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星哥……!”于东来率先被景星明这一嗓子吼懵了。他连忙上前拽住景星明的胳膊,欲言又止地朝周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几个西装白领也被吓得不轻,还以为遇上了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逃似的上了黑色大众。
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景星明总算看见了那张令他彻夜难眠的脸。周燚和高中时相比基本没什么变化,甚至那头本来就被教导主任看不惯的头发更加长了,已经长到了他的肩上,被随意地束起一个小尾巴。他的眉眼还是透露着某种隐晦而耐看的英俊,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不痛不痒地扫了一眼怔在原地的景星明和于东来,就像看两个陌生人一样毫无情绪,转身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可他大概没想到景星明会一把推开于东来,在他还没坐上去前就强硬地拽住了自己的胳膊。景星明抓的太过用力,才发现周燚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单薄了,他单手就能握个大概。
“我……我……”他事到临头反而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在车内白领阵阵惊呼中红了眼眶,“我只是……”
周燚静静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责怪他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拽住自己。
景星明的脑内混沌一片,但唯有一个念头异常的清晰——如果这次放走周燚,他们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他必须想尽所有办法,就在现在,他必须留住他。
“我……我有东西在你那,”他缩紧手指,拼命压抑着鼻酸,“……你还没还给我。求你了,带我去把它拿走吧。”
周燚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就像一根刺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景星明缓缓卸了力气,放开了他的手臂,始终没抬起头来道歉道:“……对不起。”
周燚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不太新的手机,打了一行字递到景星明眼前。
他写: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做完这单来找你,会带着你要的东西的。
黑色大众就这样关上了所有车窗车门,在景星明的目光中亮起尾灯,平稳地朝坡上开去。依旧是于东来上前才让景星明回复了些理智,好歹愿意重新坐回街边的小塑料凳,而不是站在马路中央了。
于东来有些愧疚地看向景星明:“星哥,这事也怪我和文子跟他说了他才会……”
“没事,不怪你们。”景星明捂住脸,半晌挤出来一声苦笑,“是我叫你们骗他的。都是……我自找的。你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我留下来等他就好。”
景星明想,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时间了吧。
他谢绝了东子继续陪着自己的好意,一直等到手机的电量快要告罄,时钟跳动着过了零点。老板娘见他一个人等在室外,有些于心不忍地邀请他进室内坐坐,然而景星明怕自己无法第一时间看见周燚,只能抱着他的行李箱,在寒风中不断搓着早已冻僵的指尖。
国际航班带来的疲惫在此刻总算是爆发了。景星明环抱双手,靠在街边的路灯杆上打起了盹。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甚至觉得有某股诡异的温暖顺着脚跟一路窜到了脊椎,让他有些回忆起某个被遗忘的午后,那是某种被阳光照耀的感觉。
直到有人在碰他的胳膊,景星明才瞬间从这种状态中惊醒。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戳自己的人是谁就先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并且伴随着生理性的眼酸,眼泪瞬间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他能听到对面那人轻微的抽气声,随即一双手将他从塑料凳上拽了起来。周燚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他的眼底,又被那些涌动的泪搅得破碎不堪。景星明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甚至语气里混杂了一些他自己都不太想察觉到的亲昵抱怨:“……你怎么才来?”
随后他瞬间清醒过来,生生起了一层冷汗。景星明赶紧抹了两把丢人的眼睛,冲周燚狼狈道歉:“对不起……我、在飞机上基本没睡着,有点困。”
周燚看了他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他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绒布袋,让景星明最后的困倦也彻底烟消云散。他看着周燚发白的指尖,冷汗悉数化为了紧张的热汗,就像即将面临一场酷刑。然而周燚像是察觉不到他此时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继续拆解那个小袋子,直到一根长长的红绳从袋口滑了出来,景星明才觉得那能砍掉自己脑袋的铡刀落在了自己的脖子附近。
——那根绳子的尽头系着一块四分之一手掌大的、冰种翡翠精雕细琢而成的观音。
虽然周燚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景星明却意外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还给你,谁也不欠谁。
景星明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哑着嗓音问道:“听东子说,你交女朋友了?”
