。”饶寻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毯子,挨桌一靠,理所应当地说:“麻烦,不想动,不然你把医生请过来。”
“丫天天挂彩就是活该,以后谁操心你谁是王八蛋!”平头男人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转身迈出门,把冷硬的地板踩得咣咣直响。
屋里其他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此地不宜久留,最后都识趣地退出办公室。
孙姐从椅子上抽出自己的皮包,临走前不放心地看了饶寻一眼,“下个月就三十岁了,也不年轻了,还是注意点身体吧。”
饶寻早已熟练地处理好伤口,此时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背后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暴雨一泼泼打在玻璃上,又像打在他身上。
孙姐看他软硬不吃,没忍住又多说了两句,“现在可不比你二十二三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那个不打报告就一个人追去窝点生擒歹徒的愣头青?”
饶寻歪头靠在办公椅上,双眼紧闭,沉默地听着孙姐的教训,一句也不还口。
他脸上的泥血擦净了,打斗中蹭到匕首的伤口依然红肿,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没换,猛一看有种可怜巴巴的错觉。
孙姐看他这晦气模样,多少有些不忍心,重重叹了两口气。
可那叹气声还没消失,闭着眼的饶寻忽然开口了,“如果哪天我殉职了,记得把我的骨灰喂给缉毒二队的神鼻,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
孙姐消到一半的邪火直窜嗓子眼,她颤抖地指着饶寻那张清秀又可憎的脸,最终也没骂出一句脏话,颤巍巍揽上还站在门口的陈晓风,二话不说下楼了。
陈晓风回头看了一眼饶寻,没敢吭声,顺从地跟着孙姐脚步往楼下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不时忽闪两下,孙姐渐渐放慢脚步,看样子气也差不多消干净了。
但陈晓风还是没吭声,他觉得自己一个实习小学警没资格说三道四,索性就紧闭双唇,只顾把台阶踩得直响。
“小陈,你是不是怕饶队?”孙姐忽然开口。
陈晓风认真思考了几秒,语气有些迟疑,“还好,我觉得饶队是一个很……很随性的领导。”
“随性?他几乎是无法无天!”孙姐咂咂嘴,“不过饶寻只是看着欠揍,骨子里是个好人,你千万别对他有成见。”
陈晓风紧了紧自己怀中的双肩包,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
孙姐以为陈晓风不信,犹豫着又开口了,“饶队家里不好,小时候差点被几个绑匪撕票,进了咱重案一队后又遇到几个棘手的案子,中间还被停职调查过一段时间,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过得不容易,体谅体谅他……”
陈晓风扭过头,看着孙姐的眼睛,真诚地说:“孙姐,我知道。如果饶队不是好人,大家不可能这么关心他。”
孙姐“哎”了一声,猛地笑起来:“你这孩子真聪明,不愧是饶队在这帮学生里亲自挑出来的。”
陈晓风听着孙姐的声音,忽然就想起学校中那些传闻。
他还记得刚进刑大那个燥热的周末下午,毒太阳把所有人赶回了寝室,常翘课的室友捧着电脑凑到他桌前,一手按下他手里的专业书,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咱学校09级那个去了市局重案一队的饶寻吧?”
陈晓风兴趣缺缺地“嗯”了一声,伸手就想拿起自己的专业书。
室友没让他得逞,反而凑得更近了,“小道消息,我今天才知道他14年为什么被停职!”
陈晓风来了点兴趣,落在专业书上的视线转向室友,“为什么?”
“因为李滇村绑架案!那时候局里怀疑他和绑匪有不正当关系。”
“不正当关系?”
“就是那种不正当关系……”室友继续讲:“听说饶寻在李滇村混进了绑匪窝点,跟绑匪同吃同住待了好几天,归队后被人发现锁骨下有吻痕,当天就被当时的队长扒了衣服检查。这一查可不得了,整个上半身全是吻痕!太吓人了操,那绑匪可是个身上背着人命的亡命鬼,还是个男的!”
“饶寻应该不至于这样吧。”陈晓风摇头道。
“谁知道呢……据说当年因为证据不足,饶寻没多久就回市警局上班了,之后仕途一帆风顺,愣是没受一点影响,命可真够硬的!”
