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夏侯西很快从里激荡的心绪中出来,勉强看了看周围,林越带来的侍卫们多是佩戴刀剑,只有少数几人配带有弓箭,攻势有限,如今众人将他们二人紧紧围在中间,以身做盾,防守为主。
一轮箭雨射完,屋顶上前排的黑衣人立刻俯下,换上另一队人射箭,进退有序,全然不似江湖中人,反而像正规的军队。
如果是正规军……
夏侯西微微皱眉,目光锁定在东南方的一个蒙面人身上,那人在低声说话的同时,偶尔射上几箭,箭无虚发,前面的侍卫倒下了好几个。
那个就是他们的头儿,除去此人,阵队必乱!
他正要提醒迟昀彦,那人引弓又是一箭射出,迅猛至极,仿佛生出眼睛般从连绵剑网中钻出,直取迟昀彦的胸膛。
这一箭太过刁钻,又快又狠,迟昀彦未曾留意,再察觉时已经不及闪避,唯有眼睁睁看着那箭扎向心口!
夏侯西早已留心此人,反应极快,那人射箭的同时,他便从旁边的侍卫手中夺过一副弓箭,抢身在迟昀彦的面前。
迟昀彦骇然,“回来!”
可惜电光火石之间,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夏侯西抵箭搭弦,扬臂绷弓,右手却在瞬间微微颤抖起来。
对,他的手……他的手筋脉已断,根本拉不开弓箭!
生死之间,无暇他顾,夏侯西一咬牙,强行催动内力,硬生生地将内力灌注至右手上。
“砰!”
一道清亮的弧线势如破竹,绷然做响,呼啸而去。
在半空,正正与那点刁钻的寒芒撞击在一处,箭头对箭头,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对方的箭矢击成了碎片。
迟昀彦看得惊险,一时汗透重衣。
那刺客一箭被破,便知今日遇到了神箭手,心中大骇,正欲藏身,却没料想两枝箭矢在正面撞击之下,夏侯西的箭矢居然还有余势,击碎了对方的箭矢之后,径直破空袭来!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金电攒动已至脖颈!
蒙面人还未来得及惊呼,脖颈已然一凉,整支箭矢从他喉咙穿透而出,只余下一个血窟窿!
一剑封喉!
那人轰然栽了下去。
黑衣人见首领已死,一声唿哨响起,果然须臾之间便纷纷退去。
余下的众人皆看向夏侯西,目瞪口呆,那一箭行云流水,石破惊天,这世间有几人能射得这样一箭?
当世怕只有那箭法传家的摄政王,才有此神技。
迟昀彦这才回过神,扶住他的手臂唤了一句,“夏公子?”
夏侯西的浑身早被冷汗浸透,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又强摧内力射出这惊绝一箭,此刻内力紊乱,心脏激痛,连弓都握不住了。
“当啷”一声,弓箭掉落在地,人也同时虚软倒下。
迟昀彦心中一紧,急忙扶住他,“子渊!”
夏侯西的脸色苍白得厉害,根本站不住,顺着他的胳膊便往下滑。
迟昀彦赶紧把他抱住,摸了摸他的脸,指尖碰触肌肤,密布着一层虚汗,冰凉透彻。
“受伤了吗?”迟昀彦焦急地上下查看,夏侯西身上没有外伤,那便是旧患了。
夏侯西眩晕得厉害,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
“我带你去看大夫!”迟昀彦弯下腰,想把他抱起来。
夏侯西这时倒是缓过劲来,赶紧推开他的手,一时着急,抑不住又剧烈咳嗽了起来,撕扯着胸口那来势汹汹的绞痛,血腥气一下就涌上了喉间。
他赶紧捂住了嘴。
迟昀彦看他的脸色突然发青,额头上青筋凸起,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顿时有些慌了,“怎么了?”
夏侯西突然用力将他推开,捂着嘴,扶着墙便往巷子的外面走。
迟昀彦着急了,赶紧追了上去,“你去哪!”
