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贺星舟第一次见廖君仪,是在贺家的花园中。
他塞着蓝牙耳机,刚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忽然,余光里有一丝异样。
满眼鲜艳三角梅,被挤在淡灰月洞门那一方小天地,而廖君仪自花影中转过身,与刚满十六岁的贺家小少爷对上视线。
此时,耳机里的音乐刚好到“bang bang bang”的枪声高|潮,配上视野里的红,空气仿佛弥漫开一丝丝想象中的血腥味。
激得身体里的小兽顿时四脚跳起,摆好架势。
贺星舟取下耳机,迈开脚步,走上前打招呼,“您好,我是贺星舟,您是……?”
廖君仪朝他伸手,微笑,“廖君仪。”
哦,原来他就是廖君仪。
大人们间或会谈起社交圈里的八卦,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不低。他是廖家流落在贫民区的私生子,认祖归宗后慢慢展现其不务正业的本性,精于玩乐之道,常常倒腾些新玩意,叫人玩物丧志。贺星舟的小婶特别讨厌他,因为她刚好与廖家正房有些姻亲关系,恨屋及乌。
第一次有人以“握手”这种方式跟贺星舟打招呼,毕竟他是孩子,过往不是点点头就是摸摸他的头,不曾这样隆重。贺星舟笑了,小兽被顺了毛,呼噜一声收势躺好。他回以对方有力的一握。
不怪别人说廖君仪光是长相就十足纨绔子弟,他眼角稍垂,嘴唇薄,笑起来双眼梢尖却微微往上勾,很有些风流薄幸的不正经样。但他鼻梁高挺,耸在这张浪荡子的脸上,就投下了一丝异域风情的暗影,莫名有点深邃,整张脸都立体起来。
见贺星舟一直盯着他看,手也没松,廖君仪嘴角弧度更甚,“少爷仔,”话里是三分促狭的笑意,“手劲挺大。”脸上就是剩下的七分。
贺星舟回过神,立马松手,为掩饰赧然,他歪歪头,“你不太像本地人。”
廖君仪低了低头,逗他,“你也不太像本地人。”
贺星舟正想说什么,他爷爷贺方怀的贴身管家卢叔正朝他们走来,恭敬地说到,“廖先生,老爷在书房那边,我带您过去?”
“有劳了。”廖君仪朝贺星舟点点头,随管家走远。
贺星舟看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刚才没说的话:我确实不在本地长大。
珍珠城内,“贺家”只此一家。
贺星舟父亲在家族同辈中排行第三,与郑家的二小姐结婚后,两人前往国外定居,开启神仙眷侣的生活。二人世界过够后,夫妻才生下贺星舟。于是贺小少爷是贺家这一辈中年纪最小的。
到底是在国外长大,哪怕贺星舟从小学珠城话,但音调越讲越歪,父母决定让他回来上高中,好好学习本土文化。
时值热夏,阳光从早上开始就很猛,空气湿度高,蒸笼热气从踏至户外一刻就萦绕不止。贺星舟还在适应这种湿热。他只觉一呼一吸都很闷,能拧出水,冒着热气那种。
还不如直接入水。
这么想着,他就走到花园边上的泳池。水前两天才换过,映着底下蓝绿色的泳池砖,粼粼地带凉气。他把T恤和居家裤脱掉,深呼吸几口气,一个扑通,跃入水中。
水不算深,但够他舒展四肢大幅度划水,整个泳池水声哗哗,水面上,一朵朵水花腾空溅起,飞得很高,刻意且放肆。
耍累了,贺星舟才慢慢游到边沿,站定喘气。他低头,水沿着他的脸颊不断往下,在鼻尖、下颌处汇聚成小股水,落入泳池中。
贺星舟玩心起,手掬起水往自己头上淋下,看那水不止地汇聚成流,直直回归泳池。
他正想笑,忽然一声“扑哧”的笑声吓了他一跳。他一抬头,抹一把脸,才看清廖君仪站在他的视线盲区内,离他没有很远,但不易察觉。
“少爷仔,又见面了。”廖君仪朝他这边过来。
“……你故意的?”贺星舟眯了眯眼,脸热。
廖君仪走到泳池边上,蹲下,脸上带笑意,“怎么会。抱歉,刚刚吓着你了。”说着,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一瞬间的工夫,贺星舟体内的小兽抖抖毛,在接受与不接受与“索性把他拉进水里吧”之间反复横跳。
算了。又不熟。
贺星舟接受了对方的友谊之手。
“哗啦”一声,利落出水上岸。
突然想到什么,贺星舟低头瞧一眼,还好,自己今天穿了黑色的boxer。毕竟心血来潮跳入水里,要是此刻被不熟的人撞见自己穿一条湿漉漉的小狗内-裤,那就太丢人了。
他站定后,廖君仪放开手,笑眼弯弯,“你的泳姿很漂亮,专业的?”