室友忽然竖起食指,紧紧压在嘴唇上,“你可千万别跟别人乱说,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陈晓风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没放在心上。直到今年来重案一队实习,陈晓风才发现饶寻和他的精英外表截然不同,他这人游离在规则之外,似乎是一个真能干出这种荒唐事的人。
暴雨仍在持续,河一般冲刷着油亮的路面。孙姐揽着陈晓风站在市警局门口,望了一眼外面的瓢泼大雨,有些不放心地问:“真不用我送你回去?”
“真不用姐,我回学校,和你不顺路。”
“这个点还有公交吗?要不然我开车把你送到前面那个地铁站,你坐9号线回去。”
“我……”
那辆红色出租车静静地停在警局大楼斜对面,“空车”两个字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陈晓风鬼使神差地指向那辆车,对孙姐说:“我打车回去,也不算太远。”
孙姐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蹙起眉头,看样子不太放心。
“那你到学校给我发条消息。”
陈晓风应了一声,重新披上雨衣。
也许是刑警的直觉,孙姐多看了两眼那辆破旧的出租车,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下了这辆车的车牌号。
陈晓风踩着雨水,一步一步走向那辆红色出租车。
司机正靠在车窗上吸烟,发现暴雨中有人从警局门口走来,倏地亮起车内的灯。
借着灯光,陈晓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司机的全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约莫二十八九,眼睛很大,但没光彩,几道不显眼的疤贴在脖子靠近下颌的位置,让他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死气。
但他的确是好看的。陈晓风每天在松城里来来去去,也鲜少见到这么眉清目秀的人。
陈晓风抬手敲了敲车窗,大声问:“师傅,去刑大吗?”
这张脸的主人似乎很意外,将车窗摇开一道狭窄的缝隙,戒备地看向这个从警局出来的实习学警,半晌才挤出一句,“今天不拉人了。”
“师傅,现在已经没公交了,打车也排不到号,您就通融一下吧。”
司机没吭声,像是在暗处进行一场挣扎。终于,他下了什么决定,抬手把闪着“空车”的牌子按下去,嘶哑地说:“上来吧。”
松城正在大张旗鼓地改建,钢筋水泥的味道顺着暴雨飘得到处都是。街上泥泞一片,小道的砖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标语。扫黑除恶,势在必行。打击农村犯罪,共建文明城市。
一张被雨浸湿的宣传海报一晃而过,身着警服的大眼卡通小人威严地立在标语旁。上面写:裸聊前先问问自己,值不值得美女为你宽衣解带?
司机抬眼瞥过,自嘲一声:“不值得。”
陈晓风正举着手机,闻声向前看去一眼,心想这人也许是个强奸犯。
中途有岔路口正在施工,出租车不得不绕一大圈,临到刑大门口时,铁黑的栅栏门已经锁上了。
陈晓风冒雨下车,使劲摇了几下门,发现纹丝不动。他不死心,又朝漆黑的警卫室喊了几声,暴雨中回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声响。
果真是刑大做派,门禁毫不通融。也好,提前告诉这些人民警察预备役,机会只有一次,务必争分夺秒,否则有去无回。
陈晓风无处可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出租车,却发现那个司机没走,正透过挡风玻璃看他。
陈晓风想到常独自缉拿恶徒的饶寻,忽然之间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他将雨衣帽檐下压,深呼一个带雨味的气,之后转身跑向出租车,再次抬手敲了敲车窗。
“师傅,我们学校十二点准时关大门,我现在回不去了。”
司机摇下半截车窗,知道他话中有话,只沉默地看他。
“这附近有没有宾馆或者招待所?您能不能把我拉过去?”
雨顺着车窗缝隙打在司机脸上,他随手抹去一把,对面前这个年轻学警说:“离这最近的招待所在临椿街,过去要二十多分钟。”
陈晓风知道他这是同意的意思,“哎”了一声便拉开车门,边道谢边匆忙挤进去,好像生怕这司机临时反悔。
车厢静默无声,出租车重新发动,在浸满雨水的道路上带出一条横向的瀑布。
陈晓风瘫靠在后座,身体紧绷,大脑清醒无比。
这司机身上的气息,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种抹不掉的杂碎气,和每天进出警局的社会渣滓们如出一辙。
陈晓风摸出手机,点开孙姐的对话框,将这辆车的车牌号发送过去。
陈晓风:姐,这个司机非常可疑,我怀疑他犯过事。
不过几秒钟,孙姐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孙姐:车牌号我已经记下了,明天去局里调他的信息,你赶紧先回学校,注意安全。
陈晓风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下,随即飞快敲下一行字。
陈晓风:可能是套牌车,查也查不到,我先找个借口确定他家地址。
孙姐:你疯了,快回学校。
陈晓风还没来得及回复,两条消息又跳了出来。
孙姐:别学你饶队,他命硬,换别人早殉职八百次了。
孙姐:听姐的话,快点回学校!
