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有社交恐惧症,成病已久,程度严重。
我的医生一直有在建议要试着多接触人群, 总要一步一步地尝试,我的病症才有可能好转。最近她又委婉地跟我提了好几次。
我内心是不愿意的,但是我到底不想让一直坚持定期陪我去诊所就医的母亲失望,最终还是决定去找一份工作,起码让她觉得我有在听从医生的建议并做出改变。
我的新工作很快就找好了,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新工作是在一家名叫多喜乐的24小时便利店上夜班,负责收银和整理货架。工作内容很简单,店长带了我两天之后,见我能够熟练地上手,便放心地让我一个人上夜班。
夜班的工资和白班的工资相同,工作时间却要辛苦很多,因而愿意上夜班的并不多。店长也是面试了好多求职者后,发现只有我并不在意薪酬以及工作时间,工作内容也完成得很不错,这才选择录用了我。
店长起初有些歉意地问我,“这个月暂时招不到新的人了,只能让你一个人先上着夜班,实在是辛苦你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事实上,我更习惯一个人,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发呆,或是做别的事情。
便利店每天虽然会接触很多人,但夜班的顾客没有那么多,并且夜里来到便利店的人通常都很疲惫,与之交流基本只需要简单的结账。有时候甚至只用把顾客挑选好的商品接过来扫条形码,最后告诉他结账金额即可。过程很短暂,我也没有太多的话需要说。
总的来说,这是一份能够既能够满足医生希望我接触人群的要求,又能满足我不太想与人过多交谈的想法的工作,一份对很多人来说不能入眼,但对我来说却接近理想的工作。
上班一个月后,我更是从内心觉得在这家处在人群并不密集的街区的便利店上夜班是一份再适合我不过的工作,方方面面都让我觉得舒适。
但在上班一个月零五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天晚上,这座城市落下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始料未及的有些大,让这个夜晚显得不那么宁静。
我很喜欢下雨天。
雨声会掩盖很多嘈杂的声音,尤其是人声。这让我觉得无比安静,平日里因为身边充斥着太多喧闹而沉不下来的心也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凌晨三点半的夜晚,便利店里除我以外,空无一人。
我在收银台坐着,单手撑脸望着玻璃窗外的雨夜出神。
店外的那条马路上有一处凹陷,如今那里盛满了雨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水坑。每次有车辆经过,都会溅起一小片水花。
我无聊地给经过那个水坑的车辆计数,数到第四辆车时,有人走进了便利店。
我向店门口看去,轻微的近视让我隔着一小段距离只看到了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
随着那个身影朝我逐渐走近,我也一点一点看清了他的样子。
灰褐色的西装,金丝边的眼镜,看起来精心打理过但目前稍显凌乱的头发,看起来是位衣冠楚楚的社会精英。
虽然我还没看清他的脸,但我的身体已经从凳子上起来,站直了做出迎客的样子,轻轻地扯出一点笑来,“欢迎光临多喜乐。”
那人听到我的话后,原本朝货架方向走去的脚步顿住了,没有再往那边走,而是大步走到我面前站定了,将探究而执着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距离拉近后,我闻到他身上一点点雪松味的冷调木质香以及夏夜里潮湿雨水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让我产生一种我还置身于隐秘森林里的错觉。
连当时易北沉落在我嘴唇上时那种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也一并想起。
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一脸平静地维持着官方的客气疏离,对面前这个不速之客说,“先生,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站在我面前的人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眉头也皱了起来,开口时说出的话已经带上了隐隐的怒气,“许灿,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看着面前这个人,八年的时光让他成长为一个看起来成熟而优秀的社会精英,是那种你走在路上看一眼便会觉得与自己有阶级差距的人,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和十六岁时一样拥有着坏脾气。
也对,我从不该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学会收敛自己的坏脾气,毕竟他从一出生就拥有了能任性妄为的资本。
我想,我应该让这个从小到大就顺风顺水的少爷栽一个跟头,给他即将展开的精彩纷呈的一天填一份堵。
于是我报复性地说了和易北沉重逢后的第三句话——
我说,“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易北沉,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我们的十六岁。
这是我对你的报复,也是我们重逢后我对你撒的第一个谎。
可惜的是,实际上,我不是不记得了,我只是想要不再记得。
我用了八年,三千多个日夜来试图忘记,试图将那段记忆从我的生命里抹去。
很多次,我都以为我成功了。
可是此时此刻,当我再次见到易北沉时,我才明白,我失败得如此彻底。
原本将我和雨夜隔开的玻璃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它原本的效用,我感受着大风过境,大雨滂沱,感受着我心中建立起来的高墙被这场风雨击垮。
高墙坍塌,风雨将这世界颠倒,而我再遇易北沉。
我没有做好和易北沉重逢的准备,自然,我也不想要跟他叙旧。
我摆出这副态度的方式也很直接,我轻描淡写地、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记得他了。
即便他看起来因此脸色沉得厉害,但他毫无办法。
他拿我毫无办法。
十六岁时,易北沉也清楚地告诉过我这件事。
他用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缠绵而热烈的吻落在我的鼻尖。
他低低地发问,“许灿,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说的是问句,但却不需要答案。
他只需要我的吻,需要我的爱。
十六岁的易北沉像荒漠里的仙人掌,浑身长满了尖刺,而我的爱是它唯一渴望的养分。
他只需要一点点,就能生长得很好。
就像书本上说过的那样,仙人掌是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
易北沉与我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也还是他自己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一杯冰美式,谢谢。”
这句话说出口后,他的脸上又迅速地闪过了一丝懊恼。情绪褪去得很快,但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的医生说过,长时间以来她为我进行的治疗都没能缓解我的状况,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出在我自己身上——怪我对于人的情绪察觉得太过于敏锐。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眉头皱着,可在打量了一下我的神色后又很快地松开了,有些无奈地对我说,“不好意思,但我不是在责怪你的意思。你看,你又将全身绷紧起来了。”
这实在怪不得医生,要怪就怪这个习惯我实在维持得太久了,大概能够追溯到我六岁左右。
六岁那年,我的父母开始经常吵架,家里也时常像废墟一样满地破碎。他们的婚姻像一块置于湿地表面光洁的石块突然被翻过来,露出了早已爬满青苔的背面。
他们吵架从不会避开我,或许觉得小孩子不会记住这些。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就体现了一些在察言观色上的天赋异禀。
当我看到我的父亲习惯性地去摸裤兜时,我就意识到他应该是想要抽烟,而这说明他现在心情很烦躁,那我最好趁他还没有发作,赶紧躲到房间里去。
回到现在,我对着易北沉一闪而过的懊恼,明明可以装作完全没有察觉,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面猜想那抹懊恼是因为什么呢?