闻言,贺星舟扬眉,“我5岁开始就跟着奥运教练学游泳了,还连续拿了4年州赛小学组冠军呢!”这可是他目前为止人生中最重要的成就之一。
“真棒。”廖君仪捧场,给他竖起大拇指。
“你呢?你也会游泳吗?”贺星舟一高兴,就忘了用敬称。
“会,不过没你厉害,我只会狗爬式。”廖君仪又逗他。
“狗爬式?”贺星舟疑惑地歪头。
“dog-paddle.”廖君仪解释。
“哦!”一只小狗在水里扑腾着四爪划水的情景就浮现在脑海,“哈哈哈!”贺星舟笑出声,“你游泳这么可爱的吗?”
廖君仪表情和煦地看他,但笑不语。
夏风掠过,本就团团锦簇的粉叶金花被撩拨,轻轻掀起胭脂水眉目,顾盼生辉。
此时不合时宜的一声喷嚏,连风都无心停留了,走人。
廖君仪把不远处的衣物捡起,走回来,轻轻搭在贺星舟背上。“别着凉了,赶紧回屋里洗个热水澡比较好。”
揉着鼻子的贺星舟想了想,“好吧。”
他穿过趟门,见廖君仪没进来,只站在外头,问到,“你要走了吗?”
廖君仪点头,“聊完正事,本来该走了,取车路上听见泳池好大动静,就过来看看。”
“……哦。那,拜拜。”贺星舟朝他挥挥手。
“快进去吧。”廖君仪也挥挥手回应。
快速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贺星舟几个大步跨到阳台往下看,没有人影。
自然是没有人影的。
他的视线一路扫到大宅远处,最终没入葱葱郁郁的林间。更远的那一边,就是半山腰之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起起伏伏构成了都市的天际线。
贺星舟出神了一会儿,最终败给五脏庙,转身哒哒哒下楼,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拖着尾音问,“田妈,我肚子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贺家大宅一共有大、中、小三个厨房,在贺星舟这边的是小厨房,掌勺的却是贺家最好的厨娘。
“这个红米虾肠太好吃了!”一口咬下又脆又韧,中间的虾肉饱满紧实,蘸一点特色酱料,味道让人叫绝。
“小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喜欢吃就多吃点。”田妈慈爱地看着贺星舟。
“哎呀,田妈又做好吃的啦?我也要!”话音随来人奔至跟前,没等贺星舟反应过来,他碟子里的一块红米肠被人直接用手拿起迅速消失在闭上的嘴巴后。
“郑小少爷,您要是想吃厨房还有,不用这么着急,我给您那双筷子来。”田妈忙进厨房拿筷子。
“谢谢田妈!太好吃了!”郑世文尝了美食,才悠悠在贺星舟身旁坐下。“真羡慕你,天天吃这么好吃的。”
贺星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郑世文,你的爪子待会别碰我哦。”
“碰你干嘛,你又不是美女。”
田妈端一碟新鲜红米虾肠上桌,在郑世文跟前放好筷子,看两位小少爷语言上你来我往,笑着转身回厨房做事。
郑世文,如姓所示,是贺星舟母亲娘家的小少爷,与贺星舟同龄,仗着早出生几个月,抢到“表哥”头衔。人长得结实,却有一张娃娃脸,两颗葡萄眼总是骨碌碌的。
“哎,说正事,罗小四要开游艇派对,让我过来和你说一声,这个周末,去不?”
