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老钟终于找到了哭声来源,钟楼外几米远的一片树影里,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隐在黢黑的夜色中。
老钟舒了口气,对曲冬青说:“别担心,不是人。”
曲冬青一听,来了精神,从梁上探出大半个身子,黄绿色的巨睛在黑暗里犹如两盏探灯,白色的身影一抖,哭声改成了一声低吟,竭力保持着某种沉稳:“别吓我,好吗?”
曲冬青缩回半条蛇身:“果然不是人。”
老钟的声音温和有礼,有邀请之意:“我知道你是谁,不如近前来讲话?”
白色的身影踟蹰不前:“你身上有佛气,我不敢进去。”
“莫怕,虽有佛气,与你有益,但进无妨。”
那鬼还在犹豫,怕的不仅是老钟,还有曲冬青。
老钟看了眼曲冬青:“你下来,缠住我的钟身,遮盖一些佛气,好让他进来。”
曲冬青没动弹。
老钟无奈地:“就算帮我,是我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一道劲风,曲冬青缠在了老钟身上,眼睛瞪着钟楼外,呲着两颗尖牙,不断地吐着蛇信。
老钟再度邀请:“现在可以进来了。”
白色的身影颤抖地问:“它,它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老钟轻咳一声,曲冬青只好闭上嘴,眯起眼,摆出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
白色身影终于从黑暗现身,悠悠荡荡地飘进了钟楼。
曲冬青这个天生的大近视眼方才看清那鬼的容貌,腾地一下睁大了蛇睛,这主居然见过的,是赵学年,死了的那个警察!原来老钟早就知道是他,曲冬青不禁紧了紧肚皮,将老钟勒得更紧。
不想赵学年一进来倒先开了口:“你怎么和条蛇在一起?还,还这么大……”说到最后几个字,赵学年瞟着曲冬青的表情,声音委顿下去。
老钟:“都是因缘,此蛇与我相伴几百年,并非恶类,赵施主不必惊慌。”
曲冬青轻笑:“那可不好说,恶不恶的看心情。”
老钟苦于自己没有脚,否则真想一脚给曲冬青卷月亮上去。
老钟又问赵学年:“你怎么还在这里徘徊,快去投胎吧。”
赵学年摇了摇头,又低低地哭起来。
老钟劝道:“你是枉死,若不投胎,困在枉死之地,岂不是成了这山里的孤魂野鬼?”
“大师!”咕咚一声,赵学年忽然跪在老钟面前,语含悲切:“求你帮帮我,我是被人害死的,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事故,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且,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怕他们也会有危险,实在放心不下。”
老钟沉默片刻,又劝道:“你既枉死,我可日日诵经超度,助你早登极乐,此生已了,莫误来世,赵施主,不必留恋往顾自寻烦恼,趁早投胎去吧。”
赵学年跪着向前想要靠近老钟,又畏惧曲冬青,只好止住,愤然一拳砸在地上,痛声道:“我不甘,真的不甘,你说既然都是缘,那我死前见的是你,死后见到的还是你,难道不是缘吗?既然佛度有缘人,超度也是度,不如大师帮我了却心愿,我便安心去投胎,若还有来生,我一定报答你。”
老钟默然不语。
“大师,你们刚才的谈论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一定可以帮到我,就算不能找到害我之人,也请这,这位大仙,帮我看看我的家人,若她们能平安无事,我也不再纠缠了。”
曲冬青冷冷地问:“你觉得,我会怕你纠缠吗?”
钟楼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哭啼声,两个白影躲在钟楼门口,微弱的声音边哭边唤:“学年,原来你在这里。”
赵学年回头一看,是自己的父母,转身扑了过去,三个白影抱作一团,放声大哭起来。
曲冬青幽幽地:“今晚还真是热闹。”
赵学年急忙擦了把眼泪,示意自己的父母:“爸,妈,快来求求这两位大师,他们可以帮我们的。”
三个白影又都重新跪倒在老钟身下,咚咚地磕起头来。
老钟忙道:“三位施主,快快请起,我不是佛祖,莫要拜我。”
见老钟苦劝无用,曲冬青起了躁性,忽然展开身形,摆动蛇首,对着三个鬼魂张开血盆大口,腥气扑面。
三个鬼魂顿时吓得四下飘荡,瞬间又抱在了一起,抖如筛糠,却也不肯离开钟楼。
老钟连忙安抚:“别怕别怕,他就是脾气不好,不会伤害你们的。”又瞪了曲冬青一眼,曲冬青收起蛇身,耳边尽是三个鬼魂哭哭啼啼哀求之声。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一声鸡啼,三个鬼魂不得不走了,曲冬青抱着头躺在横梁上,也不理老钟,呼呼大睡起来。
老钟也不扰他,独自看着过往的香客,望着远山,不知在想着什么,直到曲冬青随着口水一同掉下来,砸在老钟身上,俩人同时哎哟了一声,老钟吓了一跳,曲冬青摔得有点蒙。
“你怎么回事?”老钟头一次见曲冬青睡到半截能自己摔下来,幸亏寺庙晚课,最后的香客也走光了,否则还真是——不堪设想。
曲冬青喘着粗气,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回答老钟:“梦,梦变了。”
曲冬青那个梦老钟依稀记得,射箭的男人和被射死的山鹰,那男人是曲冬青寻找了几百年的恩人,但曲冬青自从被某美女欺骗后,再也不愿提报恩之事了,糗在这寺庙里混日子。
老钟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变了?”
