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九五九年盛夏,我考入东大。开学那天,红日被钉在天上,光就在D城上空肆无忌惮地开了屏,云薄薄,天色恰到好处的青。好天气传染予人好心情,年轻的面庞,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堆堆新学生笑着、叫着挤进校门,像一群群正展翅的白鸽,我也扑腾在其中。那时候太阳年轻,天年轻,人亦年轻,还未想到命运是什么。
东大建校始于民国,原址是一片荒田。一位书生路过此处,一个衰弱的老人拦住了他,衣着像破碎的乌云,眼里亮着奇异的光,对他说:“先生,这片荒田流金灿烂,武曲星得位,财气甚旺。”书生听后脑子一热,变卖家产,把这块地买了下来,也不知干什么好,就兴办起学堂,收了三两学生。没料到,头批学生全都中了举。学堂声名鹊起,求学者络绎不绝,书生就此发了财。我爱这机缘巧合又得偿所愿的故事,顺带盲目爱起了这所大学。
进校第一位认识的同学叫余影舟,生得团头团脑,初见恰似年画上的娃娃。她性子极好,从不见对人粗声恶语。那时校门口常躺着一名求乞者,见人就拜,他的脸似被火烧过,眼睛和嘴巴一同糊成团团黑。影舟第一次见到他就被此番惨象震动地哭了,将生活费全然布施于他。见过她悲天悯人的种种事,总要怀疑女娲造人时是否将菩提心不慎遗失她体内。她或许不是年画娃娃,而是唐朝塑像菩萨,同生得慈悲圆满具足。
上我们班专业课的老师听说是位颇有建树的年轻人,东大名师宋深见的徒弟,姓林。开学典礼上,余影舟指给我讲:“那个是林老师,宋教授的学生,喏,站在柳树旁边的那个。”我转头看,林穿着青色长裙,舒展且淡雅,整个人便是夏日无云的天青色。她的相貌也是长空里的好天色,只是,更多出一分女色。
林后来回忆说:“开学典礼上你一直望着我笑,只觉得这人可真怪。”
我说:“也许我是被你这抹青迷住了,你还记得吗,那天你穿青色长裙。”
林笑着说:“那天我确实很好看,人新,衣裳也新。”她笑起来颜色恰好,游蜂浪蝶,痴缠贪欢皆与她有关。
入学后的第一秋,就遇上轰轰烈烈的全民绿化活动。柳树苗最便宜就成了指定用树。志愿者扎着红袖带满街串着,红从城中心流至四方,散得满地都是。
不管老的少的,壮的残的,是个人就挥舞着镐头,树苗们纷纷安家在黑土地上。城中一时间涌起绿潮,人们彷佛得胜般快乐,越种越起劲,良田撬起未秋收的庄稼亦铺起柳。校园操场上也碎碎种几行垂柳,站教学楼上阔阔看去,风一阵,柳条迤逦散开,一派闲散之姿,倒和这般精神振奋的场景不合了。
影舟右手执着铲,左手来拉我,喊道:“快点快点,今天轮到我们班了!”影舟拖我手沿着跑道加入植树队伍,我们跟着人群往空地缓慢地走,只知目的地不知意义,乖顺得像赶尸队,好像有莫名的咒语在天上虚无地抽。
到了空地,林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她束青色腰带,倚着锄头,远远望去,有天晴的润朗明鲜。她鲜亮像刚从瑶池掉下来的天人,清澈得好像酿了千年的好酒,看着她种树流汗我都觉得那是琼浆。
年轻人身体里总像充满了电,种了一会儿树,大家就拿着用具跳闹着,水桶嚷着,七窍萦萦着水花。锄头和铲子打缠在一块儿,亲昵得你你我我他他不分,农具分不清来时的主人。我仿佛无意地拾起林的锄头,感着一种平日所无的迷蒙喜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学校里里外外都被柳树包围。每逢柳絮飘荡的季节,看不清的事物便多了。我一走进校园就觉得神魂荡飏,难以捉摸的奥秘包围我,不知身在何方。