贺小少爷从国外回来的消息传开,大家都想尽地主之谊,也好互相熟悉,联络感情。
不久前贺星舟就被郑世文拉去参加了一个别墅派对,他觉得还不如听大人们聊天来得有趣。
贺家大人们会在晚饭后聚在客厅里闲聊,有时聊家常,有时聊社交圈里的八卦,有时聊时政,林林总总;遇上贺家举办沙龙,衣香鬓影之间不乏各种信息的来往,长辈们不会特意让小辈回避,最多叮嘱一句不要外传。
这是家族之间人情来往的潜移默化。听多、看多,最终融入以血脉为根四向散发的利益关系网之中。
对贺星舟来说,他只觉得从大人那里听来哪怕片言只语,都有种让他窥见另一个更高的、他还没能踏足的领域的新鲜感。那是在同辈玩乐中满足不了的探究欲望,让他体内的小兽蠢蠢欲动,每每风吹草动都会好奇地竖起耳朵探听风声。
于是,贺星舟回绝了游艇派对的邀约。
“为什么?”郑世文问。
“没什么意思。”
“派对上那么多漂亮女孩,就没有谁让你春心动了想再见面的吗?”郑世文睁大他的葡萄眼看贺星舟。
上回派对女孩子们可是铆足劲来吸引贺星舟注意呢。
贺星舟抱歉地摇摇头。自懂事起,向他递情书和告白的女孩子数不胜数,他有点审美疲劳了。她们都爱问他喜欢谁,他觉得她们都很好,都喜欢,然后她们都哭了。
她们要唯一,要永远,要他变身各种男主人设,要他为爱痴狂。
郑世文又羡慕又同情,“舟舟,你的苦处,我懂。”强行给自己挽尊。
其实罗小四组局,无非是她自己看上贺星舟了。
郑世文拿出手机手指飞快舞动。“好吧,我替你回绝。”
“文文,”贺星舟见郑世文收起了手机,知他事了,抛个话头出来,“今天我遇见廖君仪了,他来见我爷爷。我小婶说他很坏,但我和他聊了两句,觉得他还不错。”
郑世文挑眉,“舟舟,这样说吧,他和郑世棠是一路的。”
郑世棠,郑世文同父异母的哥哥。
有一类富家子,嬉笑怒骂,离经叛道,看起来浅薄,但难知其底细。说他们百无一用吧,他们都有自己的产业;说他们脚踏实地吧,他们却把规则玩得明明白白,背地里阴的狠的没少干。说他们无情,身边还是有不少人心甘情愿为其卖命;说他们有义,却连头发丝都充满算计,叫人胆战心惊。
“大人们给我哥那几个让人头疼的家伙起了个‘十殿阎罗’的名称,怎么样?够土气吧?”
贺星舟笑了,“他们有十个人?”
“就五个,一人等于两殿阎罗,让人一听就明白他们的威力。”郑世文跟着笑,“珍珠城的娱乐公司,排得上号的基本由廖君仪和我哥把持。廖君仪因为出身,听说跟那些社团大哥都有关系,娱乐业嘛。至于我哥,他学的金融,算盘打得噼啪响。他们俩的影视公司,就没有不赚钱的片子。”
贺星舟问,“你和你哥还有联系吗?”
郑世文耸耸肩,“他早就搬出去了,大型活动总会遇见一两次,但是我们能说什么呢?年纪差了十岁,圈子也不同,他还讨厌我妈。”
两人沉默一会儿,贺星舟注意力回到廖君仪身上,“廖君仪长得……总感觉不是本地人。”
郑世文为他解惑,“我听人说,他妈妈是舷家女。”
舷家人世代以海为生,常年住在船上,固得这一称呼。论历史渊源,他们可以说是珍珠城的土著;但一直受到歧视和排挤,哪怕后来上岸,也大多在贫民区挣扎。
据说,舷家人不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就是长相。珍珠城千年以来都是海港城市,古时与异域通商,来往大多是印度人和波斯人,人员流动杂而频繁,异族通婚不是没有可能;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舷家人的长相就带有明显的异域特征,在古时被认为是“异族”、“血统不纯”,加之他们掌握了珍珠的养殖技术,在当时受人嫉妒和猜忌,久而久之,就被定为“非我族类”,处处遭受打压。时至今日,旧观念依然根深蒂固。
贺星舟蹙眉,“这是什么奇怪的观念?”如今中东一带的长相被很多人认为是最好看的。
“古代嘛,人们见识有限;他们称舷家女为‘妖女’,觉得她们会巫术,能夺走人的心魂,我看多半是他们自己把持不住色心——人总是会害怕和忌惮不受掌控的力量。”
夜里,风带着湿润的剩热拂过脸庞。贺星舟看远处的一片珊瑚海,打了个哈欠。
入睡时,他迷迷糊糊地想,廖君仪长得真高。是不是因为……游狗爬式的原因呢?
