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谈子磬合上电脑,摘下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电子时钟跳动着明明灭灭,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半。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谈子磬抬手按灭台灯,却忘了客厅阳台的窗帘已经拉上,失去了那唯一一盏光芒,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他皱了皱眉,还是懒得去打开台灯,重新将眼睛架回鼻梁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摸黑前行。
幸好客厅距离卧室并不远,在踢到了两次床腿和衣柜门之后,谈子磬顺利地躺倒了床上。
二月中旬的天还没有来得及回暖,夜里透着刺骨的湿冷,但他没有开空调,只是努力地用羽绒被将自己裹紧,等待体温充斥被窝。
下颌骨处传来阵阵刺痛,并不严重,但也叫人无法忽略。他懒得抬手去揉,只是翻了个身将右半张脸压住。
谈子磬是一周前发现自己的智齿开始蠢蠢欲动的,但好在刺痛感并不强烈,只是牙肉被顶起一个小小的红肿鼓包,他便也没那么在意,任由它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简直忙到连轴转。好不容易工作了这么多年手头攒了点底子,去年接近过年的时候他咬了牙在学校附近买了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房东当时似乎赶着回家过年,价格比原来降了一些,并没有和中介串通起来太过为难他。过年那段时间他懒得动弹,现在正在忙着打包家里的东西准备搬家。
但他没有预料到原本预定的搬家时间和大学开学时间相撞,今年学校又指定了他去接替一个休产假的同事去做大一新生的导师工作,顺便还成为了他们的专业课代课老师,一时间工作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只能放下搬家的念头一心扑到工作上去。
或许是这几天几乎日夜颠倒的作息,原本并不怎么难受的智齿越来越疼。
什么时候要抽个时间去医院看一看,谈子磬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梦里的场景很熟悉,灯光有些昏暗,彩灯转动着将蓝色紫色的光投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一周前他约了严崇凝出去吃饭,算是开学前的最后一次“放纵”。
吃得并不油腻,毕竟都是上了些年纪即将奔四去的人,在大学附近的商业街上找了家茶餐厅互相诉苦。
严崇凝说今年来找他做毕业论文的学生特别多,大四上半学期一过,论文劈里啪啦地往他邮箱里发,他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多个小时,一篇一篇地去看去改,才能看完五六篇左右。
“我发现年纪大了是真的不行。”严崇凝咬着白灼青菜直摇头,“我都不知道这群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半夜两点多我的邮箱都是满的。”
谈子磬夹了红米肠去蘸酱油,笑着和他打趣:“谁让严教授讲得好呢?”
米肠里夹了脆饼,一口咬下去碰到他肿起来的牙肉,谈子磬抬手捂了捂侧脸,抬手给自己盛了碗艇仔粥。
严崇凝看着他小心地避开花生碎和油条,只拿蛋皮和虾米。
“怎么了?”
谈子磬抿嘴:“长智齿了,牙疼,只配吃点软乎的。”
“去医院看过吗?”严崇凝伸长了筷子去夹放在谈子磬手边的红米肠。
对方盛了粥,摇了摇头,抬起手边的红米肠递到他面前,一副肉疼的样子:“你吃。”
严崇凝一口吞掉红米肠,面带不屑:“怎么,这回倒让着我了?”
谈子磬和严崇凝是大学同学,从本科到博士研究生再到留校任职。其实两人在本科时候并不熟络,谈子磬安静,严崇凝闲不住,除了会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考试之外,基本没什么交情。但他们那一届直研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研究生也多半是从外校考进来的,没有熟人,两人自然而然地抱了团,从饭搭子开始一直发展到现在这样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严崇凝追过他,虽然最终无功而返,但却保留了两人吃饭只要有谈子磬喜欢的东西就往他面前放的习惯。谈子磬也欣然接受,最终还是会和对方公平分配,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主动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盘让出来。
吃完饭之后严崇凝不愿意回家,非要拉着谈子磬去街尾的酒吧里坐坐。用他的话说就是于其回家之后面对那铺天盖地改都改不过来的论文,那不如趁着开学前最后一天好好放纵一下自己。
谈子磬拗不过他跟着一道去了。
酒吧算是清吧,并不吵闹混乱,只是放着慢速的英文歌,灯球缓缓地转。
严崇凝大手一挥要了一杯威士忌,谈子磬没那么好的酒量,摆摆手要了杯低度气泡果酒。
酒里放了冰块,他不敢像严崇凝那样端起杯子直接喝,问酒保要了喝果汁的吸管小口小口地嘬。
严崇凝似乎有些上头,手肘撑在吧台上歪歪斜斜地往他身上靠,几乎贴着他耳语:“那边那个人,你认识吗?”
