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全黑了。暴雨。
雨线垂直,砸进地面,翻起来的土腥味像腐烂尸体上挥之不去的恶臭。
一只长筒雨靴踏进白亮的水坑,接着另一脚落在泥里。没有月亮,也没有光。隐约间黑色的雨衣像暗夜中游荡的残缺不全的灵魂。
“他”走得极稳,脚步沉重且扎实,每走一步身后拖拽着的某种铁器,便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这声音穿过雨声,裹进黑夜,触及着每一处肮脏的暗域,令人毛骨悚然。
邦!邦!邦!
巨大的水泥石桩后,传来掘地三尺的声音。那暗影一躬一屈,发力的将铁器砸向地面。蓦地,一道白亮的闪电炸于穹顶,瞬间照亮了那双握着锄头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的筋脉纵横的大手。
“什么人在那里!”
烂尾楼里传出一声高叱,随之而到的是一束手电光。
遮在雨衣中的一张脸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的迎上了那道狭窄的光束。
“鬼啊!有鬼!”
光束由高处滚落,跳跃着落尽脏污的雨水中,灭了。
入了秋,气温不降反升。连老狗都知道找处阴凉躺着装死,宋吉祥却偏得晒在炽烈的阳光下。
边陲小城唯一一所大专院校,粉墙环护,却无绿柳周垂。下午两点,这处地界儿,半丝儿阴影也无,干巴巴热辣辣的像处刑场。
宋吉祥蹲在学校外人行道旁的长椅上,顶着二八分的油头,内穿白色衬衣,外套灰色紧身小马甲,配了同色系的西裤。这是他前些日子刚刚置办的行头,一身下来超过了200圆子。此时,马甲咧着,衬衣散着,西裤被卷到膝盖上,露出膝上一层一层的陈年疤痕。
他单手提着一瓶可乐,已经空了。二分钟前,他用舌头勾出了最后一滴褐色的液体,不过现在他还想再试试运气。
脖子仰成九十度,瓶口当当的敲着牙齿,甜水没喝到,汗却下来了。宋吉祥低低骂了声“草”,将空瓶子空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午后的人行道上终于有了人影,一个老妇扯着一个稚童路过。
“奶奶,哥哥为什么踩在椅子上啊,踩脏了别人怎么坐啊?”稚嫩的童声让宋吉祥老脸一红,他抓了抓用摩丝固定成钢丝的头发,觉得有点臊得慌。
“快走快走。”老妇拉着稚童加快了脚步,“和你说过多少次,别和那种人说话,这些街溜子无所事事,就会欺负你这样的小孩。”
宋吉祥“啧”了一声,跳下椅子,一屁股坐在刚才踩过的地方,朝那孩子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小朋友,我这种街溜子在西街有四个大商店,一个卖糖果、一个卖冰淇淋、一个卖玩具,一个卖各种鞭炮。”他翘起二郎腿,指指身后的大学,“我刚刚忙完,现在来接女朋友,我女朋友倍儿漂亮,年级第一。”
随着宋吉祥的话,稚子眼中的光彩越来越盛,满目欣羡不由言表。最后那段小小的脖颈扬起,看着老妇斩钉截铁:“奶奶,我长大了也想当街溜子。”
“你听他胡扯,他那是做梦中彩票呢!走走!别理他!”老妇拉着稚子没好气的疾步而去。
宋吉祥歪着唇角嗤笑了一声,大咧咧的往椅背上一倒。他不算糊弄小孩,在西街他真有四个铺面。卖的自然不是糖果玩具,一家综合型超市,一家电玩城,一家洗澡堂子,还有一家五金商店。
四家铺面属超市最大,电玩城次之,澡堂子和五金商店只是小打小闹。
边陲小城能有这样的身家,已经令人咂舌。可宋吉祥如今却带死不活,比路边残喘的老狗好不到哪去,与刚刚继承铺面之时所向披靡的意气风发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是的,铺面是继承所得。
宋吉祥那个一辈子孤寡、满肚子坏水、吝啬到骨子里的叔叔一个月前嗝屁了。临死前因为没对遗产做特别处置,便依法由他的亲侄子宋吉祥继承了所有家业。
街溜子宋吉祥,穷人乍富,叔叔的葬礼上都没忍得住笑。那副既悲痛又欣喜的表情,够电影学院的学生苦练三年。
不过,人生事,向来悲喜相随,圆缺无定。这一个月来,前半个月宋吉祥日日睡觉笑醒,后半个月天天梦中愁醒。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飘散的思绪被手机铃音打断,宋吉祥收起愁绪,划开滚烫的手机。
“吉祥,勾搭上了吗?那个年级第一?”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欠扁。
提到这事宋吉祥气就不打一处来,拿着电话嚷嚷:“谁和你说学生是今天下午两点离校的啊?我他妈快等一个小时了,连个鬼影子都没从校门里出来!”