天要下雨了。
如果因纽特人有无数描述“雪”的词汇,那珠城人应该也有无数描述一切跟“雨”有关的词汇。
贺星舟双肘压在阳台边沿,仰头看天。
没有乌云,此刻天空的云颜色发黄,夹杂着蒙蒙灰,像在地上滚得有点脏的旧棉花;也没有密布,云层像海水冲刷沙滩褪去一瞬的形状,有流动的痕迹和方向。
天色也不黑,而是石青色的,像老照片再蒙一层冷色调的滤镜。
未几,雨刷刷地从天而降。热水浇在滚烫的地面,溅起铁锈的湿腥味。
贺星舟皱皱眉头,回到屋里。
他的手提电脑屏幕上显示花花绿绿的娱乐网页头条,大字写着“纨绔✖️顶流相爱相杀?!”配图廖君仪和当红偶像何熙安的照片,中间插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文章大意是,何熙安想另谋高就,但廖君仪百般阻挠。
何熙安在社交平台洋洋洒洒发了千字文回顾自己不长的演艺生涯,各种感谢,似要道别。
后脚他的站姐出来发声,以粉丝代表身份痛斥廖君仪的“群英娱乐”经纪公司三宗罪:一、没给艺人足够的发展机会,耽误艺人前程;二、克扣艺人报酬,中饱私囊;三、罔顾艺人意愿,强迫其答应不必要的工作安排。最后一段字里行间还意有所指:廖君仪对何熙安心怀不轨,于公于私都不肯放人。
各大社交平台的娱乐板块热度全被“廖君仪 何熙安”这个词条牢牢占据。
“舟舟,现在是网络时代,你也不必问我关于廖君仪的事了,一搜,网上都有。”郑世文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给贺星舟打电话。
贺星舟结束通话,趴在床上,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查看网页搜索结果。
有关廖君仪的,全是八卦新闻。一会儿和某女星,一会儿和某男歌手,一会儿是同胞,一会儿是外国友人。
传闻他和何熙安早就认识,“群英娱乐”成立不久就开始捧何熙安,后者是混血儿,外形条件自不必说,他在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里扮演男主角,人前天才教授人后杀人狂,两者切换自如,演技流畅,圈粉无数,一口气冲上了顶流级别。
网页刷累了,贺星舟转动着头和手,看向阳台。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偶尔吹来的风混杂着热气和凉意,同时打在身上,左边热,右边凉,让人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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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城的天气预报历来有个特点,除了台风预报靠谱外,其他的都不准。也不是气象部门不干事,只是这里的天气瞬息万变。夏季,预报说天晴,最好带把雨伞,以防下雨;说下雨,最好带把阳伞,以防暴晒。
今早才说天晴,没多久天就下滚水,什么出行兴致都被浇没了。廖君仪只好打消游艇出海的计划,呆在家里。
郑世棠就在这时上门拜访。
这位郑家少爷最喜欢一身名牌,眼下他穿着某品牌最新一季的花花短袖衬衫,下着一条名牌黑色皮短裤,手腕戴着金光闪闪的金手环,他见廖君仪来应门,食指掂着大墨镜镜腿的名牌logo往下轻压,露出一双笑眼,“哈喽!”
