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裴明洲退后两步。
他抬头看着站在面前,拿着书卷的虞无声。
虞无声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被这满屋烛火照得不太明显。
乌瑕跟在身后,看见虞无声,立刻跪下来:“虞先生。”
似乎比对裴明洲还要恭敬几分。
虞无声手里握着书卷,不紧不慢地问道:“夜已深了,陛下为何突然到访史书库?”
裴明洲瞥见虞无声握着书卷的右手,还隐隐有青紫的印子。
安静了片刻,裴明洲轻嗤一声,“我深夜想来读书学习,看看大梁的史书,还不行了?”
虞无声道:“自然可以,陛下请。”
裴明洲抬脚就要往史书库里走,走到虞无声身边,却突然被他伸手拦住。
裴明洲:“?”
虞无声微微垂下眼,看着裴明洲的脚,“陛下,要脱鞋,才能进来。”
裴明洲低下头,看了一眼虞无声穿着白袜的脚,和自己穿着的靴子。
想了想,裴明洲在原地就脱了靴子,往门外一扔,“这样可以了吧?”
虞无声放下手臂,“陛下请。”
裴明洲大摇大摆地往史书库里走。
乌瑕本来还想跟进来,但是虞无声看了乌瑕一眼,乌瑕便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史书库一共三层,里面放着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
这里用的是防风防倒的特制玻璃灯,上辈子裴明洲就听说,这里所用的灯烛是长生烛,也就是用人鱼的油脂所制作的灯烛,常年不熄,也不容易倾倒和漏油,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整座史书库。
长生烛一支值千金。
可此时此刻,整座史书库,明亮如昼,烛火摇曳,放眼望去,约莫有上百支长生烛在燃烧。
裴明洲的心里感慨,奢靡至极,却承认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去保护这些史书。
他在一层的书架间穿梭着,想要寻找景元八年的史册,但是没有找到。
裴明洲从一层走到了二层、三层,都没有找到景元八年的史册。
心中正疑虑着,却见一道白袍衣角出现在余光的视线里。
虞无声立在书架旁,淡淡地看着他,问道:“陛下想找什么?”
裴明洲不想让虞无声知道自己在查什么。
便随手抽了一册书出来,随口答道:“大梁历法、刑法这些,我想看看。”
虞无声道:“历法就在陛下左手边,刑法在陛下手里。”
裴明洲:“……”
裴明洲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册,就把书册丢进虞无声的怀里,“太多字了,我晕字,你念给我听吧。”
虞无声接住裴明洲扔来的书册,回答了一个“是”。
裴明洲回到一层,寻了一个有矮榻的地方,坐了下来,撑着额,“开始念吧,我听着。”
虞无声非常配合地翻开书册。
没有念完一章,裴明洲的脑袋已经开始钓鱼。
他似睡非睡,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靠近了过来。
裴明洲猛然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摸出袖子里的银针,然而睁开眼的瞬间,看见的却虞无声的脸庞。
虞无声半蹲在裴明洲的身前,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地看着他,道:“陛下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吧。”
裴明洲沉默半晌,问:“你刚才讲到哪里了?”
虞无声微微直起身,“景元八年,江易之祸。”
裴明洲浑身一僵。
他抬起眼,看着虞无声,试图从那双淡漠的眼眸中看出什么来。
可裴明洲什么也没看出来。
安静了片刻,虞无声慢慢地跪了下来,将额贴在地上,“陛下恕罪,臣忘了,陛下对江易之祸,应该记得很清楚。”
裴明洲坐在软塌上,一动不动,看着虞无声。
过了很久,他说:“你站起来,把江易之祸完完整整地讲给我听。”
虞无声微微抬起头,“是。”
他缓缓站起身,刚要开口,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惨叫。
叫声凄厉无比,在夜里尤其瘆人。
裴明洲猛地站起身,要往外走,却被虞无声拦住,“陛下小心,只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裴明洲的脚步一顿,“宫里死人那么多,是不是每天都有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我一入宫,这不干净的东西就出来了?那我更要去会会了。”
外头又是一声凄厉的喊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侍卫跑来的铠甲与长剑碰撞的声音。
虞无声拦着裴明洲的手没有放下。
裴明洲看着虞无声,往前一步,挨着虞无声的脸,声音很轻,“先生,你管我读书便算了,还管我……去看看热闹吗?”