“没说两点放学啊,我弟听他辅导老师说两点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开完会就十一放假了。”
“这么说的?”宋吉祥这几天像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傻的透顶。
“啊。”对面给了肯定的答复。
宋吉祥咽了口唾沫,抬头望望依旧垂悬头上的日头,壮士断腕一般:“行吧,我等。”
“你真要勾搭那个什么芳芳啊?她可是汽修专业的啊。”
“汽修专业怎么了?除去专业科目成绩,数语外三科她可是全年级第一,数学99.5!99.5啊!我铺子里缺什么啊,自然是管账的!所以她做我媳妇最合适。”
言罢,宋吉祥微微勾唇,在晃人眼的明媚日光中勾勒出了美好的未来。女主外来女主内,他只负责躺着数钱。
对面似乎也被说服:“那一会放学,学校那么多人,你怎么能认出她来啊。”
宋吉祥揪了一根野草放在嘴里嚼,二虎吧唧的说道:“你相信缘分吗?我他妈相信!”
目光真切,情绪饱满,他想为自己鼓鼓掌。一转头却看见一条貌似泰迪又貌似京巴的野狗抬着一条腿在刚刚自己揪草的地方熟门熟路的撒尿!
“草!”宋吉祥干呕。不过这还不是最令人抓狂的,暴击一万点的是此时他的一只脚正踩在那块草坪上,如今新买的皮鞋中又热又湿,水淋淋的泛着尿骚味儿!
“你撒尿不长眼睛吗!”宋吉祥蹦了起来,“我他妈今天必须剥了你的皮!”
许是面色过于狰狞,野狗狂吠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宋吉祥向来欺软怕硬,此番肯定要追。
几个箭步便把野狗堵在了一个死角,野狗前爪绷、后爪屈,低低呜嚎。
宋吉祥痞里痞气的用舌头顶顶腮,趾高气扬:“我的小可爱,该怎么惩罚你呢?以其狗之道还其狗之身好不好?”
他嘿嘿地狞笑,双手去碰自己的腰带,挂在腰间的钥匙哗啦哗啦作响。
“你应该抬起一条腿。”一个清冷的声音冲过烫人的空气划入宋吉祥的耳中。
双手还抓着腰带的男人下意识的转头,顺着声音望了出去。白花花的日光下,站着一个高挑消瘦的男生,因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样子,好像带着一个金丝眼镜,被热辣的阳光照着却反射着冷冽的光。
宋吉祥眯起眼睛,对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白。肤色是那种近乎病态的刺目的白,白得像是要化在阳光中一样。
“你说啥?”被打断了恶趣味的宋吉祥有些不满。
“我说你若想一报还一报,得抬起一条腿,那样就更像了。”路旁的人提着一个黑色背包,神情淡漠,没有表情。
宋吉祥左脚微微离地试了一下,继而气急败坏:“你他妈骂我?”
路旁的人似乎笑了一下,嗤笑还是耻笑分不清楚。
“恭喜你啊,答对了。”
小野狗趁这个空档身子蓄力溜之大吉,路旁人见状将背包扔在肩上,迈开步子离开,边走还不忘边说:“兄台,一次失败不要紧,多加练习,总会有成功的那日的。”
宋吉祥气得牙痒痒,想追上去又发现学校里已经热闹了起来,似乎是离校的时间到了。
他磨碎了后槽牙,向那个消瘦挺拔的背影喊道:“小白脸,你以后别犯我手里,犯我手里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
收了嗓子,他又向小野狗逃窜的方向吼道:“跑什么跑?我他妈逗你玩呢,我铺子缺个看门狗呢,你来不来?”