第一学期每月只有一节专业课。上课前几天,黑板旁就挂出一个小牌子,知会开课时间,落款处别一朵待放小花。我们闻到暗香,就知道要预备上课,课上完后,还可以闻几日残香。
每逢林的课,桌椅总要坏上一两张,班上男同学为抢占前排的座位隔膜得历害,只有陈启风不参与,一群如斗鸡窜来窜去的争斗中,他从容地拖一张凳子,往后排一坐,像一只鹤,自是风尘外物。同学里我最欣赏他,他某些样子像林。
陈启风在美院长大,从小习画,父母都是画师。他拒绝了父母帮他安排好的路,执意要参加考学,考学那年他收到了很多封录取通知书,这些录取通知书对他来讲意义全然一样,便顺手抽了一封离开家乡。后来我知道了,命运早帮他洗好了牌。
林上课时的情景还宛在目前:教室里早消了昏睡和叽喳,耳朵都竖在半空中,专注得一动不动。外系的学生挤在窗口边黑黑鸦鸦一片儿,朝里呼着气,时不时爆喝出掌声,我们被热烫的氛围监/禁。
一月只见一面林,实在窘迫,我打定主意要去寻她。倒不是什么爱情使然的浪漫冲动,我还未往此处想,只是见着这个人实感欢欣,这便是当时的心情了,也是她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清楚地记得从学生宿舍到教员楼有三千六百七十五步,每迈一步,我的担忧甚至不止是担忧的一些什么,像遇水的种子,加倍地疯长出来,怕她不愿意搭理如此唐突的我,因为她那样子不像是乐意的。她的声音像一条结冰的河,冻得白白的。脸上,脸上……我不太记得了。我时常被她遍身光辉所倾倒,开不起眼去打量。
离教员楼越来越近,大门预告着什么似的,魅惑地、欢欣地张着大口。走到门口,楼楼口传来踏在阶梯上的钝重声响,陈启风提着一卷画轴走下来。
想来林应该是喜欢国画的,上周她围着一款淡墨丝巾,松紧有致,可约略猜出脖颈的轮廓,带着特殊的诱惑性。我问:“你也是来找林老师的吗?”
陈启风停下脚步看着我,姿态既不逢迎也不冷淡,使我燃起庞大的危机。我盯着他的脸,如同盯着一面悬在我对面半空的高昂旗帜,就那么看着他,捉摸着他脸上到底有没有耀武扬威时,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宋教授要一幅山水画。”
他没头没脑地说:“宋教授和我父亲是同学。”
他还想说,可我没兴趣了,摆摆手示意要走,他也没留我。
教员楼一层属于正副校长,二层单驻着宋教授,三层便是林的办公室,这所学校有名的教员数一数,也就这几个人了。楼梯很长,我的目光不耐心地朝上延展。到了三楼,眼凝着,也就呆到发痴时,我把课本抱在怀里,到她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门开了。
林有些意外地看看我,她的眼媚气得浓浓烈烈,占地占天把我湮没了。她招手请我进,宽大的青色袖袍随着动作颤抖,我的人也在颤抖。
之后,我经常到教学楼向林讨教学术上的问题,也不懂哪来的这么多问题,或许我真是被那抹青迷住了。
两人相处,以无人为宜。每次到林的办公室都没遇见有旁人来,总有运气在成全我的错觉。
无人,心便到处敞开着,问题解决后,又紧着时间谈这谈那,有时鸟儿竟停在窗外观望,我就仿佛被人觑见好风光似的小气起来。
入学后的第二秋,有一次,林的课一结束,我们就被车运去检查周边乡间绿化成绩,车上散落着实验器材,课本笔具,可见极匆促。副校长M挨个分发红袖带大声宣布当天的各项任务,他说城郊出现了特殊情况,缺人前往,绿化总办将这份重任交给了东大。临下车他喊:“你们都是天之骄子!未来的栋梁!考验的时刻到了!忠诚!”