曲冬青神情恍惚,反而问老钟:“菩萨怎么还打人啊?”
老钟呆住,菩萨打人?打谁了?还在曲冬青的梦里打?连忙说:“莫要胡言乱语。”
曲冬青看向老钟,神情有些不爽:“什么胡说,菩萨居然骂我孽畜!”
曲冬青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人了?老钟忽然很想笑,又觉不妥,凭着一千五百年的道行强行忍住了:“为何骂你?”
曲冬青脸色不善:“我怎么知道!那只山鹰已死,我就跑了,结果被菩萨一巴掌扇在脸上,临了还骂了句:孽畜,醒来。”
老钟也暗暗纳罕,思忖着说:“有些事情虽然不是你我这般智慧所能参悟透的,但不可无视,其中必有原委。”
曲冬青冷哼:“都是那三个鬼闹的,算了,先去填饱肚子,但愿今晚能睡个好觉。”
曲冬青这屁大点的愿望并未实现,一连多日,三个鬼魂天天夜半来,天明去,两个老的总是哭,赵学年则苦苦哀求,老钟倒真是有耐心,每日诵经超度,柔声安慰。
曲冬青却一个蛇头八个大,又不能真的吞了这三个魂魄,毕竟赵学年一家死得凄惨,可夜夜这般折腾,泥人也有个土性,更何况曲冬青这蛇脾气!这是要逼他离寺出走吗?原本是为了寻个清净的安身之所,这下可好,倒成了烦恼之地。
“你大可以躲到后山去,何必在这里夜夜烦恼?”老钟别有深意地出了个主意。
曲冬青却说:“笑话,这里乃是我栖身之所,我为何要躲避几只鬼魂?看他们能闹到几时。”
一日,又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等最后一个撞钟的和尚离开钟楼,曲冬青忽然蛇身跳下,双足落地,一袭白衣,翩翩然地站在老钟面前。
老钟呆若木鸡,望着眼前玉树临风的男人,顿时结巴起来:“你,你,曲冬青你……”
“你什么你,不是想见我人样吗,满足你。”
“你,这是为啥呢?”
“为啥?告别呗,我要走了。”
“告什么别?走哪儿去?”老钟有点懵。
曲冬青一摊手:“这日子还能过吗?你不烦,我可烦了。”说罢,转身就走,忽又想起什么,修长的大腿迈过护栏,指尖弹了弹钟身:“唉,可惜,就是有点舍不得你。”
不等老钟反应过来,曲冬青转身就向钟楼外走去,挥挥手臂,大有奔向自由的架势。
“你给我站住!” 老钟声儿都劈了,嗡的一声巨响,震得曲冬青直捂耳朵:“你又抽疯,和尚们可都还没睡呢。”
“你要去哪儿?”
“哪安静去哪儿,能睡觉就行。”
“不回来了?”
“不知道,说不定哪天想你了,回来看看。”一扬手,朗声道:“走了。”
“曲冬青!”老钟一时情急,张嘴骂道:“你个怂包,烂泥扶不上墙的兔崽子。”
曲冬青忽然站住了脚,转过身来,斜睨着老钟:“老家伙,你骂谁?”
老钟有点语无伦次:“我没,没骂你,哦,不,骂你了,怎么样?”
一双蛇眼即便成了人眼,也透着一股冷飕飕的凉意,曲冬青盯着老钟,钻皮透骨的。
老钟除了大脑发热,周身都是凉的。
曲冬青忽然噗嗤一笑:“想不到你居然还会骂人啊,这可不像礼佛之人,不过下次记住,我是蛇崽子,不是兔崽子。”
老钟正色道:“你来去自由,我的确管不着,可是你得等我把话说完再走。”
曲冬青一抱双臂靠在钟楼的红柱上:“行,你说。”
老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迅速组织语言:“有件事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怕你心烦,就没说,现在既然你要走,我不得不说了。”
曲冬青点了点头:“开场白说完了,继续。”
老钟:“那日你从梁上跌落,我刚好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菩萨。”
曲冬青不禁眯了眯眼:“这么巧?”