是原本不想要冰美式,还是因为现在太晚了不想喝咖啡?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在五分钟后将一杯冰美式放在了他的桌前。
我微微弯腰,对他完成了上餐的标准性动作,就算是现在店长就站在我身边,也绝对挑不出错来。
我说,“请慢用。”
可是易北沉还是很不满意。
他表达不满意的方式是没有用一旁的吸管,而是直接把盖子打开,仰头喝了一大口冰美式,连冰块也被他含进嘴里。
他很不客气地嘎吱嘎吱地嚼着冰块。
那个声音在空荡的便利店里响起,听起来实在让人瘆得慌。这让我疑心他其实想要咬碎的不是冰块,而是我的脖颈。
我自认我的脖颈远没有冰块来得坚硬,不知道如果真的被他咬到,能扛得住几下。
他是头易怒的、凶狠的猛兽,而我是不幸被他盯上的猎物。
很早以前我就是他的猎物。
这个联想让我浑身不适起来,也随即想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像令人恶心的黏液一样爬满了我的青春。
绝大多数的时候,我都会对人保持好脾气。毕竟作为一个社恐,比起与人交谈更讨厌的是与人争吵。
但是易北沉是个例外。
我很难对他客气。
这个在凌晨三点半出现在我打工的便利店的不速之客,这个曾经在我十六岁闯进我贫瘠的生活的不速之客,终于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迎来了我的驱逐。
我问他,“你不走吗?”
他挑眉,“有规定我不能在这喝吗?”
当然没有,顾客如果要在店内食用他购买的食物是完全符合规定的。而且像我们这种24小时便利店,平时入了夜因为店里没什么人,所以哪怕什么都不购买,也可以进来坐在空座位上稍作休息。
没有这样的规定,我只好编了个理由,“等下店里要打扫卫生,你在这里会影响我。”
这当然不完全是我编的。
每天店内都会有一次打扫卫生,由值夜班和值白班的店员轮流打扫,今天正好轮到我。不过一般来说,我在七点之前完成打扫工作即可,而根据我的习惯我通常在凌晨五点开始打扫,现在还远远不到时间。
“我就坐在这里不动也会影响你吗?”他问我。
“会。”我回答。
“没有这样的道理吧?我是静止不动的,又怎么会影响你呢?”他锐利且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直白地落在我的脸上,“还是说,只是我在这里你就会被我影响?”
我实在没想到从前政治学得一团糟的易北沉,如今会用唯心主义的思想,用惠能大师曾言的“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的思维来质问我。更让我感到窘迫的是,他并没有说错。
易北沉什么也没做,我就笃定他会影响我,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心受到了影响。
我在他这锐利的目光下险些招架不住。
但他很快就把目光里的审视和锐利通通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想念和柔软。那目光让我想到母亲为我编织的羊毛毯,柔软的,温暖的,饱含爱意的。
他对我说,“许灿,我很想你。”
这是我们重逢后短暂的十五分钟里他对我的第一次示弱,像是猛兽朝我露出了他柔软的肚皮。
可是作为被猛兽盯上的猎物,我难以判断这到底是想要示好的行为,还是为了更好地将我撕碎的诱骗。
如果猎物足够愚笨,或许会轻易地上当。
但是我不一样,我已经上过一次当,并且为自己的愚笨已经付出过代价。
于是我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确认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处在一个社交安全距离的范围后,才开口说,“但是易北沉,我一点儿也不想你。”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
我的言语和动作加在一起伤害能力效果显著,易北沉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苍白难看。
我看见他的眼眶很轻易地泛起了红,向我展示出我对他的伤害不仅仅给他带来难堪、羞辱,还有难以言明的伤心。
他眼眶的红色像是一把火熊熊地烧起来,烧得很厉害,让我这个只是站在火附近的人也开始害怕会被灼伤。
预想之中的眼泪到底没有落下,甚至他的眼底也没有水光。
这让我惊觉,易北沉现在不愧已然成长为了一个成年人,不会再那么轻易为我掉眼泪。
不过,可能也不全是这样。
也许从前的易北沉也不那么容易掉眼泪,那些所展现给我的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用来骗取我鲜少的同情心,用来诱哄我对他展开向来紧闭的心扉,然后再将其一点一点碾碎。
你看,现在他不需要再骗我,他就只是红了眼眶而不再流泪。
我想这或许是他对我的试探,是多年未见却发现我看起来完好无损感到惊讶所以做出的试探。
在繁杂的思绪里我逐渐理清楚一件事,如今的我已经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易北沉。
我说不上来,这到底该算是谁的过错。是他的过,还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