人总是对殊荣特别敏感,特别是年轻的人。他们极为庄重地绑袖带,往右手臂上绑荣耀。一些同学兴奋得红了眼,瞳孔填满大事降临的火苗。
我们涌到一亩亩田间,检查柳树种植数量。红袖带到处舞着,在不愿收割将要成熟稻谷的乡民前,红更是浓稠得快滴下水来。大家都红着脸,寸步不让,M向前一步,即刻被扯扯拽拽,推得团团转转,声嘶力竭的吼叫从他嘴里弹射出去。女生的尖叫声拉成警铃,锐亮锐亮,响得要碎了,又给男生的唤叫声补了起来。他们一部分人用身子保卫M,一部分人恶劣地扑,扑到田间厮杀般狂砍稻谷。见乡民伏地大哭,他们越发地扑。
我站在那些人后,不住地远离,怕被拉进魔的领地。听得一声悠悠叹息,我回头,见林站在身后。我身后是真实,身前是荒谬。我们第一次开始互相注视彼此,两人的命运开始彼此重合。我和林之间,有什么东西突然间投入湖心,悠远绵长的涟漪让一切开始变样。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和林去往乡间采风。等到黄昏发狠地扑了上来,乡野、村民、稻谷,转眼暗淡成一团,记忆中的那场单方“屠杀”又清晰地亮起。我对林说,“是你让我在经历太多的冷酷、荒诞后,心还能真切地滚烫着。”林距离我两三步远,在伸手可触的距离里瞧着我,眼神润得像一个吻。
我和林因袖手旁观受了处分,一起接受处分的还有影舟和启风,启风那天逃课没有前去,影舟被人举报护住了一颗稻穗。
林和我一排站着,我幼稚的因为能暂时和她混在一起而飘飘然。校长室里校长W穿着白衬衫,整个人亮到就像一大股正义。W指他旁边一把椅子说,“小林过来坐。”林走过去,没有坐,站在椅子旁。
副校长M拍着桌子,茶杯从桌上愤怒地跃起来。他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呐,你们呐。”我仔细听着他,你们不出一个所以然。
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当M夸夸其谈从元谋人论到美国人,从经济过热谈到价格放活。影舟忍不住了,抬头探了探,小小声说对不起,这些我没做过。可怜的语气如花落水。影舟全然小孩子心性,M的威严完全落败。
我忍着笑,与林对望一眼,林弯着唇,那一撇唇角悬着笑的欲望,再看一眼就要跌进无涯。
经此一事,我更频繁地前往教员楼。我们像一起干过坏事的孩童,有着相知的秘密拉近了距离。我们开始有说不完的话,更多时候是她在听,我在说。给她看杂志新刊上我的文章,让她点评我的社论,有时她赞好,有时她说不好。关于她的话我总是盲目,她说好,我欢喜,说不好,我亦欢喜。她说的字词里头是非对错都没有本来意义。
还有些日子我们都不说话,我做我的事,她忙她的。办公室里时光无声走过,轻踏一脚都沁得出柔水来,真真的似水流年。
我们这届学生,等到毕业时,各班上几乎没剩多少人了。大多数人都提早离开了D城,被分配到各地。我本来是唯一符合留校条件的人,临出名单换成了影舟,据说是M大力举荐。毕业晚会简陋且无束,没有舞场、没有美酒、没有太阳、没有月亮,萤火虫擅自赴会。我们闹到深更半夜,夜越深,林越发显得齿白唇红,我的天地便有了太阳,也有了月亮。启风进广播室把机纽一旋,校园电台奏出乐曲。有人在操场、有人在宿舍、有人在教室、有人在食堂。有人在阶上、在转角、在楼顶。到处都是歌,到处都在舞。大家到处找花看、找月亮、痛离别、笑风花。找朋友挽手、拥抱,和爱人接吻。
林说:“祝贺你毕业。”
林又说:“欢迎加入大人的世界。”
我在迷醉里睁眼,萤火虫静得明艳。我与她相看如梦寐。我亦不知眼是张未张,人是醉未醉。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一起听完一夜歌。风摇云散星垂灯灭柳条弥天荡,那柳啊,好风好雨都经过了,展时似欲语,垂时若有思,漫山遍野尽是情丝。
校园像被罩在淡黄色的玻璃酒杯里,忧愁随之从舌尖上漫漶而来,秋天似乎总是这样。离开东大的第四个秋,校门口的求乞者死在我脚边。
我像往常一样隔几天就去东大找林,有一辆救护车随我后闪着红灯冲进校门,跟着一辆警车也直直地闯。墙角的求乞者见到我眼里有着诡异的晶亮,一闪而过,他张开糊成一团黑的嘴,似半张脸淌开黑洞,对我说:“无……无!”他伸出红灿灿的手紧紧抓我的脚踝,接着歪垂着身,徐徐下坠,像一根枯败的柳条,只需一碰,就可碾成灰。
我向巷子旁边的电话亭走去,路在后退。我跑了起来,跑进空敞敞的电话亭,我一进去,它就慌乱地紧紧包裹我。我先报了警。再拨了林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接通,后知后觉的恐惧在喉头堵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校门口的乞丐被人杀了。”
林问我:“你在哪里?”
裤腿上清晰可恐的红手印正散着血腥味,撞着电话亭似要坍塌。
林问:“你是不是在校门巷子旁的电话亭?”