夏侯西头也不回,踉跄着往前走。
“夏子渊!”迟昀彦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别走了,你就要晕倒了,我送你去看大夫!”
夏侯西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感觉自己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年轻的男人紧绷着脸看着他,眼眸里满是复杂不明的情绪。
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夏侯西话还没说完,突然心口一绞,眼前骤黑,整个人栽了下去。
他迷糊中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横抱了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很慌乱,但声音渐渐越来越远,最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迟昀彦惊恐的目光中,夏侯西的手终于无力地垂滑在侧,露出了满是血迹的嘴唇,温热的鲜血还不断从口中涌出,顺着消瘦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迟昀彦的心蓦地一沉,声音直发颤,“林越!林越!宋时呢?他到哪了?”
林越追上前,看着夏侯西口吐鲜血的模样也发怵了,“还在路上,不过应该很快到了……”
“快去接!马上去!”迟昀彦怒吼,脖子上的青筋暴涨,“快!!”
“是!”林越慌忙跑了出去。
迟昀彦抱住夏侯西,赶紧将掌心抵住他的后背,一股暖流缓缓地顺着后背流入体内,再淌向四肢……
“你坚持住!我们……还没开始呢!”
这一夜,夏侯西又是噩梦连连。
重复出现的梦境,就算已经煎熬了一个多月,每每陷入其中,依旧是无可救药的恐惧。
梦境中那个令他恐惧万分的男人,依旧一步步走近,不断地逼问他,为什么杀自己的至亲,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夏侯西惊骇莫名地摇着头,不停后退,“我不知道,你放过我吧……”
他是真的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一直在跌跌撞撞地逃跑,明明只是一个房间,但他怎么也逃不出去,逃着逃着,终于力竭扑倒,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越走越近。
满身的旧伤像火舌似的灼痛着他的皮肤和血肉,仿佛全身被撕成了一块块碎片,由外而内,蚀骨焚心……
他拼命地想爬起来,却恐惧过度,浑身僵硬无法挪动分毫。
男人突然停下不动了,勾起了嘴角,阴森森地笑了声,“你要我放过你,那他们呢?他们会放过你吗?”
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夏侯西一顿,僵硬地回过头。
一只被砍断的惨白的手,正在地上抓挠着,血肉模糊的刀口上,还在不断地往外冒血……
夏侯西顺着那只手往后看去,尸体堆积成山,高不可及,鲜血自顶处蜿蜒而下,满目猩红……一具具尸体扭曲变形,不论各种姿势,空洞无神的瞳孔都死不瞑目地盯着他。
“……”
恐惧扼住了喉咙,所有尖叫都哽喉头。
夏侯西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堆积的尸体慢慢坍塌,一具具尸体从高处坠落,将他一点一点埋没……脑中紧绷的弦猝然崩断,凄厉的尖叫声终于响起,“啊——”
他的胸口蓦然传来一阵剧痛,血腥之气随即涌上喉头,“咳咳……咳……”
昏黄的灯烛骤然寂灭,满目的猩红变瞬间成了令人胆寒的寂暗。
空旷的房间只余下他艰涩的咳嗽声。
渐渐地,他咳不动了,心口绞痛得再也无法呼吸。
身体麻木了,剧痛消失了。
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渐渐在尸堆中不动了……终于快死了,要解脱了……
男人站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捏住他的下颌,逼他仰起了头,“张嘴!”
夏侯西说不了话,也不能动弹,眼睛已然无法聚焦。
男人看了他的模样,表情有些复杂,甚至带了一丝的怜悯,他伸手用力掰开他的嘴,塞了一刻药丸进来。
一股异香即刻在口舌间蔓延开,如热流一般浸润入胸口,很快,麻木感在一点一点消退,剧痛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
“唔……”他痛苦地闷哼着,错乱地喘着气。
男人见他缓过来,狰狞和暴虐重新回到了脸上,声音明明带着笑意,却比黑暗更加阴冷,“放心,子渊,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你的债还没还够呢……”
冰凉的手沿着他的下颌,慢慢往下滑,抚摸前胸那些艳丽的伤痕,再往下……
夏侯西的眼泪突然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在脸上纵横交错……
……
……
“子渊!”