多么卑劣的问法。明明于东来只是说有个女孩子经常陪在周燚身边,但景星明就是克制不住自己,非要将两人间那道岌岌可危的分割线一脚踏碎。
或许不问,他们还有能重新做回普通朋友的机会,可那也等同于再也不承认自己对他还有那些超越友谊的心思,最终真的两不相欠,分道扬镳。
周燚只是默默把那只捧着玉佩的手朝他手边伸了伸,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
景星明觉得有股细微的疼痛从两人相触的肌肤那里传递了过来,撕扯着他的心脏。这种设想,和周燚这样的回应并不是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如此直白赤裸地铺陈开来,景星明只能感觉到阵阵的绝望和无力。
他们千丝万缕扯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到如今的确干净得什么都不剩,一切如他所说,都是他自作自受。
凌晨的夜风起了,将街道吹得更加萧索。周燚没戴围巾,脖子上的皮肤被吹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他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厌烦了继续和景星明僵持在这里,将绒布袋子塞进了景星明的手心,随即转身伸出手准备回身去拉车门。然而景星明稍哑的嗓音却让他钉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开。
他问,为什么?
“我当年那个样子对你,”景星明问他,“为什么不把它卖掉呢?能换挺多钱的吧。”
周燚背对着他,景星明能看到他绷紧的肩胛。在那一秒他是有幻想的,或许周燚会转过身来,用拥抱无声地诠释他们之间还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感情,或者也会像他此刻一样,通红着眼眶,不知道该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
然而周燚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声音,只有一块白雾从他的嘴边飘出来,很快又散在冬日的空气里。
他从兜里翻出便签,还有那支不太好用的油性笔,写了一张便签递给景星明。
他这样写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这句话勾起了景星明七八年前遥远的记忆。恍惚间他将周燚此刻穿着的衣服错看成了毫不相干的星中校服,就好像这些出国的时光都是虚假的,他们二人仍旧是当年的少年们。
可周燚一点没变,他自己倒是被生活磨得面目全非。
周燚继续写:我可以走了吗?
凌晨的巷道显得过于黑暗了,一切的烟火气息和霓虹灯光都太过遥远。景星明捏紧了手中的绒布袋,在头昏脑涨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问出了某句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话:“……如果不是女朋友的话,我还可以……”
沉默是难堪的膨化剂,景星明自己闭上了嘴。
如果周燚露出一些讥讽的神情,或是被纠缠着的厌恶的话,景星明大概真的觉得自己还有一些挽回的机会——至少他的情绪还会因此而触动。
然而周燚不偏不倚选择了最为平淡的回应。
他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提笔写了一张新的便利贴,粘在了景星明的指骨上。随后他拉开车门,二手车独有的汽油味夹着稍暖的空气飘了出来,塞满了景星明的鼻腔。排气管发出阵阵轰鸣,轿车的红灯将他的身侧也染上了血一般的颜色,像流星一般消失在上坡的拐角处。
他的字迹仍旧干净整齐:我好好想过了,我们不合适。
酸涩堵住了景星明的口腔,这样的事情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在七八年前,在仅仅一墙之隔的星中,他们的确亲密无间,但同时又远在天涯。在每个如同今夜一般难捱的夜晚他都会想起景女士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的大脑内不断倒带重放:“星星,你就算是玩,也该知道那不合适——”
记忆断点在一片冰凉落在他额头上的时候。
他猝不及防地抬头,天空中有片片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细小碎屑落在他的脸上。主城数十年难遇的雪也未曾改变,根本成不了什么积蓄之势,只是比雨更冰冷更缓慢地砸在他的身体上。
而他无家可归,找回了失物,却被找不回的人独自丢在了只属于他自己的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