廖君仪侧一侧身,让他进来。
“你们‘群英’的公关部什么都不做的吗?”郑世棠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一坐,两条长臂一伸,搭在沙发背沿。
廖君仪给他倒了杯柠檬水,放在茶几上,“我让他们不回应的。”
“我看看,”郑世棠拿出手机,手指扫动,嗤笑一声,“你已经在各种评论中成了阴险贪婪的色老头了。”他把开着页面的手机扔给廖君仪看。
廖君仪快速浏览,老神在在地还手机给对方,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
“廖四,放了他吧。他在我这里的投资估价已经跌倒谷底,我们不做赔本买卖。”
廖君仪看着外面的雨打在落地窗上不断往下的光景,平静说一句,“都是贫民区出来的,我想帮他。”
郑世棠看他难得真情流露一回,落井下石,“问题是别人不稀罕你的帮忙,而且,你已经成了阻碍。”
何熙安的飞升代表一种新的粉丝力量的崛起,无论组织性、黏性、抗打能力和最核心的购买能力,河粉都是新生代偶像粉丝群体中一骑绝尘的。因此,觊觎他和他背后巨大商机的,大有人在。
无数鲜花赞美,无数闪烁的镁光灯,无数话题的讨论中心,让何熙安不再是当年的何熙安。他尝到了风光于人前的甜美果实,那令人上瘾的滋味已经让他分不清东西。
何熙安在电影里让人赞不绝口的演技,实际上属于一次人品大爆发,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他自身的演技水平并不稳定;为此“群英”给他量身定制了一系列的演员课程,希望他能打牢基础。可惜何熙安并不领情。十秒的广告收入有六位数,简直天上掉馅饼,这么好赚的钱,他不去赚,还得封闭训练好几个月,他脑子秀逗了吗?至于站姐提到的克扣报酬,何熙安私下赌瘾不小,开始当艺人时狠心戒了,现在故态复萌;不锁紧他的钱袋子,保不齐他原地完蛋。
廖何两人谈过不少次,一次一次徒劳无功,到后来何熙安只对廖君仪说,“东哥,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好命,流着有钱人家的血。我自己的事业,我自己做主!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郑世棠说得对,他应该要放何熙安走。但他不甘心。
贫民区的孩子,不靠血缘关系,在这等级森严固化的社会里闯出一条上升的路,出人头地,成为榜样。
从这方面来说,他对何熙安确实有私心。
至于网络世界里针对他的漫天负面评价,廖君仪根本没放在心上。有多少人在网络上喷这喷那一转身在现实世界里继续装孙子的,他们不足为惧。而且,要这么多人懂你做什么,又不打算立牌坊。
此时郑世棠的手机响,他看了一眼来电人,接起之前,转头看廖君仪,“我今天来找你,其实受人所托,她想和你见一面。”
来人是何熙安的经纪人赵芳。
从何熙安入行起,廖君仪就让赵芳带他;如今廖何闹僵,她算是被划在何熙安那一边的阵营。在这剑拔弩张的时期,要是在公司见面,难保不被好事者大肆渲染。
“老板,闹成这样,我也没脸见您了。我的手机被熙安那边装了监视程序,不好直接联系您,所以私下拜托郑先生牵线。”赵芳坐下后,局促说到。
她的话语已经透露出何熙安那头做好开战准备了。廖君仪仍然问一句,“他打算回心转意吗?”
赵芳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愧疚,最终低下头。“……熙安被这个‘红’字蒙蔽了双眼。您是有心人,是为他好的。他那么年轻,很多事情没亲身经历过不会明白。”赵芳再次抬头,“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他走投无路了,老板,您能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再帮他一把吗?”
郑世棠挑眉。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来为何熙安准备退路的。
廖君仪垂眼,两秒后看向她,笑笑,“芳姐,您应该和熙安一样,眼睛看前方壮丽的景色才对。”
赵芳还想说什么,廖君仪已站起身,做出送客手势,语气温和,“天还在下雨,您回去路上小心。”
见状,赵芳只能闭嘴,把所有话吞回肚子里。她脸色灰白,站起身来,“谢谢老板。”
“好好照顾熙安,他最依赖您。”
赵芳苦笑答应,离开。
她走后,廖君仪看一眼郑世棠,后者了然,一拍手掌,“OK,赶紧让法务部门联系对方,把解约合同签了,我这边的戏也不用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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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剩廖君仪时,他走到窗前。
雨势变小,看来快停了。露天泳池水面因雨滴漾开圈圈涟漪。
他想到之前在贺家大宅里见到的少爷仔。
少年人大抵都是类似的。
身肢既慵懒又生猛,脸是桃花脸,春光乍泄,向你走来时身后仿佛有排山倒海的阵势,眨眼时,又会流露几分懵懂与乖巧。
廖君仪没有错过贺星舟从水里出来时低头瞄裤子的那一眼。他好不容易忍住笑,盛赞他的泳姿。他很得意,头不自觉扬起,藏于半分软的脸下是青涩硬直的轮廓线条,潋滟春光到此边沿一下子增强,成为盛夏的热烈;他笑时,所有的光都在他脸上流转好几个来回,强弱变幻,像能随心所欲。
他不会真以为他这个奔三的男人游狗爬式可爱吧?