陈晓风看着倏然蹦出的几条消息,心一横,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但刚刚几道连续而急促的震动还是惊扰了前面的司机,他透过后视镜向陈晓风看去一眼,什么也没说。
陈晓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道视线,换了更放肆的坐姿,也换了一副语调。
“我妈真是烦死了,这么大了还不放心我,天天催命一样。”
见司机没搭腔,只是沉默地开车,陈晓风提气深呼吸,又问:“师傅,你妈妈管你严吗?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早就独立了吧?”
前面是一处弯路,司机熟练地打了个转向,缓缓开口道:“我爸妈早死了,从小没人管我。”
陈晓风父母健全,家庭和睦,并不懂死了爸妈的人是什么滋味,但经验告诉他应该装作伤心,于是便小声道了一句“真不好意思”。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司机脖颈上几道突兀的疤吸引了,那是刀与烟头留下的痕迹。
陈晓风隐秘地打量着他,继续开口道:“那您过得一定很不容易。”
“还好吧,大家都不容易。”
这句话结束,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
陈晓风心急如焚,表面上却强装淡然,不甘心地继续问:“师傅,您今年多大了?听您说话不像本地人,应该来松城没两年吧。”
“三十二了,今年才在松城定下,之前一直在跑货。”
“跑货挣得多吗?”
刚问完,陈晓风马上肯定地自答:“肯定比上班挣得多,我们饶队一个月也就万八千。”
司机手一打滑,车厢微微震了两下。
“多一点,但都是体力活,晚上也没法睡觉。”
陈晓风长长地感叹一声“真辛苦”,重新按亮手机屏幕,强迫自己无视未接来电和不断蹦出的消息,故作惊讶地“操”了一声,愤愤道:“卡里就剩四十块钱了,能干个屁。”
司机不说话,只顾专心开车,看样子并不在乎陈晓风死活。
陈晓风冷汗直冒,一字一字将计划好的话吐出口:“师傅,我这卡里就剩四十,等会儿给完车费就没地方住了。”
“一会儿问问招待所老板,也许能赊账。”
“现在好像都不能赊账了。”陈晓风小心翼翼地说:“我能不能去您家蹭一晚?明早就走,保证不打扰您。”
见司机不答话,陈晓风慌忙又说:“我明早问我妈要钱,给您宾馆价,行不行?”
这句话刚落,车厢内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陈晓风掌心冒汗,暗骂自己太冒进,他觉得自己如此反常,八成已经被发现了。
谁知司机忽然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悠悠道:“我家拐个弯就到了,家里只有一张床,你跟我挤一挤。”
“您一个人住?真是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多一个小孩而已。”
陈晓风嘴上道谢,手已不动声色地伸向怀中的双肩包,从里面摸出一把跟随自己五六年的匕首。
他小心地将匕首转移到外套口袋中,全程没有发出一点让人起疑的动静。
路边风景在暴雨中急速变换,高楼大厦渐渐退去,最终停在一个破败不堪的筒子楼前。
这地方陈晓风认识,蛇鼠聚集,藏污纳垢,不出意外明年就会被政府的拖拉机一铲夷平。
陈晓风没有对这个地方发表任何意见,老实地跟随司机上楼,路上将地址发给了对面的孙姐。
司机家住二楼,两人没迈几步就到了门前。生锈的老铁门随着司机开门发出陈旧的声响,但门一开,冷色光线就溢了出来,陈晓风还没进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孤独气味。
“还没问您叫什么名字呢?”