“子渊,你快醒醒!”
黑暗中有人抱住了他。
恍恍惚惚中,他感觉有人不停地和他说话,声音低沉有力。
“子渊,快醒来!”焦急的呼唤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夏侯西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周围一片昏暗。
是梦境,还是现实?
很快,口中还残留的那股奇特的异香在舌尖散溢出来……这不是梦!
他顿时汗毛竖起,大叫着推开面前的人,“不要,不要!”
迟昀彦被他猛然一推,差点没摔到床下去,有些狼狈地扶住床柱,惊讶道,“怎么了?”
夏侯西整个人像是着魔似的,仓皇地缩到床角抱着头,脊背直冒凉气,眼前倏然闪现过梦魇中那只如毒蛇般下滑的手……
他崩溃地哭嚎着,“不要,别过来,求你了,放过我吧……”
迟昀彦紧张地上前,“别怕,你是做噩梦了,都是假的!”
夏侯西全身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缩在床角,拒绝他的靠近。
“子渊,你别怕……你看看,是我啊!”
夏侯西似乎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迟昀彦不敢擅自动他,只好冲外面大喊,“宋时!宋时!”
一个身穿蓝衫的年轻人跑了进来,“怎么了?”
迟昀彦急道,“快来看看,他一醒来便不认人了!”
宋时手上还拿着一束草药,随手一扔,便上前去要去查看。
怎知夏侯西并不配合,不停地挣扎,情急之下,迟昀彦只好将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摁在怀里。
宋时这才翻了翻夏侯西的眼皮,倏然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他拿出一个青瓷瓶子,取下盖子便直接放到了夏侯西的鼻子下面,片刻之后,夏侯西慢慢安静下来,靠在迟昀彦身上,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迟元彦心有余悸地抱着人,一直没撒手。
宋时沉默地看了看迟昀彦,又看了看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忍不住开口,“主子……此人到底是谁啊?”
迟昀彦没回答,反问道,“他刚刚是怎么回事?”
宋时道,“他应是神志有损,才会陷入噩梦醒不过来,我给他闻了迷药,睡一觉应该就能清醒了,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没说下去。
迟昀彦急了,“快说啊!”
“他的身子亏损已久,而且有很严重的心疾……”
“心疾?!”
迟昀彦的脸色都变了,他就是再不懂医理,也知道心疾应是大病,他急忙问道,“心疾又会如何?”
宋时沉声道,“患心疾之人,体质十分虚弱,不宜操劳,情绪也不能过于激动,否则便容易犯病,轻则吐血晕倒,重则一命呜呼……而且这位公子受过重伤,身体又未曾调养好,虽然看着刚及壮年,但内里空虚,怕是难以再承受心疾发作。”
“……”迟昀彦愕然,他知道夏侯西体弱,可没想到会差成这样,他还如此年轻啊!
宋时叹了口气,“而且这人也是不惜命的,明知患了心疾,居然还敢动用内力,这不是找死吗?”
迟昀彦猛然一顿,这才反应过来。
内力!
是内力!
夏侯西射出的那一箭石破惊天,用了十成的力气,可他的手明明有恙,连碗筷都拿不起,又怎么能拉弓射箭?恐怕完全是靠内力催动的。
是为了救他,夏侯西明知有危险还动了内力,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迟昀彦恼恨地一拳砸在床边,悔恨不已。
他明明一心想要护着对方,结果却连累了他……
“宋时,他不能死!”迟昀彦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管你用任何方法,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宋时抿了抿嘴,试探道,“主子,他到底是……”
迟昀彦毫不迟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倾慕之人。”
“啊!”宋时的脑子瞬间空白。
他们虽是主仆,但自小一块长大,比旁人的关系更亲近些,这么多年了,迟昀彦从未找过伴儿,原来竟是喜好男风。
大楚的风气宽松,这原本来也没什么,只是……面前这青年分明就命不久矣,这又是何苦?