无忧无虑的少爷仔。
今天贺家大宅里人不多,午饭贺星舟和两位女性长辈一起在中厨房的餐厅里用餐。
小婶让家里负责做甜品的岑姨下午做杨枝甘露,“做好了冰一下,晚上给大家送去。”
“是,四少奶。”
贺星舟赶紧吞下嘴里饭菜,“岑姨,我预定两碗!”岑姨做的杨枝甘露用本地芒果,个头虽然不及泰芒大,但果肉厚,香又甜,连撕下的皮都十分诱人,让人巴不得把黏连的果肉啃干净。
大家笑了。岑姨回应,“好的,小少爷。”
小婶伸手捏了捏贺星舟的脸,“小馋鬼。”
贺星舟体贴,“小婶别不开心了,我那两碗都给您,好不好?”
“哎呀,这嘴巴甜的。”小婶给他夹了好大一块鱼腩,“来,舟舟,多吃点。”
“谢谢小婶。”
饭桌上,贺星舟得知,那天廖君仪为什么来见爷爷了——马会同意他参加扒龙舟活动。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佬们承认廖君仪是圈子里的人了,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可以拉帮结派争抢家产了。
小婶不开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贺方怀跟老四说,让他看好媳妇,别太掺和廖家家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圈子就这么大,各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姻亲关系,马会不也帮着廖君仪?他这几天的新闻还有谁不知道的吗?马会说什么了吗?我帮我娘家那边怎么了,难不成看辛辛苦苦熬出来的劳动成果拱手让人?”小婶还是气不过。
“四嫂,消消气。爸爸他们肯定是考虑过的。枪打出头鸟,你就别蹚浑水了。”二伯母打圆场。
小婶不再说什么。
贺星舟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兽耳朵抖抖,饭后跑到小婶身边,“小婶,您之前说廖君仪很坏,可以跟我说说不?下次我看见他来,我替您骂他。”
小婶被贺星舟逗乐了。
“廖君仪十四岁回到廖家,正房待他不薄,把他视如己出,他呢?十二年过去了,翅膀硬了,暗度陈仓,吃里扒外,合着另外两房人算计正房,让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婶越说越起劲,“这不,另外两房现在吃亏了吧?廖君仪反骨,总有一天叫他们后悔莫及。”
贺星舟听得认真,“他是怎么有这种能耐的呢?”
小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还小,大一点再告诉你。”
“小婶,您看,我长得比您都高了,懂事了,您说嘛!”
小婶拍拍他的脸,哄道,“乖,认真看书去。”
没能得到答案,贺星舟撅了噘嘴,很不满意,但也只能作罢。
这几天天气晴热。
郑世文约贺星舟出来打篮球,同行的还有其他同龄人。六个人,三对三。
这对打惯街头篮球的贺星舟来说难度不大,很快,两队就拉开了分差。但这场球赛友谊第一,贺星舟见好就收,尤其在看见对方其中一人的女朋友前来助威,他更是面狠手软,做足了好戏。
最后双方打了个平手,皆大欢喜,一起去吃海鲜大排档。
沿海城市做海鲜,爆炒、盐焗、上汤、白灼自然少不了,但最理想的处理方法是清蒸,挑选适合品种,火候看好,揭盖,一团热气直冒上来,洒一撮葱花,淋一勺酱油,鲜味一绝。
桌上的美味陆续有来。
眼前硕大的生蚝盛在壳里的汁水中,上面铺一层和着辣椒碎的厚厚蒜蓉,香气逼人,让人食指大动。贺星舟学小伙伴,直接上手,一整只生蚝吃下,慢慢嚼,让鲜嫩的肉与辛香辣的配料在口腔里充分融合,最后把壳里的汁水喝进去,“咕噜”一声,画龙点睛,升华了整一口的美味,从味蕾到脑髓,全是“满足”的欢愉。
哪怕吃得热汗直流,也值得。
吃饱喝足,小伙伴的女朋友拿出手机刷页面,“哎!熙安和‘群英’解约啦!正式和廖君仪那混蛋说拜拜了!”