谈子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
前几天他忙着收发信息通知新生,又要备课查资料,一天到晚盯着电脑,眼睛干涩得厉害,今天出门想着反正也是和老朋友聚一聚,自己度数也并不算高,于是就没戴眼镜。
酒吧灯光暗,那人坐得离他们也不近,谈子磬模模糊糊看了个大概,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人。
他眯起眼想要看清对方,却突然好像喝醉了一般的上了头,怎么都看不清。
直觉告诉他他和对方视线交触,他的心颤了颤,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看清对方的样子,却下意识抿着唇笑了笑。
谈子磬翻了个身,羽绒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梦里,那个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端着手中的酒杯朝着他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谈子磬低着头,数着对方的脚步。
从酒吧最内部的角落到离酒吧门口不远处的吧台,一共16步。
“好久不见。”他听到对方在他面前站定。
谈子磬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闹钟响起,床上的人动了动,伸手摸索着按掉了闹钟。
谈子磬随便抓了件衣服披了翻身下床。
水龙头打开,谈子磬漱了口,舔了舔红肿的牙肉,对着镜子凑了过去。
牙肉高高肿起,却始终没有露出顶出来的白色牙齿。
看起来什么时候有空了不得不去医院看一下了。
谈子磬叹了口气。
他害怕拔牙,但牙疼得实在受不了,长痛和短痛之间必须要选一个了。
谈子磬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放在讲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他瞥了一眼,没有管它,只是将粉笔夹在两指之间转过身来用粉笔尖点了点黑板上的那两个大字:“我们先一起回忆一下上周学习的内容。”
台下传来一阵狂翻笔记的声音,谈子磬没有管,只是低头去看花名册,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名字上略过,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来提问。
索性大一新生们还保留着高中时候的良好习惯,并没有被一学期的大学生活所糜烂化。谈子磬提出的问题也并不难,大多都是上课会着重讲的知识点,再加上历史这类文科,多多少少能加一些套话,学生们回答得也大多不错。
回忆环节结束,谈子磬打开PPT投屏,顺着上周讲到的内容继续讲了下去。
这是一节长达三个小时的专业课。这一届的DS大历史系新生招了两个班,专业课分开上,周一下午三小时,周二上午三小时,谈子磬本来就是2班学生的中国古代史教授,但从那女老师手里接过课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吐血。他的课时本来就不算少,这学期他还另外开设了一门选修课,专讲隋唐史论,学校给他安排在周一晚上七点到八点半。
周一周二连轴转的谈教授此刻站在讲台上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显示时间,早上十点半。真不错,还有半小时就能下班了。
他今天下午请了假准备去看牙。智齿的疼痛几乎让他没有办法在面对学生的时候淡定自如,如果再拖下去他唯恐自己会在讲课途中忍不住龇牙咧嘴,那样实在是太不雅观。
PPT换了一页,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正因各自不同的政见辩论得不可开交,谈子磬放在一边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是漆漩打来的电话。自从今天刚上课起他给谈子磬发了消息谈子磬没回之后,这已经是他打过来的第三通电话了。
谈子磬伸手将手机翻了个面,眼不见为净,继续不紧不慢地讲课。
十一点,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留了一个思考作业,合上讲稿:“下课。同学们快去吃饭吧。”
着急吃饭的学生们一窝蜂窜了出去,罕见地没有人留下来问问题。
谈子磬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东西走出教学楼,划拉着手机屏幕给漆漩回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后被人接起,谈子磬先发制人:“你今天不上班?”
“诶,你给说对了。”漆漩嘚瑟得不行,那语调听起来像是要上天,“我今天还真不上班。”
谈子磬没追问他为什么不上班,因为他知道漆漩什么都往外吐的尿性。
“我今天陪女朋友去试婚纱。”漆漩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老子下周要结婚啦!”
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学生,谈子磬一一点头和他们打过招呼,左手接过手机:“终于修成正果啦。”
“下周周六晚上五点,淮海酒店三楼大厅,不见不散!”漆漩忙不迭给他发口头邀请。
谈子磬笑了笑,拐进一边的便利店里随手拿了一瓶冰咖啡,一边站在自助付款机前扫条形码,一边和漆漩开玩笑:“那我在这一周多的时间里能不能收到一张纸质的正式邀请函啊?”