“对,菩萨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曲冬青望着老钟,神情莫测。
“佛度有缘人。”
曲冬青微微一笑,老钟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张人脸的确养眼,但是某种表情到了人脸上,还不如在蛇脸上看着更善良。
曲冬青转身即走,看都不看老钟一眼,老钟在他身后喊道:“认识了几百年,我有没有骗过你?”
曲冬青再次停住脚,的确,老钟虽然屁话、废话、气话很多,但惟独没有说过谎话,他还真没骗过他。
老钟就差拍着胸脯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出家人还不能骂脏话呢。”曲冬青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老钟。
老钟连忙点头:“好,刚才是我错了,给你赔个不是。”
曲冬青冷声问:“你想怎样?不妨直说。”
老钟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诚恳:“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曲冬青眉头一皱:“如果要是赵学年的事,免谈。”
老钟忙说:“他与我有缘,我与你亦有缘,我度他,你帮我。”
曲冬青没作答,钟楼里一时寂静无声。
老钟的声音深沉悠远:“世间万物,皆为因果,你与其找个新地方睡大觉,不如帮那赵学年了却心愿,又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此次下山怎知没有机缘得偿夙愿?”
曲冬青淡淡地:“我说过,我不想再报什么恩了。”
老钟叹了口气:“虽说你上次报恩被奸人所害,但谁说不是一种历练?我有我的功课,你也有你的功课,报恩都如你所愿,一路顺遂,又怎见证一片赤诚?再坏的人心也无不可谅,不可忘、不能谅的恐怕还是己心。”
曲冬青心头一动,上次报恩之事他并没有都跟老钟和盘托出,有些事始终羞于启齿,大意失荆州不说,个中曲直也只有自己最清楚,那女人固然可恨,可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如何释怀?没想到老钟一语道中心事,曲冬青半晌无言。
天边的晚霞烧红了周边的山峦,老钟古铜色的钟身仿佛镀上了一层玫瑰金,也映得曲冬青雪玉般的脸上一片绯色。
“好,我答应你,但咱话得说明白,我是帮你,不是为了那赵学年。”
老钟释然一笑:“好,帮人帮己本无差别,随你。”
忽听一旁传来咚咚之声,三个鬼魂不知何时已来到钟楼,对着老钟和曲冬青磕头谢恩。
曲冬青斜眼看去:“这天还没黑呢,你们怎么就敢跑出来了?”
赵学年倒也直言不讳:“做了几日鬼,找着点感觉了。”
曲冬青终于下山去了,三个鬼魂也不敢再扰老钟,按老钟的指引去听和尚们念经。
钟楼里恢复了往日的寂寥,老钟却没有任何睡意,望着钟楼外的树林,忽然唤道:“还不出来吗?”
随着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一抹亮眼的翠绿停在老钟脚下的护栏上,声音也细碎:“哎呀,又被你发现了。”
望着脚下的小家伙——一只色彩斑斓的翠鸟,老钟问:“召了你几日,怎么现在才来?”
翠鸟指了指房梁;“他要是不走,我哪敢进来,万一被发现,一口吞了我。”
老钟:“都说了,他很少吃飞禽之类。”
翠鸟哼道:“哦,这么素口的蛇妖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老钟淡淡地:“鸟类太小,他吃不饱。”
翠鸟:……
“喂,我说,你怎么敢骗他,还敢拿菩萨骗他,他若知道真相,跟你没完,菩萨若是知道了,你这上千年的修行还要不要了?翠鸟虽是责备的语气,却也透出些许担忧。”
老钟叹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度人先度己,度赵学年,也是在度曲冬青。”
翠鸟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你召我来何故?”
老钟道:“你也下山去,助他一臂之力。”
“啥?帮曲冬青?不会吧老钟,虽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可我才四百年的修行,他都八百多年了,万一被他识破,再小也是肉啊,我真的会被他一口吞了的。”
“放心好了,你直言告诉他是我叫你来找他的,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何况你已修炼成人,曲冬青虽然性情乖张顽劣,但本性向善,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你。”
翠鸟疑惑:“既然如此,为啥每次趁他不在你才召唤我?不是不会吃我吗?”
老钟:“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翠鸟:……
“老钟,你还真是够意思!”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