男朋友不屑一顾,向其他人解释,“她是忠实河粉,天天跟着群里一堆粉丝到处发帖子为爱豆出钱出力,真是,我说她脑子坏了。”
“嗯?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女朋友作势要揪男友耳朵。
“哎呀哎呀,对不起,我错了,我自掌嘴巴!”男朋友奴才嘴脸尽露。
惹得大家起哄。
贺星舟笑完,拿起一颗花生米塞嘴里,“那个廖君仪……为什么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郑世文搭上他的肩膀,调侃,“怎么了舟舟?最近总是打听廖君仪的事,你要学坏啦?来,学坏不需要他,哥哥带你!”
贺星舟作势拿起生蚝壳要往郑世文嘴里塞。
大家哈哈大笑。
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八卦料挺多的:“听说他刚回廖家时被整得很惨,后来不知道搭上了哪路大神,忽然间在廖家就有存在感了。”
“听说他开的酒吧的地下室,有个秘密的俱乐部,每晚都有很多大佬光顾。”
“我怎么听到的是,他在公海有艘豪华游轮,上面酒池肉林,光顾的贵客无数呢?”
……
贺星舟以前在学校写报告时,老师告诉过他们要从多个角度来了解研究对象,然后记下,整理好,再形成自己的想法。
回到贺家大宅,贺星舟正好遇上贺方怀在花园里散步。
“爷爷!”他小跑过去到老人家身旁,亲昵地伸长一手搭上长辈肩膀,“Bro! How are you doing?”
卢叔忍着笑意让出空间给他们爷孙俩。
贺方怀笑睨他一眼,“没大没小。”
“嘻嘻。”
“阿卢说你和小伙伴去吃海鲜了?怎么样?习惯这里的生活没有?”
“除了天气,其他都好说,尤其吃的,太棒了,不愧是美食天堂。”
贺方怀打量他,“嗯,感觉没瘦,要不然老郑可要怪我没照顾好他宝贝外孙了。”
“您就不宝贝我了嘛,”贺星舟歪着脑袋,“爷爷口不对心。”
贺方怀挑眉,轻轻拍他的脸,“多大了,还爱撒娇。”
贺星舟学片子里的腔调,“桥唔怕旧,最紧要受。”撒娇有什么问题呢?只要有人接受。
“鬼灵精。”
爷孙俩经过小池塘,一茎荷花欲开未开,在两层摇曳的荷叶之间犹抱琵琶。
“爷爷,听说你们同意廖君仪参加扒龙舟了?这个活动很重要吗?为什么您直接把廖君仪叫来家里说呢?”
“四年一次的扒龙舟是我们向神、祖先和传统表示尊敬的场合,也是各家联络感情的好机会。这样的活动自然不能马虎。”
贺方怀没有问贺星舟从哪里“听说”的。这样的人情世故,他迟早会接触。
“同意廖君仪参加,一是加上他的船队,刚好六支,六正正是今年大吉的数字;二来,你廖伯伯没有问题,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贺星舟听得云里雾里,只听出了封建迷信这一套,小声嘀咕,“这是旧时代吗?”
贺方怀听见,也不恼,笑一下,“有时候啊,人还真不能不信命。”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爷爷住的独栋别墅前。
这幢别墅是很久以前为奶奶建的。
别墅中西合璧,中式硬山顶,西式廊柱,前楼两层,后楼三层,当中围着一个小天井,地上铺由南洋进口的黄绿花纹地砖,天井中央一个小喷泉,水从白胖的小天使手中水瓶里汩汩流出。四周回廊的窗都是满洲窗,紫磨金搭配石青石绿,间或染一抹朱湛色,不同时间的光映在这斑斓彩玻璃上,便折射出不同的风情。
“像这屋,风水好,你奶奶住进来以后就再没失眠过,还连做了好几个儿孙满堂的美梦,这不,一一应验了。”爷爷在厅堂里对贺星舟说到。
奶奶是前年走的。走时非常安详,无病无痛,像睡着一样,只是大限已到,去另一个地方快活了。
“那今晚我在这儿过夜,陪爷爷。”
贺方怀笑,让管家卢叔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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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星舟以前只写过历史名人的报告,但对象是活生生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活在传说中的人,越打听反而疑问越多。
害得手里的西米露尝起来都不甜了。
贺星舟问自己:为什么对廖君仪这么感兴趣呢?
他盯着西米露沉吟半晌。
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因为他会狗爬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