我说是,一边说,一边扶住话筒,借以稳住摇摇欲坠的世界。
不一会儿,林就来了。她说,“站稳了跟我走。”她说方才影舟光着身跑到操场大嚷大叫,意识糊涂,救护车已经来了。她说宋教授和启风在教员楼被M撞见抱在一起,上报流氓罪,警车刚到。她说什么我听不见了。意外像成熟的果子一样,一颗接着一颗砸中我。砸得我五蕴具盲。
我在这里或者那里傻站着,分不清哪里。林替我换下衣物时,我好像有了知觉,又似乎没有。我跟着林前往警局。血腥的回忆一丝一丝呕出,我恰似春蚕到死,然而警员轻飘飘记,没人在乎关于乞丐的凶杀案,笔录快速而敷衍做完了。他的尸体被丢进麻袋,垃圾样扔在板车上准备拖走。生命的贵贱如此分明,连死后都不会平等。
来不及悲哀,我们拐去警局旁的监狱看宋和陈。才到门口就被拦下,门卫的眼角向上拉,头后仰折着,某个角度看过去颈上什么都没有。林将我往后一拉,从包里拿出一叠薄薄的纸递给守卫,门轻而易举地开。进去后,林把一封装好钱币的信袋交给我,自己手上留几封,进去见人就发,从此顺通无阻。走到三楼,门上挂着牌子,上书:性变态流氓罪。这六个字里变态两字写得极确定、极深刻、极致大,饱得几乎要撑破空间。两人分开关着,隔着一堵墙。我去见陈,林去见宋教授。
看守员喊:“宋深见!陈启风!有人找!”臭,扑面而来。黑,遮天蔽地,铁窗棍棒样砸,启风的囚服脏破得不能称之为衣服,他静立,像一只无可奈何的鹤。
他对我说:“我无罪。”
他没头没脑地说:“我家柜子里那套新版红楼梦送你。”
我还想听他继续说,他却不说了。
隔壁一声暴喝,只听宋教授的声音在空中炸开:“你走,不要你管!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学生,再也不想见到你,走!你走!”走字标黑体,加粗加下划线在空气里竭尽全力摆尾撇捺。
我们离开前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里头传来骇人的扭打声,启风咆哮:“我无罪,我无罪,我他娘的无罪!”那简直不像人发出来的声音,好似一颗超新星,在被幽幽黑洞彻底撕碎前发出最后一声穿空裂石的悲啸。接着有焦肉的气味传来,我听不到启风的声音了。看守员也许脱班了,宋教授也许睡着了,我们等了半天,都不见其他声音的踪影。
那天的结局是我们不再等了。我们走出监狱,太阳挂在天上血淋淋地焚,燃玫瑰色的爱情,活活烧灼成灰。风在灰烬里急促地呼吸和私语,云听不清,脸色着急充血成红霞。
林说她不认为佛祖会喜欢D城。我赞同。我们都清楚这是为什么,这里的空气太差了,有废气,有血污。整个城市就像被砍伐掉的黑舌头。我们估计佛祖就出生在D城,他应该活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对婴孩最为致命,可以直接扼杀他于摇篮。于是不会有什么救苦救难,也不会有什么阿弥陀佛大慈大悲。
隔几日,林牵头组织大家去看影舟。我坐在车上,听前排M和正校长说着一些不详的词汇:性侵,精神病,学校荣誉。我想起影舟放学后很喜欢跳高高去抓天上的柳絮,她跳起来,抓满手。等在看护病房见到了她,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跳高,跳起来想抓住影舟,可我这一跳,没着地就已经知道是抓空。影舟的头发缠成黑色的漩涡,静悄悄地淹没着,眼睛像镶嵌在骷髅头里的灯泡,大得凸出,细手腕被铐住,肿胀的身体上全是血块。她疯狂地嘶吼挣扎,在地板上团团地滚动。
手术灯闪烁其词,护士朝她胳膊注射一针管药,将变得好文静的她安放到凳子上。M走过同她握手,慈爱、怜悯,好似一尊真佛。第二天这副场景成了正规大报、街头小报上共用的一张照片。有的题目是《名校名士,大爱无疆》,有的是《同僚情义重,堪比泰山石》,还有一家报刊,封面上方的通栏标题干脆是《大爱!大爱!大爱!感动!感动!感动!》。
我毫无悲哀,悲哀已然耗尽。只觉得近日来,熟悉的世界忽然变成生疏了,如同失控的画布,狂舞病态的、癫狂的笔触。
陈宋两人被正式判刑后,林在学校的地位变得很低,常被M打发去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偏课。空闲时间倒变得多了。等月亮出没,白光把D城洗净。我常约她出来散步,她竟次次都赴约。想来她和我一样,现在不太喜欢白日了。黑暗会太明显。这般对称修辞令人生寒。
等冷得受不住了,我们便私自去探望影舟。黑粉黑沙深埋夜,精神病院竖城中,大门立两根粗铁架刺着血红色的月亮,像个鬼门关。影舟的病房仅一人一椅,苍白如一首无修辞的新诗。她的眼睛浮在肉/体之上遨游。无半点逻辑。我们强烈地感到:余影舟活不久了。很奇怪的,我们并不悲痛也不惊讶,只对写生死谱的阎罗充满感激。护士给她喂两颗安定放心地走出病房,临关门前丢下一句:“余影舟,要乖哦。”人们不问影舟所求便取,却要慷慨地给。
林走去门口站着,四处望了望,试探性地说:“影舟,没有别人了。”
影舟忽地跪下,憋仄的锈嘴衔着字词朝我跳来,她重复着断断续续地念:“请你们杀了我好不好?求你们杀了我好不好?我跪下来请求你们杀了我好不好?”