“李默。”
李默将雨伞搭在门边,之后换鞋放包,去卫生间摸了摸热水器,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干净的睡衣,随手递给陈晓风。
“先去洗个澡吧,别感冒了。”
陈晓风接过睡衣,用比平时高昂的语调倒了谢,转身钻进卫生间里。
两人一前一后洗澡,陈晓风洗到一半时发现浇在身上的水已经彻底冰凉,但后来进去的李默竟一声不吭,理所当然地用着陈晓风洗剩的冷水。
趁李默洗澡的间隙,陈晓风冷静地环顾了一圈。这间狭窄的小房子虽破旧,却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一个犯事之人家里会有的样子。
陈晓风曾跟饶寻出过几次外勤,那些嫌疑人的房间像泔水桶,吃剩的泡面桶,发霉的外卖盒,五颜六色的三陪女小广告,每一处都叫嚣主人是个活得稀烂的社会渣滓。
但李默的房间不像,陈晓风甚至看出这里认真生活的痕迹。
可他不信,李默脖颈上的疤和身上的气质证据确凿,陈晓风听卫生间里的水流声仍在继续,静悄悄走到桌前,小心地翻开李默那只廉价的帆布包。
包里只有一个早该淘汰的老款手机和一个布满划痕的钱包。陈晓风暗暗记下它们在包里的位置,伸手拿出那只钱包。
拉链拉开的瞬间,陈晓风双腿一软,差点就地摔下去。
钱包里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张陈年老照片,孤零零地躺在早已刮花的透明夹层中。
二十二岁的饶寻毫无征兆地出现。他站在刑大那块风吹雨打百年的题字石碑旁,平静地望向镜头。
他身穿一件天蓝色衬衣,夹克外套搭在肩上,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恰好露出完整的眉眼。这双眼睛全然不像现在这样锐利,其中甚至有淡淡的笑意。
这是一张能和人产生些什么的脸。
陈晓风吓得抖了抖,几乎要把钱包扔在地上。
在他心里,饶寻是个空心人,无性恋,他进入重案一队实习半年,对这位领导的印象竟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和几道虚影。
有时那虚影是灰蒙蒙的,沉默地靠在办公室翻阅资料,有时那虚影是鲜红而扎眼的,一次次穿行在亡命途中,唯独照片里这个活得不真实的饶寻,陈晓风感到陌生。
可能是受了感应,卫生间的水声忽然停了。没多久,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出来,应该是李默在穿衣服。
陈晓风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这张照片,谨慎地将钱包放回原处。
等李默湿漉漉地走出来时,陈晓风已经换上另一幅神态。他靠在床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脸,自来熟地说:“哥,你家收拾得挺干净啊,我还以为独居男人的家里都脏得像狗窝呢。”
李默在床边坐下,随口答道:“收拾干净点好,怕哪天有人来。”
“女朋友?”
李默摇摇头:“没有女朋友。”
“那是好哥们?”
李默迟疑了半晌,不确定地说:“算是哥们吧。”
“男的还这么讲究?谁嫌弃谁。”
“要讲究的,怕他看不起我。”李默忽地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没事,我都准备很久了,不管他看不看得起我,我都准备很久了。”
在这间隙,好像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东西笼罩在李默脸上,上面常年沉积的死气一扫而光,连五官都好像忽然活了起来。
陈晓风被这种不知名的变化震慑住了,手无足措地呆坐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东西,几乎就要装不下去。
在这凝固的几秒钟里,陈晓风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摩挲干净的床单,决定冒一次险。
“哥,我问你一个事,你别骂我。你这个年纪没女朋友,还要等一个哥们,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就毫不避讳地“嗯”了一声。
陈晓风这次知道了,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屋里的灯灭了,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陈晓风瞪着双眼,脑海中飞速思考着今天混乱的一切。
身旁的李默平躺着,嘴里好像在小声念叨着什么。陈晓风屏住呼吸,仔细去听,发现他正在字正腔圆地说着“我爱你”。
李默不断变换着发音方式,但似乎怎么都不满意,最终只好挫败地停下,小声问旁边的陈晓风:“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我,我听着奇怪,但你那个哥们可能不会觉得奇怪。”陈晓风的嗓子绷得很紧,说起话来竟有了点李默的影子。
“不对,我说出来就是奇怪。”李默固执地摇头,“但他对我说的时候一点都不奇怪。”
陈晓风猛呛一口,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李默侧过身,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在黑暗中望着陈晓风因咳嗽而起伏的侧脸,忽然开口道:“你有点像我朋友年轻的时候。”
“是吗?”陈晓风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边咳边说:“队里的前辈也总说我像我领导。”
“那你领导一定长得很好看。”
“确实好看。”陈晓风不咳了,双眼却依旧紧盯天花板,短短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听说局长前两年还想收我领导做女婿,但他拒绝了。要不是拂了局长面子,他现在没准都是刑侦副支了。”
“当局长女婿好,怎么不愿意?”