宋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主子,他虽然看着刚及壮年,但身体早已经被掏空,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您……”
迟昀彦摇头道,“你不必劝我,我心里有数,你就说说怎么能救他?”
宋时叹了口气,“夏公子如今最为致命的是心疾,心疾难以根治,但还是可以缓解的,有种专治心疾的丹药名为护心丹,可以先去找找看,不过……就是不知道夏公子能不能等到了。”
“那就赶紧安排,我叫林越帮你,派多点人出去!”
“是。”宋时应了下来,走上前准备给夏侯西把脉,“我看看他现在如何了?”
脉象……他很快便愣住了,皱着眉撤回手,重新再探了一次。
迟昀彦问道,“怎么了?”
宋时神色都变了,满脸惊愕道,“主子,他方才可曾服过什么药?”
“没有,还一直昏迷着呢,怎么了?”
宋时眉毛都拧了起来,“奇怪,脉象沉迟虚浮,但尚算稳定,暂时没有危险了。”
“没事了?”迟昀彦陡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你刚不是说他的病十分凶险吗?这才一会儿工夫……”
宋时的神情无比困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的脉象确实稳定下来了。”
“……”迟昀彦的嘴角慢慢弯起,突然鼓掌大笑道,“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啊!哈哈……我就说他命不该绝!”
宋时无奈地看了迟昀彦一眼,他是大夫,自然不相信什么老天保佑的鬼话,如此险恶的心疾,哪是那么容易能缓过来?可他偏偏就是在这么短时间里好转了……
他看着迟昀彦欣喜若狂的模样,也不想扫兴,便把疑惑按下来,“那我去煎药了,不过夏公子醒后,切忌大悲大喜,如今他的心疾虽然好转,但身体还是太过虚弱,得长时间卧床静养。”
“好,去吧!”
迟昀彦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个安静的青年。
没人知道,当他看见夏侯西满口鲜血地躺在自己怀里,失去了意识,那一瞬间,他是有多么的恐慌,仿佛天都要塌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极度害怕的感觉了。
幼时高烧,他失去了十岁之前的记忆,记不住早逝的母亲,父亲也不愿意亲近他,童年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失去一切、铺天盖地的恐惧,还有那个在梦中反复出现的身影……
多年过去了,他在战场上见惯了生离死别,以为自己不再害怕了,可这回经历了夏侯西命悬一线,那种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又被狠狠地拽了出来。
他极力告诉自己要冷静,这样才能好好照顾夏侯西,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除了一个劲地找宋时,什么都做不了……
这在他的生活里是从未出现过的,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完全牵制住了心绪。
他也开始看不明白自己了,难道就因为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吗?
他不知道。
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人……就是他命中的劫,再也离不开了。
*
翌日。
意识模糊间,夏侯西感觉有人在轻轻摇他。
“子渊……夏子渊……”
“子渊……醒醒,该喝药了!”
“醒醒……”
夏侯西倏然惊醒,睁开了眼睛,满脸戒备地看向面前的人。
不是他,不是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这人的眼神里满是关切和疼惜,小心翼翼的,倒像是怕惊着他。
“别怕,是我。”迟昀彦看着他仓惶的样子,心里蓦然一酸。
他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道,“没人会伤害你,你在这里很安全。”
夏侯西缓了好一会儿,之前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
以身挡箭……
夏侯西心口一窒,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一身贵气,英俊清朗,五官凌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圈乌青,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用他的身体……
但夏侯西实在不解,这人与他认识不过短短两日,两人说的话加一块也没多少句,堂堂一个官军统领,居然命都不要,替自己挡箭?
还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
到底图个什么?
夏侯西皱着眉,看了看对方僵硬的肩膀,“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这点伤不算什么。”迟昀彦笑笑,没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