虞无声微微垂下眼。
片刻后,他放下了手,“臣不敢。”
裴明洲转身就往史书库外走。
虞无声在背后道:“陛下。”
裴明洲的脚步顿了顿。
虞无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事情,能不插手,还是不要插手好。”微微一顿,“有些事情,也是能不知道,就不要知道好。”
裴明洲站在原地。
片刻后,他回过头,年轻的眉宇间皆是傲慢,“多谢先生教诲,可我偏要去。”
说完,裴明洲出了史书库。
史书库外,已经聚满了人。
乌瑕背对着史书库,站在那儿,前面一排侍卫,压着一个宫女,那个宫女被捂住了嘴,一直在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但是变得很含糊。
听见声音,乌瑕立刻回过头,“陛下!”
裴明洲立于台阶上,问道:“怎么回事?”
乌瑕躬下身,“无事,陛下,一个宫女突然神志不清,说了些胡话,我这就让侍卫将她带走,陛下继续去看书吧。”
裴明洲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像是捕捉到那个宫女抬起头时,眼底闪过的一丝求助。
他冷冷道:“我问,是什么事情?你不会放开让她自己说?”
乌瑕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裴明洲。
乌瑕伺候过上一个皇帝,上一个只当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不知为何,眼前这位从小在民间长大的裴明洲,身上却比那位锦衣玉食的王爷更有杀气。
他站在那儿,便有了睥睨众生之感。
生来便有王者之气。
无人敢抵抗。
乌瑕跪了下来,“这宫女,满嘴胡言……”
裴明洲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侍卫队长,“噢?那便让我听一听,她说的什么。”顿了顿,直接唤了侍卫队长的名字,“江枉,放开她的嘴。”
江枉呆了一下,他其实连裴明洲都不认识,更不知裴明洲如何就知晓了他的姓名。
与裴明洲对视的瞬间,江枉便感觉到了无限的压力。
他低下头,回头对身侧的人道:“松手。”
侍卫的手一松开,那宫女便惨叫着哭喊了起来:“有鬼!有鬼——永华宫有鬼!我亲眼看到的!浑身雪白,满身是血……”
“永华宫?”
裴明洲眯了眯眼,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却发现上一世似乎没有对这座宫殿留存有任何多余的印象,甚至连永华宫在哪里,住了谁,他都不清楚。
上辈子,裴明洲几乎从早到晚都住在太皇殿里处理政务了。
裴明洲问了一句“永华宫”,环顾四周,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个个都低着头,诚惶诚恐而且很恐惧的模样。
裴明洲直接在台阶上坐下,撑着下颔重新问了一句:“永华宫是什么地方,住了什么人,你们都是哑巴吗?”
还是乌瑕先跪了下来,低声道:“裴公子,永华宫的事情……永和帝有令,一律不能外传,我们这些做宫人,也不太清楚永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那里曾经是永和帝的一位公主居住的地方。”
裴明洲想了想,大概就想明白了,永华宫里住着的公主,按辈分来算,应当是他的姐姐,但是永和帝有六名公主,裴明洲也不知道这个姐姐究竟是哪个姐姐,上辈子登基前,似乎无人提起这个永华宫的事情,他也因为小时候发过的那一场高烧,对于童年的亲人几乎都记不得了,所以也没有了解过。
想了很久,裴明洲还是忍不住问道:“是哪位公主?”
虽然知道自己想不起来,但还是想要问一下。
乌瑕动了动唇,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一个淡若浮云的声音从裴明洲身后传来:“永华宫住的明仪公主,永和帝的第四女,单名一个琅字。十三年前,也就是景元十二年,明仪公主因为和一名叫白玉的乐师私通,引发了一场名为白玉案的谋反大案。景元十二年冬,永和帝亲自诛杀公主及江夏郡上万人,将永华宫封禁,再也不许宫中人提起永华宫。”
裴明洲坐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虞无声。
没有留意到站在前面的乌瑕,低着头的神情微微一暗。
景元十二年,裴明洲已经身在民间,但是不知为何,他似乎对于这场诛杀了上万人的大案毫无印象,也未曾听说过,可能是因为吴城离江夏太远,也有可能是有人不让他听到。
裴明洲对于死去的那位叫裴琅的姐姐似乎还有那么零星半点的印象,觉得她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爱乐如命的病美人,爱上乐师这个不难解释,但是谋反就毫无根据了。
裴琅那样的人,还是个女子,怎么会跟谋反扯上关系。
裴明洲想了很久,问虞无声:“为什么谋反?因何谋反?你可知晓?”