月光凉凉掐着脖颈,黑夜背着手冷冷地看,看诡秘森惨的夜色如鱼得水游到每一处角落。轻易剜去亭亭少女的明媚,从头,至心,只留下折腰的身。
这一夜及至天大亮,已是新世界了。我和林沉默地走,第一次牵手。太阳把云都烧成了灰,新世界的第一天是阴天。那时我的感知不太清晰,只是觉得道路像神话里的河流,人和路都幻幻。当年我们站在田野间看他们种树而袖手旁观的因,终究开始生果。
我们开始分头找关系,找医生。只是每每提到“去罪化”“去病化”认真听下去的人总是很少。M找到林,衬衫领口尖挺强势似角峰,笑容有污烂的脏,他说:“我知道你们师徒情深,但罪就是罪。翻不了案,别搭自个儿进去。”另一头,林托关系找到一家疗养院愿意接收影舟,但余目前的主治医院反对,说余还疯着,要继续接受治疗。影舟说她自己长时间被强奸,但她爱这个人。双方争论:
——疯子能说出这么清醒的话?
——疯子才能说出这么矛盾的话!
……
只要继续问,那个人是谁?争论就会被掐断。知者有罪,醒者有病,拨开一个噩梦另有一个噩梦朝着人追。
就这么抗争了一冬。春天再来时,影舟和宋教授都病故了。我们去探望启风,他的脸似被火烧,嘴和眼糊里糊涂抹成一团黑,旋转着,直到和黑夜习惯性汇合,掩护剧烈的战栗。原来很多事提早就发生了,是我们还不懂得命运的暗示。
探监回来林就生了一场大病。我那种杀伐似的脊梁骨渐渐挺不直了,死气泛滥成灾地朝我们抱过来,好像玫瑰花地里一团鲜红,猛要找个闻香的人。
我暂搬到了林家,方便照顾她。一日晚,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只听得她说:“不要争了,剩下我们要好好活着。”音掷地落金声。顷刻间悲愤、损伤、委屈凶猛地啃噬理性的大坝,我的泪沸沸扬扬直往上涌。她伸出手抱我,从那时候起,我这辈子的泪就全落完了。
病痛和恐惧如流沙,林至此往里陷。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抚我眼,抚我嘴,她说,“我们不可以有罪,不可以有病。你要有眼,你要有嘴。清清白白,漂漂亮亮。”她的脸埋在阴影中,眉眼里藏忧了心的紧凑,而愿望也是如此,紧缩又紧缩,于时代微光中怯怯。
之后……之后。之后的岁月零零散散都连成空。像一条线,只有长度,填不进厚度,世界于我无事无得,她受我以三毒三垢。
我记得她说:“好好活着。”
我记得她说:“不要救我。”
我记得她说:“我死后亦庇佑你的。”
我贪她,我痴她,也嗔她,是她说要好好活,诺言却成了死胎。
月光洒下毛绒绒的淡黄,群山遍野辽阔成一片秋收的麦浪。我站在林的墓碑旁。今时有个好秋,柳叶高抛能向月索吻,铁窗律令都遥远。我的柳条却断了,断了的柳张开极饱满的弧线,向西天射出最遥情的羽箭。
我总是千万次想象我和林不同的结局,但是结局总是一样,收束之笔,五色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