“他说自己不知道哪天就没命了,不想给人添晦气。”
李默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觉得有人想要这个晦气想要得不得了,没准为他杀过人,没准私下把自己的命都快搭上了。”
见陈晓风的侧脸倏然僵硬,李默撇撇嘴,正色道:“开玩笑,你们警察身上都搭着很多条命吧。”
不知是暖气太热还是李默理所当然的话太冲击,一股热气忽然袭来,陈晓风一阵头晕目眩。
李默很快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把头扭回去,重新换了一个话题,“你们局今天是不是出事了?快十一点那会儿,我看到好多人急匆匆往里面走。”
“我领导出外勤的时候被嫌疑人伤了,不过对他来说不严重,对别人来说很严重。”
因为紧张,陈晓风的语速很慢,仔细听来甚至有些颤抖。
李默“哦”了一声,感慨道:“警察真不好当,时刻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陈晓风没吱声,一只手悄悄伸向睡衣口袋。熟悉的匕首躺在里面,是陈晓风洗完澡偷偷放进去以防万一的。
“我有点困了哥,你也早点睡吧。”陈晓风紧紧攥着口袋中的匕首,小声说。
“行,我也要睡了,明早还要拉客人。”
灯忽然灭了,李默背过身,刻意与他隔了些距离,撂下一句“早点睡”,之后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陈晓风在黑暗中躺了许久,浑身紧绷,脑子一团浆糊。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孙姐还在等他消息,于是小心地摸出手机,静悄悄地在对话框中敲下几个字。
他刚敲到一半,旁边本该睡着的李默忽然动了一下,背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别跟你们队里的人说我和饶寻的事,对他影响不好。”
陈晓风手指僵硬,冷汗大片的大片地冒出,顺着鬓角流到他的下颌骨。
李默又说:“口袋里的刀拿出来吧,晚上翻来翻去的,伤着自己就麻烦了。”
陈晓风没动,只是悲哀地想,我可能还没当上正式刑警就要殉职了。但随即,他又想到自己那个不要命的小白脸领导,饶寻每次也是这样吗?那他活到今天真是个奇迹。可他还是活到了今天,好几次被人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一股猛烈的邪火忽然从陈晓风心中冲出来,他还没想好自己应该做什么,身体早已先一步从床上跃起,手里的匕首也孤注一掷地跟随他跳跃起来。
但下一秒,他就被李默狠狠按在床上。
李默一手按住陈晓风,一手松松握着刀柄,尖利的刀尖离陈晓风的脸不超过一厘米。
“小子,你身手和以前的饶寻比差远了,回去再练练。”
陈晓风满脸通红,猛力挣扎几下,结果不到两秒就被李默单手制住。
“你多会儿发现的?”
“你上车的时候。”李默摇摇头,像是惋惜,“太年轻了,太冲动了。”
“你知不知道市警局周围全是监控?你跑不掉的。”
“知道,我比你更了解你们市警局。”
“那你还敢拉我?你这是挑衅法律,故意袭警……”说到一半,陈晓风闭嘴了,他觉得这话对李默毫无威慑力,甚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愚蠢的毛头小子。
果然,李默噗嗤一声笑了,只是他嗓子哑的厉害,听起来有些可怖。
“袭警?不差你这一个,我袭过太多警了。”
陈晓风被按在板床上,骨头硌得发痛。他没力气挣脱李默这老油子身手,只得红着眼瞪他。
“我本来不打算拉你的。”李默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但你侧面看起来和饶寻有点像,我没法拒绝,我太想他了。”
“这可不是好事,我一旦太想他,什么事都要完了。就像今天,我本来可以回家倒头就睡,但莫名其妙就把你拉了回来,莫名其妙就跟你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东西。”
“你别掺上饶队!”陈晓风眼眶通红,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不要命的话,“你这种社会蛀虫,也配玷污我们队长?你这种社会蛀虫……”
李默并未生气,只是垂下眼笑了笑,认同地点头道:“我知道自己是渣滓,配不上他。和我搅合在一起他要倒大霉,所以我从不出现,只在旁边看着。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呸!”
陈晓风甚至想在他脸上啐一口,但他到底是一路读到刑大的人,做不来这么粗俗的事,只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答应我,别把今天的事往外说,别给你们饶队惹事,我就放了你。”
陈晓风的喘气声渐渐平息,双眼却还死死瞪着对面。
“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吧。”李默腾出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睫毛不住地颤抖着。
“听我讲讲吧,我这里憋得太久,再不说出来就要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