虞无声垂眼看了裴明洲一眼,“不知。”
说完,就一袭白衣翩然离开了史书库。
裴明洲:“?”
他不相信虞无声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前面的事情已经知道得这么清楚了,虞无声肯定也知道裴琅当初究竟是因何谋反,但他偏偏不说。
裴明洲觉得这件事或许和当初的江易之祸有些关联。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可查之处。
想及此,裴明洲立刻站起身,追着虞无声消失在夜色中的雪白身影,跑了过去,“虞无声!你别走!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乌瑕张大嘴巴,反应了半天,才连忙跑过去,拿起落在史书库外面的一双靴子,喊道:“裴、裴公子!穿鞋!”
站在那儿的一行侍卫都看呆了。
他们似乎也不敢相信,明日一早,这个即将成为皇帝,即将成为他们陛下的人,竟然鞋都没穿就在他们面前跑掉了。
乌瑕拎着靴子小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向这一行侍卫挥了挥手。
侍卫长明白过来,立刻押着那名宫女离开。
但侍卫长未曾看到,那名被押着的宫女回过头看了乌瑕一眼,眼里满是怨毒之色。
裴明洲追上了虞无声。
他也没留意到自己没穿鞋,一把扯住虞无声的袖子,“你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虞无声的脚步停顿下来,看着裴明洲拽着自己袖子的手。
过了一会儿,裴明洲松了手。
虞无声的手拂过袖子,将被裴明洲拽出来的折痕拂去,微微弯腰,在黑夜中看着裴明洲的眼睛:“陛下想知道?”
裴明洲微微眯起眼,突然就想起上一世,虞无声也经常这样跟他说话。
在无数个有星的夜晚,无云的夜晚,花瓣散落的树下,或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眼前的这个人,用这套惺惺作态的方式,温柔又严厉,让裴明洲无限信任,却不知是养虎为患。
裴明洲退后一步,冷冷看着虞无声:“不要用你跟小孩子说话的那一套对付我。”
虞无声似乎顿了一下。
半晌,他慢慢直起身子,“陛下想知道明仪公主的事情,不如亲自去问问太皇太后,或者,再问问公主身边留下来的宫人。”微微一顿,“臣当初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事情,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臣不在燕都,在边关。”
裴明洲看着虞无声。
头顶是四四方方的天空,漆黑的夜空里,没有一颗星子。
见裴明洲不再说话,虞无声退后了一步。
他看见裴明洲的白袜,沉默片刻,“陛下穿鞋。”
说完,虞无声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明洲看着虞无声的背影,又感觉自己像是被当小孩了,突然就有些暴躁起来:“你不告诉我,别以为我就查不出来了!”
乌瑕从身后追了上来,“裴公子!地上凉,穿鞋!”
裴明洲来了气,怒气冲冲地道:“明日我登基,第一件事就要撤了虞无声官,让他到我身边来当奴仆,给我当上马的踮脚石,伺候我的生活起居,看他还摆不摆出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乌瑕呆了一阵,心想,敢和虞无声发脾气的人还是第一个,之前那位皇帝不知道对虞无声多恭敬。
这位新来的小皇帝,倒是挺有能耐。
偏偏虞无声任由这位小皇帝作,丝毫不管的样子。
裴明洲回到自己的清华宫。
他越想越气,又想起了不少上辈子对虞无声一见倾心的蠢事,越想越恨,恨得脚趾都抠了起来。
不等明日登基,裴明洲就提笔拟了一道圣旨。
上辈子当过皇帝,圣旨手到擒来。
拟完一道圣旨,裴明洲认真检查一遍。
读到一半,突然发现一些问题。
裴明洲想到,自己这次重生回来,不是要来当明君,而是要当昏君的。他不能写出这样长篇大论的圣旨,因为他要扮演的昏君是刚从乡野回来的,没有文化的昏君。
想到这里,裴明洲立刻提笔,大刀阔斧地改。
改到一半,忽然心念一动。
想恶心一下虞无声。
于是,最后圣旨改得只剩下一句话:
“朕喜欢男人,让虞无声来陪朕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