那边传来一道模糊的女声,谈子磬识相:“行吧,先去伺候你老婆去吧,我在家等你的邀请函。”
电话挂断,他看了看手上那瓶冰咖啡皱了皱眉,取消付款,打开暖柜伸手换了一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
DS大在市中心地区,周围还有其它三所大学,四所大学围在一起形成大学城。大学城里的大部分教学楼建筑都历史悠久,周围环境也不错,枣红色砖墙配上梧桐,是整座江城的网红打卡点。
谈子磬拧开瓶盖抿了一口,从一边正在拍照打卡的路人身边绕过。
医院距离大学不远,甚至可以说是被大学城包围在其中。
接近十二点,各大科室进入午休,医院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一名年轻的男医生从牙科诊室走出,长舒了一口气,拿着饭卡去食堂打饭。
“今天上午你在景主任那里吗?”食堂里,和他同时进医院实习的一名女医生端了饭盆坐到他对面,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问他。
“嗯。”他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米饭,又夹起一筷子鱼香肉丝忙不迭塞进嘴里。
女医生看着他飞快地将那口饭菜咽了下去:“太恐怖了,他好几次都让我直接上手看。偏偏今天病人还不多,他揪着我一个一个问我问题,这一个上午简直就是修罗场!”
女医生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会吧,今天下午我要去他那儿学习,这也太噩梦了吧!”
“那你只能祈祷下午病人多一点,这样景主任才没那么闲情逸致慢慢折磨你。”男医生摇了摇头,满眼慈悲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扒饭。
女医生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眼角瞥到了拿着手机走进食堂的景廉,连忙闭嘴干饭。
景廉一路上溜达了二十分钟,到九院的时候正好十二点半。
他看了一眼拉上帘子的挂号处,不紧不慢地提了包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将那瓶250毫升的蜂蜜柚子茶喝完。
他起身去丢空瓶的时候,正好下午一点,工作人员拉开挂号处的帘子,抬眼看了他一眼。
谈子磬从包里掏出社保卡,走到挂号窗口前,将社保卡放进面前的那只小凹槽里:“牙科,谢谢。”
牙科在三楼,谈子磬拿了挂号单,将社保卡和挂号单一道拿在手里,抬头看了一眼指示牌,右拐上了楼梯。
他运气不错,刚踏上三楼就听那道机械的女声叫到了他的名字。
“一号诊室。”他看着电子显示屏上的那行字,找了片刻,才从遮挡住他目光的墙柱后看到了一号诊室的诊室牌。
站在紧闭的门前,谈子磬条件反射地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的人很快应到。
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是来看病的,又不是去找别的教授探讨问题的,敲门这个动作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傻。
门把手被按下,谈子磬看到景廉坐在问诊台边,旁边站了一个看起来略显紧张的小医生。景廉面前放着一本病历,此刻正捏着一支钢笔,小医生微微弯腰凑过去,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谈子磬站在门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副场景,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16年前。
景廉并没有和实习医生说太久,很快抬起了头看向门外。
诊室门口,谈子磬抿起嘴朝着他笑了笑,右脸一个小小的酒窝:“好久不见。”
景廉愣了愣,随即朝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谈子磬顺手带上门,将社保卡和病历本放在问诊台上,看着对方翻开他的病历本,找到空白的一页,用手来回压了压脊页:“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上个月。”景廉拿过他的社保卡插进一边的机器里,“牙齿不舒服?”
“嗯,应该是要长智齿了,疼得厉害。”谈子磬抬手,点了点脸侧,“晚上几乎睡不着觉了。”
景廉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伸手将牙椅拉了过来,示意谈子磬躺上去。
谈子磬从问诊台前站起,将大衣的衣扣解开,坐到牙椅上躺了下去。
“张嘴。”景廉戴了护目镜凑过来,轻声提醒他。
谈子磬乖乖张开嘴,他看到对方拿了一只小电筒对着他的口腔内部照了照:“智齿还没长出来啊。”
谈子磬头顶是还没打开的无影灯,视线范围内除了景廉之外看不到其他人,他只好微微转了转眼珠看向景廉,有些模糊地嗯了一声。
景廉关了手电,移到电脑前握着鼠标划拉了几下:“起来吧,先去拍个片子看看,如果牙齿生长方向没有问题那就给你开止痛药,如果长歪了,那就要拔牙了。”
谈子磬坐在牙椅上,看着景廉从一边的打印机里拿出单子,连同社保卡一道递给他:“先去楼下缴费,病历本先放我这里,一会儿拿到片子之后上来找我。”
“好的。”谈子磬接过东西,提着包走了出去,忘记关门。
景廉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掩藏在口罩下微微翘了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